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允中见宋积云很感兴趣地张望着,就在她身边小声介绍新出现的几位官员:“身材最高大的是大理寺的少卿,他是正统元年的进士,因为景泰年间被排挤,天顺年被提拔起来的。站在他身边那个穿着孔雀补子的刑部右侍郎。他是宣德五年的进士,比都察院少卿中进士还早。自庶吉士散馆后,就一直在刑部,从主簿做到了侍郎。和他说话的则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和他是同年,同是庶吉士出身,不过他是从六部给事中做起的,有段时间还放了陕西粮道,他岳父李阁老致仕后,他才回京进了都察院……”
宋积云仔细地听着,心里不免感慨。
这样的如数家珍,不是世家子弟,没有几代人的积累,怎么可能知道。
“要不怎么说消息灵通,还是得我们小四呢!”突然有人在他们身边道。
宋积云和元允中齐齐回首。
江县令笑吟吟地站在他们不远处。
“江大人!”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宋积云惊喜地喊道。
“听说你的案子今天出结果,”他笑着走了过来,“我特意赶了过来给你打气。”
他问:“我没来晚吧?”
“不晚,不晚。”宋积云笑道,和江县令见了礼。
元允中在旁边解释道:“他调回了京城,以后会在都察院任职。”
宋积云很是意外。
江县令笑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这才刚回京城,还没去都察院报道。我今天纯粹是私人身份来给你鼓劲。”
“多谢,多谢!”不管是什么,宋积云都很是感谢。
突然三声惊堂木。
刑部的主审官坐到了临时设立案台后面,道:“诸位大人,时辰已到,请各自落座。”
元允中为了不抢宋积云的风头,退到看热闹的人群中。
众人三三两两的互相谦让着落了座。
刑部的主审官说了几句开场白,就分别问宋积云和宋桃:“是否可以开窑?”
“可!”两人都点了头。
有刑部的衙役在造办处的小吏的带领下敲开了两座馒头窑。
一阵热浪扑过来。
衙役和小吏们都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这才开始扒窑。
很快,露出了里面的匣钵。
造办处的小吏指了窑工将匣钵搬了出来。
左边是宋积云的,右边是宋桃的。
“开匣钵!”刑部的主审官高声道。
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
顿时都顾不上说话,热闹喧嚣的琉璃厂门前鸦雀无声。
就是宋积云,明明非常有信心能还原并且烧出“玉瓷”的,此时都不由得喉头发紧,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啪!啪!啪!”的陶碎声中,象牙般莹润白色的宋家祭瓷“玉瓷”在粗糙的陶砾中显露出来。
完美无缺如鬼使神功的一个个小碗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被宋家窑厂淘汰了的玉瓷?天啊!真是太漂亮了!”
“那那甜白瓷得多漂亮啊!”
“他们不要给我啊!我不嫌弃,我要!”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响起一阵阵的感叹。
宋积云松了口气。
觉得她在琉璃厂这边努力,洪熙那边也没有闲着。
宣传做得非常到位。
不然这些看热闹的人也不会发出如此的感叹了。
“不,不可能!”宋桃那边却发出刺耳的尖叫。
宋积云不由望过去。
五个碗一个匣钵,三百个碗,就是六十个匣钵。
宋桃那边已经连续开了一半的匣钵,可里面全是没能烧出瓷的陶片。
宋积云都愣住了。
(本章完)
第346章
瓷器受火候、土质、釉料的影响,一炉能得十之五、六已是罕有,十之三、四已是幸运。若运气不好,甚至有可能一炉窑一个能用的都没有。可就算是这样,那也是有瑕疵,有缺憾,有破裂,不可能像宋桃出的这一炉窑,全都碎了,没有一个完整的碗。
不要说宋积云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宁王更是脸一沉,皱着眉走了过来。
再也没有之前的惬意和轻松。
“怎么一回事?”他厉声道。
三司的几位官员也围了过来。
宋桃面色如灰,嘴唇发白,整个人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扒着满地破损的匣钵,嘴里喃喃地道着:“不可能!不可能!”
惶恐、震惊、不安,从她的骨子里透露出来。
这情绪有点不对劲啊!
宋积云暗暗挑了挑眉。
从前宋桃也曾在她面前落荒而逃,可宋桃只是难堪,不像现在,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是因为宋桃也知道她是宁王手中的一枚棋子,现在失败了,宁王不会放过她?
只是不知道他们之前到底有什么阴谋?
是因为自己严防死守,他们没有找到机会,还是这其中另有蹊跷?
宋积云在心里琢磨着,总觉得这其中多半是另有蹊跷。
会不会是元允中帮了她呢?
她在人群中找着元允中的身影。
人群都挤到了宋桃这边来,她半晌也没有找到他。
宁王却已脸色铁青,喝斥那几个帮宋桃砸匣钵的衙役:“你们快点!”
还有十几个匣钵没开。
如果没一个是完好的,岂不是证明之前宋桃是在栽赃诬陷宋积云的。
他这个支持宋桃打官司的人也得落个“识人不清”的污名。
他看向宋桃的目光有些阴森。
“是宋积云害我!”宋桃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厉声道,却朝一旁放着的釉料扑过去,“只有釉料出了问题,瓷胚才可能全都裂开。”
宋积云一愣。
还真是这样。
难道有人动了宋桃的釉料?
宋积云思绪飞转,虽没有答案,却需要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不能让宋桃泼她的脏水。
“宋三小姐,”她称呼宋桃,“这里虽说是琉璃厂的大门口,可也是三司设立的大堂,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说是我害你,你要拿出证据来。不然我可要请三司的诸位大人做主,告你个诽谤了!”
宋桃扑向釉料的身形一僵。
当初为了避嫌,也为了不惹出什么不平之事来,他们的釉料也好,烧炉的木柴也好,都是由造办处准备,然后堆放在一块儿,由她们自己随机挑选的。
她此时指责釉料出了问题,岂不是在指责造办处的官员失职?
这都是小事,要紧的是,她釉料怎么会出问题?
宋桃想到她做的那些事,顾不得那些许,慌慌张张地揭开了放着残余釉料的陶罐。
很多釉料都是草木灰加上各式各样的矿石研磨成粉的,乍眼看去,全是些深深浅浅的草木色,根本分辨不出来各是什么釉料。
她伸出食指从陶罐里粘了些釉料,放到嘴里尝了尝。
宋桃尝到了陌生的味道。
真的是有人动了她的釉料!
“这釉料被人动了手脚!”她大喊道,视线求助般投向了宁王。
宁王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元允中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一身藏青色素面细布道袍,更衬映得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举止翩然。
“宋三小姐说你的釉料被人动了手脚。”他声线清越,声音平缓,却莫名能让站在他周边一丈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三司的官员立刻向他望去,纷纷和他打着招呼:“元大人来了!”
“内侄过来了!”
“世兄过来了!”
元允中一一和众人见礼。
琉璃厂前变成了认亲之所。
后面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的人一面往前挤着,一面高喊:“前面看热闹的兄弟们不要说话了,听这位新来的大人说。我刚才可听了半个耳朵,这位新来的大人在问话呢!”
很多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让我们后面的人也听听都说了些什么!”
“那你们别挤啊!”
七嘴八舌间,元允中和众人寒暄完,却看也没看宁王一眼,继续问宋桃:“你说的你的釉料被人动了手脚,证据可是你手中的陶罐?”
宋桃下意识地把陶罐往怀里带了带,嘴角翕翕,半晌没有出声。
看热闹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元允中又问了一句。
这下子大部分看热闹的人都能听得见了,再后面听不见的,也有一字一句的转述。
宋桃目光游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元允中面色瞬间变得肃然,他朝着三司的几位主审官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宋三小姐没办法说得清楚,是不是可以断定刚才这位宋三小姐所言并非事实,而是情绪激动之下的的失言。”
三司的几位主审官互相看了一眼。
元允中,在做讼师的事情。
读书人可是很看不上讼师的。
可见京城的传闻一点不假,这位元公子和这位宋家窑厂的宋氏有鸳鸯之誓。
刑部的主审官轻咳一声,道:“宋三小姐,你可有异议?”
宋桃一下子慌了神。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是正确的,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这是句非常要命的话,她不由再次朝宁王求助般地望去。
元允中看了笑道:“你这是想让宁王给你拿主意吗?也是,你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姑娘家,让你告御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证据,也太为难你了。”
他说完,望向了宁王。
宁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宋桃却听出来了,元允中这是要把她的所作所为扣到宁王头上去,让大家觉得她不过是宁王的傀儡。
她刹那间心动了。
可当她看到宁王向她投来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时,她立马怂了,不敢再胡乱思想,忙道:“不,不是。”
要不要告诉众人说她的釉料不对劲呢?
这念头在她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她立刻有了决定。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她出了事,不是还有宁王吗?
宁王要她告宋积云,就是为了对付元允中。只要宁王还需要她,她就能逃脱。
至于以后的事,她既然能用烧瓷的手艺打动宁王,宁王为了继续走私,肯定会保下她的。
大不了就是给他做白工。
宋桃咬了咬牙,道:“我手里的这罐釉料是我之前用的,它的确有问题。”
造办处也好,督陶官万晓泉也好,他们在三司眼里自然是行家里手,可在他们这些世代烧瓷人眼里,就是个连烧瓷到底有几道工序都未必能真正说得清楚的门外汉。
她相信造办处和万公公都不可能真正判定她陶罐里的釉料有什么不同之处。
宋桃的心渐渐定下来,眼眸也变得坚定起来。
她大声道:“肯定是有人换了我的釉料。”
元允中正似笑非笑地问宁王:“王爷也这么想吗?”
宁王眸光阴沉,如有翻滚乌云,嘴唇紧抿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三司的官员不由偷偷交换着眼神。
都听说过宁王和元允中罅隙,没想到元允中这么猛,直接就和宁王对着干了起来。
几位年长的官员面色微凝。
觉得元允中没必要去惹宁王,宁王不管怎么也是皇上的族兄弟,还有宗法家训在那里,就算皇上现在是偏袒元允中的,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就顺风顺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元允中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心高气傲,受不得丁点委屈。
年轻一些的官员却一个个恨不得撸了袖子帮着元允中质问宁王。
宁王鞭打朝廷命官的事早已传遍京城,他们位卑言轻奈何不了宁王,有人出头,他们不免同仇敌忾,有些兴奋。
琉璃厂门前的气氛一时间颇为怪异。
宁王却突然一笑,摊了摊手,模样儿洒脱地道:“小元大人,此话差矣。我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我哪里知道这釉料动没有动手脚。不过,既然宋三小姐喊冤,在座这么多大人,想必会给宋三小姐一个交待的。”
他说完,还表明态度般地往旁边一站,作壁上观的样子。
三司的官员俱是一愣。
元允中却笑道:“宁王爷说的对。可惜我既不是三司的官员,也没有皇命在身,纵然想给宋三小姐洗冤,也只能在旁边干着急了。”
可以看得出,元家和都察院的关系非常好。
他话音刚落,都察院的那位副都御史立刻笑道:“这我就要站在宁王这边了。你这句说的也‘差矣’。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身为朝廷命官,朝廷有事,你怎能置身事外?”
他说着,还朝着众人看了一眼,道:“我们都是知道你奉旨巡抚过江西,去过景德镇。这官司涉及到瓷器,我等都是外行,在座的也就你了解的多了一点。”
他叫着“万晓泉”的名字,道:“我记得你是督陶官来着。既然宋三小姐说她的釉料被人动了手脚,你说说看,这釉料有几种分辨的手段?我们伙同元大人一起把这件事查清楚好了。还宋三小姐一个清白,也早点把这案子结了。”
什么话都让他说了,大理寺和刑部的此时若是反对元允中介入,岂不是得罪了元允中?得罪了元家?
大家都是官场老油子,这种不关系到自身利益的事,大部分人都不会跳出来反对。而觉得让元允中插手这个案子不妥当的人,又觉得皇上早已为这个案子下了定论,若是元允中能查清楚此案,早点结案也行。
遂都没有说话。
万晓泉原本就不知道怎么分辨不同的釉料,再看三司的官员,一个个都帮着元允中说话,他是知道元允中和宋积云关系的,就更不愿意去趟这浑水了。
他低眉顺眼地道:“奴婢虽是督陶官,可这分辨釉料也是各家有各家的秘法。我也不好恃强逼问。这分辨釉料之法,奴婢实在是不懂。”
他还把锅甩到了造办处:“不知道刘大人有没有什么辨认之法?”
造办处怎么会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也说没办法,不懂。
都察院的那位副都御史就道:“元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还没有等元允中说话,宋桃已高声道:“元大人和我堂姐有婚约,他理应避嫌。”
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炸了锅。
“这,这不会是官官相护吧?”
“没想到宋家窑厂的这位女东家居然有官家背景,难怪这么强硬,敢打官司。”
“元大人?!不会是文思院那个元家吧?那这官司还真不好打!”
宋积云微微皱眉,上前几步就要说话,却被元允中一个“你要相信我”的眼神阻止了。
她想了想,没有吭声。
元允中的能力有目共睹,两人决定一起过日子,就应该是彼此的依靠。她也应该改改从前总是一个人做决定的作派,试着开始信赖她的伴侣,信赖她的伙伴。
这才是成家的意义。
而宋桃听着众人的议论声,微微松了口气,飞快地睃了一眼宁王。
宁王微微点头。
宋桃的心就落得更稳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诸位大人,”她再次高声道,“我虽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谁做的手脚,可谁是这件事的得益者,大伙儿有目共睹,我觉得元大人的回避,势在必行。还请几位大人明察。”
三司中有官员看元允中的目光都不太对劲了。
元允中淡然地道:“宋三小姐,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停顿下来。
看热闹的人群也开始纷纷道:“前面的人不要讲话,听这位大人说。”
琉璃厂门前渐渐安静下来。
宋桃心里隐隐涌动着不安,她还想反对,元允中已道:“宋小姐,你敢肯定你的釉料是被人做了手脚吗?”
“当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宋桃肯定得死死的咬紧了,“我不仅可以肯定我的釉料被人动了手脚,我还能肯定是什么料子被人动了手脚。大伙儿可能不知道,督陶官大人和造办处的几位大人都没有办法分辨釉料,那是因为所有的釉料看上去都是草木灰,只有内行人……”
“也就是说,你肯定你的釉料被动了手脚?”元允中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并道,“宋三小姐,这是在三司的大堂上,不是街头巷尾说闲话,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废话。”
这怎么能说是废话?!
宋桃脸一冷,眉微挑,就要反驳元允中,谁知道看热闹的却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还有男子高喊:“娘们儿说话,就是絮絮叨叨没个主次。再正经的事,她们都能几句话说歪了。元大人,你快审,我们都想知道这釉料到底有没有被人动手脚?”
宋桃脸“腾”地一下通红。
元允中却点了点头,仿佛那听取民声好清官似的,好整以暇地道:“宋三小姐,你刚才是尝了釉料之后,才说有人在你的釉料中动了手脚的。而刚才督陶官万大人也说,辨别釉料是各家不传秘方,也就是说,你辨别釉料的方法,是用尝味道,通过尝试,辨别釉料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