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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吱吱)


隔壁起居室非常突兀地响起了几声瓷器碰撞的声音。
宋积云微惊。想到之前进来时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盅,她如同没有听见般,面不改色地和江县令继续笑道:「元公子是读书人,黄大人也是读书人,想必那黄公子的学问也不差。还是让他们读书人和读书人说话,像我这样只认识几个字的,在旁边听着就好。」
「是吗?」江县令颇有些意味深长笑道,倒也没有挑衅她的话,也没再提及元允中。
两人笑着又应酬了几句话,江县令这才端茶送客。
宋积云忙起身告辞。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出了江县令书房的院子,元允中就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起居室,满脸冷峻地直奔江县令。
江县令见状立刻起身躲在太师椅后,道着:「元小四,你要是胆敢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我就告诉镜堂先生……」
元允中听着挑了挑眉,不为所动地伸手去抓他衣领。
「你来真的!」江县令嚷着,围着一排太师椅躲着元允中,嘴里还道,「你别仗着你年纪最小就乱来啊!我刚才是让着你的!你要是再敢这样,我就还手啦!」
或许是这样围着太师椅追逐太傻了,元允中脸色有点青,他停下来道:「你提我做什么?」
江县令跑两步就开始喘起来,道:「你不是嫌弃老黄太势利吗?我是怕你见他会觉得不舒服!」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元允中的脸色更难看了。
江县令见了直「啧啧」,道:「你还别说,宋小姐这人还真挺聪明的,一点就透。更难得的是虽然口齿伶俐,半点也不让人,但说出来的话却不让人觉得讨厌。实在是难得。我见过太多的美人没办法开口,一开口就露馅……」
「废话!」元允中不满地打断了他,「谁会帮扶不上墙的烂泥!」
「是吗?」江县令拖长了声音,斜睨着他,「原来宋小姐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啊!」
元允中一言不发,转身拔了墙上的佩剑,直指向江县令。
「别,别,别!」江县令连连后退,道:「我等会要去相亲,你可别坏了我的好事。」
元允中打量着江县令。
江县令趁机像泥鳅似的从元允中身边溜开了。
「最近老黄估计是听谁说了什么,非要给我做媒。」他一面整着衣襟,一面道,「说江西布政使的小女儿美若天仙,知书达理,又正好和我年龄相当,若是能结秦晋之好,也是一段佳话。」
「那是你的事!」元允中冷酷地道。
「怎么能说是我的事呢?」江县令叫嚣,「家宅不宁,后患无穷。我这不是怕连累到恩师吗?」
「难道不是正中你下怀?」元允中冷嘲道,「你从小的宏愿不就是要娶个高门贵女吗?」
「那我不是年幼无知吗?」江县令大声喊冤,「我还以为公主都国色天香,贵女都沉鱼落雁。谁知道还有公主贵女长得还不如村姑的啊……」
县衙门口是不能停车的,来县衙办事的人的车或者是轿子都统一停在县衙旁的一条巷子里。巷子里到处是蹲坐着等人的脚夫。
宋家小厮见宋积云和郑全从衙门里出来,忙去叫了自家的车夫。
宋积云则和郑全站在巷子对面的香樟树下一面等车,一面说着之前她交待郑全办的事。
郑全突然愣了愣。
宋积云道:「怎么了?」
郑全指了不远处的茶楼,道:「我刚才看见了王主簿。他好像和昌江码头巡检司的人进了茶楼的雅间。」
大家同在梁县为官,有所交集也是常事。不寻常的是郑全说起这件事的语气。
郑全压低了嗓子:「据说这次宁王走私案昌江码头巡检司涉入颇深,巡检司的人可能会被一锅端。」
这个时候王主簿和巡检司的人来往,不免会让人浮想联翩。
但宋积云也没太惊讶,她盯着巷子口,不以为意地道:「王主簿在梁县经营多年,素有「急公好义」之名,总不好看见人家落难就立刻划清界线。」
「那倒也是。」郑全说着,话题自然也就转到了宁王走私案上,「说是王府的长史打着王爷旗号办的事,大家都议论这长史给王爷背了锅。可查案子查到景德镇,怕是景德镇要倒霉了。没事都要被搜刮三层皮。」
宋积云莫名想到了躲在洪家山山坳里的野窑,叹道:「你让大家小心点!」
若真的开始查窑厂,宋家窑厂估计也不能幸免。
郑全应诺,道:「但愿江县令能护着我们一点。」
至于万晓泉,他不趁机搜刮就是好的了。
宋积云心情有点沉重,两人上了马车。
元允中回来的有些晚。
但他一回来就去了宋积云的院子。
宋积云正坐在镜台前卸妆,闻言颇有些诧异:「这么晚了?」
白天,郑全派去跟他的人跟丢了,她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香簪欢天喜地道:「元公子带了街角唐记糖炒板栗过来。」
立了秋,板栗也上市了。梁县最好吃的就是他家街角的唐记糖炒板栗。
宋积云请了他进来。
他进来却板着个脸,道:「青花瓷薄胎的皮球花的茶具,你帮我寻一套。」
这不是她下午送给江县令的那一套吗?
宋积云奇道:「你要做什么?」
「你别管。」他撩袍坐到了太师椅上,淡淡地道,「我有用!」
宋积云有片刻的迟疑。
「怎么?」元允中挑眉,「不行吗?」

元允中的不满几乎化成了实质扑面而来。
宋积云忙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今天刚刚送了一套给江县令。你若是自用还好,若是送人,我怕重了样,被人诟病。」
元允中不以为然。
宋积云见了,只好让香簪去找郑全,让郑全开了库房,拿一套茶具过来。
元允中有些意外,道:「你不是说这是令尊的珍藏,只有这一套吗?」
他怎么会相信这样的场面话?
宋积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元允中冷眉冷眼地看着她。
她忙收敛了笑意,解释道:「的确只有一套。但当年我父亲为了给达官贵人送礼,专门烧了一窑青花薄胎茶具,虽说器形一模一样,但绘制的图案却大不相同。因用的是前朝就已经快要绝迹了的苏麻离青,烧出来的青花浓墨重彩,就当了珍藏送人,才有这么一说而已。」
「哦!」元允中轻描淡写地道着,嘴角却像抑制不住般地微微翘了翘。
宋积云感觉他好像挺高兴的。
她有点傻眼。
这家伙是怎么了?
平时她好言好语地和他说话都会不知道哪里戳中了他的痛处,他都会对她冷眼相对,今天她毫不掩饰地笑语了他一顿,他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宋积云弄不清楚,也就不去细想了——她就是细想,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但她还是笑着给他出主意:「虽然不是古董,但用料工艺都非常的讲究,和前朝皇家御用的瓷器非常的相似,等闲人绝对看不出是仿烧的。你要是喜欢,等会挑套随眼缘的,自己用也挺好。」
谁知道元允中瞥了她一眼,道:「不用了!」
宋积云不解,再次坠入了和元允中交往的迷雾中。
那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向她要茶具呢?
难道是嫌弃那些茶具不是独一无二的?
宋积云想了想,道:「要不,我专门给你烧一窑吧?自用也好,送人也好,都不算太寒酸。」
「也行!」元允中沉吟道,下颌微扬,神色间有着说不出来的矜贵,好像她求着他要给他烧瓷,而他碍于情面,不得不答应似的。
怎么有人这么自大却又自大得让人不觉得讨厌?
宋积云忍俊不禁。
等郑全带着几个小厮满头大汗的抱着十几套茶具过来时,元允中早不见了踪影,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只余宋积云一人,她正伏首书案,不知道在看什么。
「元公子呢?」他一边督促着小厮小心翼翼地把茶具放在桌子上,一面问。
宋积云抬头,神色有些恍惚地「哦」了一声,好一会才像回过神来似的,道:「这么晚了,难道我还留他宵夜不成。」
郑全望着高高堆起的茶具,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道:「那这些茶具怎么办?」
「放在这里吧!」宋积云的目光又回到书案上,「说不定明天我们的小公举又改变了主意,又得来回折腾。等他看过了之后再说吧。」
小公举?
是指元公子吗?
是他听错了吧?
郑全思忖着,没有去纠正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上前帮宋积云挑了挑灯芯,道:「时候也不早了,小姐您也早点歇了吧!洪家的瓷器吴总管亲自送了过去,洪老爷和两位洪公子看了都非常的高兴,洪大公子还说明天要来拜访您。」
宋积云抬头。
郑全才这发现书案上摆着张画。
不过粗细不一的寥寥几笔,却生动地勾勒出一幅笑逐颜开的弥勒佛。
他大吃一惊。
他虽然不会画画,也没读过多少书,但在宋家耳濡目染,鉴赏水平却不低。
「这是谁画的?」他忙道,「是小姐新收的画作吗?景德镇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画师?能说动他做宋家窑厂的供奉吗?」
窑厂通常都难寻能自己作画的画师。
宋积云撇了撇嘴,道:「是元公子画的。」
「啊!」郑全半天合不拢嘴,看了眼堆在一旁的茶具,突然觉得也没那么碍眼了。
「是给他自己的茶具画的。」宋积云放下手中的画,靠坐在太师椅上,幽幽地道,「说了不准给别人用,没烧好的,全都砸了丢在河里,不许留半点残余。比照皇家御瓷。」
郑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道:「不过元公子还挺有本事的,就凭这一手,去御窑厂当个画师肯定很吃香。」
元允中吗?
宋积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个面无表情,拿着毛笔,穿着粗布围裙的小人。
她不禁大笑起来。
香簪跑了进来,说邵青求见。
宋积云笑着去厅堂见了邵青。
邵青一脸的无奈,道:「奉公子之命,让我给他的画盖上印章。」
宋积云听着,眨了眨眼睛,悄声对他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盖几张空白的宣纸?」
邵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学着她的样子,也朝她眨了眨眼睛,悄声道:「那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
一阵沉默之后,厅堂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宋积云连夜临摹了好几幅元允中的画,第二天一大早叫来了窑厂的画师,商量着怎么把元允中的画搬到瓷器上去。
洪公子来访。
除了表示对收到的瓷器很满意之外,他还送来了洪家二公子洪照及冠礼的请帖:「到时候宋小姐务必光临!」他还像是看出宋积云的心思,强调道,「我们家没有主持中馈的人,就没有准备女眷的筵席。略添点茶水,就当是给我们家贺喜了。主要是我祖父想见见宋小姐。」
宋积云就更不会去。
她应酬了洪熙几句,就端茶送客了。
陪在一旁的郑全皱着眉头小声嘀咕道:「这洪公子也挺奇怪的。这是让你去参加他们家的喜筵呢?还是让你别去呢?」
洪家对宋积云来说就是个普通的邻居,她无意深交,更不会去琢磨洪熙的用心了。
她问起了宋大良的窑厂:「出窑了吗?」
「出了一炉窑!」郑全不屑地道,「全是青花。两千多个坯子放进去,只烧成了七、八件。听说急得嘴都起泡了。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他的窑厂就又得倒闭。」
宋积云不置可否,只是吩咐他:「继续盯着,看看他们家都烧些什么瓷器?」

第137章
接下来的几天,宋大良的窑厂又出了一炉窑。出的依旧是青花。比上一窑好一点,三千多个泥坯,烧成了二十几件。
郑全得了消息,特意来告诉宋积云,还道:「大伙儿都私底下议论。没有压箱底的活,谁敢开窑厂?可看宋大良这样,别说是压箱底的活了,只怕是寻常的手艺都没有。景德镇那些地痞流氓更是觉得他做事心里没有成算,是头肥羊,商量着怎么设局骗他几两银子花花呢!」
宋积云正坐在秋日的暖阳下,伏案给元允中的茶具画青花了。
她放下手中的画笔,活动着颈脖,不以为意地道:「他要是靠谱,当年怎么会把老太爷万贯家财都败光了?也就是老太太还相信他,觉得他落到如今地步是运气不好,还想着让他继续我爹的产业。」
郑全不便评论宋家的事,他看了眼桌上灰扑扑、排列整齐的泥坯,道:「不是说烧套茶器吗?怎么还要烧盖碗?」
宋积云重新坐下,道:「人家说了,泡茶的茶具除了壶,还有盏、盖碗。更不要说茶盅还分铃铛杯、海棠杯、马蹄杯子、鸡缸杯了。」
按他说的,林林总总,她得给他烧六、七十件才行。
加上可能烧坏的损耗,怎么也得百来件。
她怀疑他不是为了烧茶具,而是为了为难她。
郑全道:「他都画一个图案吗?」
「对!」宋积云有气无力地道。
要不怎么会觉得无趣呢?
同样一个图案重复三百多次,再好看的图案也会变得面目可憎!!
不过,宋积云也不是只知道站在那里被动挨打的。
她准备偷懒。
每天画一个!
他能等就等,他等不了,那就能烧几个是几个了!
元允中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宋积云「哼」了两声,问旁边服侍的小丫鬟:「知道元公子在干什么呢?」
她从前不愿意过问元允中的行踪,免得知道的越多,越扯不清楚。可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她偶尔也会问问元允中在家里的去向。
小丫鬟抿着嘴笑,道:「元公子和邵公子在湖边钓鱼。」
敢情她在这里辛辛苦苦,他在旁边悠闲自在。
宋积云顿时不想画了。
郑全见了,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来:「还好元公子的画只寥寥几笔。」
宋积云哭笑不得。
有小厮跑进来禀道:「王主簿派了人过来,说是有要紧的事见您。」
宋积云更衣去了厅堂。
来传话的是王主簿身边的一个随从,梁县没有谁不认识的。
按他的要求,两人去了厅堂旁边的暖阁说话。
「宋小姐最近应该也听说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宁王走私案吧?」就算暖阁里没人,他也像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家大人得到了非常准确的消息,说宁王走私的那些瓷器已确定是由我们景德镇流出去的。为了查清楚到底是从谁家流出去的,巡抚大人和按察使大人要搜查景德镇所有的窑厂。」
宋积云皱了眉头。
「我们大人的意思,不管是谁家倒霉给宁王干了这脏活,真要搜查起来,怕是大家都要跟着倒霉!」那随从的声音更小了,「我们家大人就想把几位景德镇上都说得上话的东家们请到一起,商量着拿个主意。」
宋积云觉得这样不太靠谱。大厦将倾,没有几个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别人的。
若是江西巡抚和江西按察使真要借此弄出点什么事来,以王主簿的身份地位,根本是保不住任何一个人的。
就算是江县令,十之八、九也没有这样的力量。
不过,大家能团结,毕竟是件好事。她理应参加。
宋积云没有犹豫,道:「听候王大人差遣。」
那随从闻言神色立刻松懈下来,笑道:「那小人就在西岭别庄恭候宋小姐大驾了。」
宋积云有些意外。
西岭别庄也是梁县一处很有名气的地方。它建在湘湖旁,占地四十多亩。是官府的产业。专用来招待来往的官员。那里不仅风景好,饭菜好,服侍的小厮也比别处都机敏。本地的富豪乡绅为了颜面都会想方设法在西岭别庄宴请宾客,平日里少不得找王主簿帮忙。
可那里唯有一样不好。
湘湖在梁县东郊,离梁县县城有二十多里地。
她想到元允中的马车,笑着应诺,送了那随从出门。
谁知转回来却看见元允中坐在她之前坐的太师椅上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的画笔和泥坯。
见宋积云进来,他抬头道:「县衙里来人了?」
阳光照在他宝蓝菖蒲纹的织锦直裰上,映衬着他白皙的面孔仿佛玉石般发着光。
宋积云愣了愣,不知道是因为他出色的容颜,还是因为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王主簿身边的人。」他既然知道了,她也无意隐瞒,何况这种消息向来是欺上不骗下的,她就是有心隐瞒也隐瞒不了。但至于是为什么而来,她肯定也不会随便就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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