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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贺兰问情叹道:“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我呸!”宇文馥一口唾沫吐在贺兰问情的笏头鞋前,“什么东西?带了两年兵就觉得自己是个人了?老夫还没死呢!”
贺兰问情苦笑:“大人息怒……其实,大家都是逼不得已……”
宇文馥又翘起了二郎腿:“你说说,倒是怎么个「逼不得已」法儿?”
贺兰问情又叹了声气,随即道:“裴太后放权之前,朝中主管兵粮府库户税等官职皆是元老之后。自陛下亲政后,重用世家不说,地方州郡又推了中正,分化老派在地方势力。
本来地方也是军政一体,一个中正代表不了什么。可前些年由韩嵩开了个头,都督、刺史、太守、中正……
想办事的都要同其它几位商量,让老派不好过。如今丘林俭倒好,妻子儿女都有人照料,自己却一头撞死在阊阖门,给老派开了方便大门。如此一来,他们定然要出手的。”
宇文馥听得摇头晃脑:“赫连遂自己没出面,找个小兵淌这趟河。淌得好啊……”
贺兰问情无奈。
宇文馥又道:“当狗自然要夹着走。”
贺兰问情以为他是在骂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问:“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宇文馥道,“沈御女那事儿她宫中的人都知道,我们将她们软禁起来时,日日也是送了饭食进去的,陛下如今来了直接审讯就成,压根儿就不需要来问我或者陆琢一。”
贺兰问情的手指在桌上摩挲了两下,细看是「陆」的比划。
他轻声道:“这不是跟您比较熟便先来问您,只是国舅今日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问老夫也是无用,毕竟老夫当日只是打下手,动手的是陆琢一的人。”
然而贺兰问情静静等他说话,幽幽地道
“不知您听没听说,就在今日,沈御女宫中那些被软禁的宫人,已经全数服毒自尽了。”

宇文宝姿回府时,客人已经离去,只剩了几个家仆在院中清扫梧桐落叶。
她抬起脚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刚进了院门,便瞧见宇文馥正蹲在蓄水池边上,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树枝拨弄着水中的叶子。
宇文宝姿当没看到他,径直朝自己屋内走。
宇文馥早就听到了脚步声,手里揣着盒子,寻思这丫头怎么也得过来跟他打声招呼。到时候他再以这个为要挟让这丫头替自己跑腿干活……
结果人家压根就对他手里的东西没有兴趣。
宇文馥来了气,转过头高声喊住她。
“见了祖父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宇文宝姿头也没回,直接丢下一句「祖父好」便进了屋。
宇文馥又憋又气,连声骂道:“孽障!要不是我那早死的孩子,老夫早就将你扫地出门了!”
这样的话宇文宝姿听了不知道多少次,耳朵都起了老茧,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宇文馥跟着进了屋,将盒子摔到她跟前:“陆瓒送来的。”
宇文宝姿终于肯拿正眼瞧他了。
她蹲身捡起地上的木盒,打开一看,是一块琥珀玉。
那日她看到他拇指上的戒指,镶的宝石便是同这个差不多。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了一块成色差不多的送来了。
琥珀玉不算稀有,即便成色好,也不会过于贵重。可在宫中的那段时日里,他日日来,日日都带了东西给她。
有时是一些精巧零嘴,有时是一盆花,有时又是像琥珀玉一样不算十分贵重却也并不常见的东西。
她将东西收好,抬起头时总算给宇文馥一点儿好脸色看了。
宇文馥见她脸色变得这样快,狐疑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离国舅远一些,以后他来,不管是送你东西还是求见我,都不会让他进门了。”
宇文宝姿的脸耷拉了下来,但因着嘴角眼角天生上翘,有些让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平静。
但她语气显然是不高兴的:“为什么?”
宇文馥不耐烦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叫你不要同他来往你就要听!”
宇文宝姿眼睛往上一翻,明显没有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
“你认识他几日,就将那牌子用了?!”宇文馥拿起茶盖磕着桌子,“你又不了解他,莫以为这小白脸长得好,你就不管不顾地为人鞍前马后操劳……你是个姑娘家!”
宇文宝姿不爱听人说教,尤其是祖父。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
“站住!”宇文馥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宇文宝姿停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你要去找他?”宇文馥又道,“赫连遂的人已经动身了,你以为你现在去还来得及?即便来得及,你又能做什么?”
宇文宝姿惊愕回头。
她望着祖父,喃喃问道:“赫连遂……什么意思?”
宇文馥放下磕坏的杯盖,指腹在袖上搓了搓,叹息道:“今日小问情来问沈御女那件事……我同他一起将人软禁在宫中,好等陛下来了发落。结果今日不知怎的,一宫的人同时服了毒。
天底下没有这样巧的事,我猜是老派的那些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元烈执政后,起初重用温鸯这类人,后来逐渐又向汉臣靠拢,但大皇子毕竟是慕容氏之后,他们忍也忍得。直到贵妃进了宫,将皇子养在膝下,元烈又将一半兵符给了陆瓒,那些人自然坐不住。”
宇文宝姿听后,去房内取了那柄被赐下的马鞭便要出门。
宇文馥忍无可忍,将缺了口的茶盖扔在她脚边。
“你只看他眼下风光,就不想想以后的事?!他妹妹这样受宠,多少人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就等着他们从天上掉下来。陛下的位置刚坐稳才几年?你以为真能护得住他们?”
宇文馥声声劝道,“你清醒清醒,你是女子,不是男人,你以为不姓宇文,你又能做什么,又能给他什么?你不姓宇文,他会搭上你这条线来寻我?!”
“不姓宇文,别人也不会对我指指点点,将您受过的那些屈辱加在我身上!”
此言一出,宇文宝姿自知失了言。
宇文馥高大的身躯像是有些佝偻,迎着日暮的光,好像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
宇文宝姿想再说些什么,但喉头发堵,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她低头看着门槛,小声道:“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她去马厩牵了马出来,趁还未宵禁,翻身上马朝着宜寿里而去。
宇文宝姿马术好,且早扬名在外。远远地瞧见那匹宇文大小姐专属玉狮子,百姓纷纷避让开来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了宜寿里,说晚不晚,说不晚……
禁卫军将陆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将陆瓒带出了门。
毕竟是天子亲封的公爵,又是国舅,贵妃一日在,即便是来捉拿,也是客客气气的。
府外也围了不少人,叫好的有,惋惜的有,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人。
多少人面对别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初陆贵妃被接走时多场面,如今陆国舅被带走时便有多灰败。
韩楚璧跟在陆瓒的后头,打算同他一道进宫面圣。
陆珍一手搂着陆瑷,一手死死地攥紧拳头。
陆瑷眼眶里的泪还在打转,目光却紧紧锁着来人,透着愤恨和怨毒。
来拿人的并非虎贲,而是禁卫军;来那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邻居
他坐在马上,目光淡淡地扫过诸人,并不曾在陆瑷身上多一秒的停留。
宇文宝姿驾马而来,经过靖王时对他道:“表哥,我有话要对国舅说。”
听她唤这声「表哥」,靖王微微扬起下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噗嗤」笑了一声,随即又低声道:“你倒是同你祖父一样能屈能伸……去吧,表妹,别浪费时间。”
宇文宝姿翻身下马,走到陆瓒跟前。

毕竟只是有嫌疑,而不是证据确凿被立刑,此时的陆瓒依然十分体面,穿着去司空府登门拜访的那件织锦白袍,纻棉里衬也是熨烫过的,十分平整。
他见了宇文宝姿,不谈自己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今日送了件礼物,收到了吗?”
宇文宝姿点头。
又上前一步,想同他说话。
陆瓒又道:“那就好……”
未等她开口,他便走了两步同她擦身而过,随即大步向前,跟着禁卫军一道慢慢消失在她视线。
陆珍抱了抱陆瑷,咬牙切齿道:“小三,你别哭……哥哥又没做错,被人摆了一道而已。陛下定然会查明事情的原委,还哥哥一个清白!”
陆瑷认不清局势,倒不认为兄长会出什么事儿,只觉得自己这两年的青春都喂了狗。
她擦了擦泪,又想起刚刚对大哥说话的那姑娘,便强忍欢笑打起精神来问宇文宝姿:“姑娘……是同我家大哥相熟?”
听人唤她,宇文宝姿这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姐妹二人,想了一想,还是点点头。
虽然眼下情势紧张,但有韩楚璧在,陆珍也暂时不是太担心大哥的处境
顶多被陛下问上几句话,然后等小四妖妖娆娆地撒娇,最后便能接大哥回来。
眼看着马上就要宵禁,陆珍便开口挽留宇文宝姿:“那位黄毛……黄头发的姑娘,若是担心大哥,不妨今日就留在我们府中,一道等消息?”
“多谢,这倒不必了。”宇文宝姿摇头,“我同家人说好,一会儿便要回去。”
说罢又翻身上了玉狮子,挥起马鞭疾驰而走。
陆珍牵着陆瑷一道回了府,心里还琢磨着
晚间拓跋珣过来蹭饭。
这是个安静孩子,毕竟在长孙明慧身边时也没有受过多少疼爱,吃东西乖乖巧巧,全然不似陆银屏小时候非要人喂,非要自己那套餐具。不喂或是自己餐具不在身边便不吃。
天底下的小孩子这样多,总是无人疼惜的最先开始懂事。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是碗筷无意间的碰撞能让人眼神聚在一处。
陆银屏见父子俩吃饱喝足之后同时瞧向自己,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便开口问那个大的:“陛下老看臣妾做什么?”
拓跋渊收回了眼神,淡淡道:“没什么……”
陆银屏不信,挑着眉看他:“陛下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再看拓跋珣,正扬着小脸儿有些欲言又止。
陆银屏唤舜华舜英进来收了碗筷,又对秋冬道:“你将佛奴带出去玩儿,别走远了,一会儿再回来。”
“外头起了风,是有些凉了,殿下要先加件衣裳。”秋冬进来对拓跋珣伸手,“陛下和娘娘有话要谈,殿下请随奴来。”
拓跋珣毕竟年幼,心底还是想多亲近父母一些。灿灿的眼珠刚一转向狐狸精那处,见她一双美目喷火正瞧着父亲看。
他顿时吓了一个激灵
于是赶紧跟着秋冬走了出去。
儿子不在跟前,陆银屏便一点儿面子都不留。
她站起身来,娇娇柔柔地走到拓跋渊身前,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道:“陛下今儿是怎么了?”
真男人不畏惧真老虎,只怕家中这只胭脂虎。
这胭脂虎今日同往常一样光鲜亮丽,一张脸标致得像神女,嘴唇红润得像璎珞,只是眼睛像黑真珠,混在吉祥天的面容里俨然就坏了这一身的道行。
“什么怎么了?”他左手握住她的腰肢,听得拓跋珣同秋冬已经走得远了,便伸出右手来摸妖妃的后脑勺,打算一亲芳泽。
陆银屏奇了怪,眼看着他靠得越来越近,赶紧将人推开了来。
“不对劲儿。”她摇头道,“你不对劲儿!”
她现今说话口音已经不如从前那样重,但是有一点儿。
他学着她的口音道:“怎么就不对劲儿了?”
陆银屏眯着眼睛看他,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道:“您真不知道,您每次心虚的时候,脚趾脚背都会弓起来?”
徽音殿的寝殿扑了软毛毯,谁进来都要脱鞋,他也不例外。
天子低头
这……这谁能注意到?
“朕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竟然被爱妃发现了。”他实在是无奈,毕竟他心虚的时候实在少,并且多数还是在她跟前。
只是没想到这小女子干啥不行吃啥不剩,那双眼睛倒挺好使。
“怕了吧?不止是这,多的是您的把柄……”陆银屏哼哼道,“老实交代,您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事儿了?”
天子搂紧了她,商议着道:“咱们先说好,朕要说了你可不带生气的?”
这下陆银屏更加确信他一定背着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儿了。
“您就放心吧!”她将胸脯拍得一颤一颤,勾得人眼睛都快移不开,“谁生气谁是小狗。”
这下天子放了心,清了清嗓子,直接了当地道:“朕将陆瓒抓起来了。”
陆银屏赶紧低头看。
拓跋渊拍了拍她的背:“你找什么呢?”
“我找我耳坠子。”陆银屏没抬头,眼睛一直在地上打转,“我好像听错了,听成您将我大哥抓起来了……我耳坠子是不是掉了?没了它们我这听人说话老听不清楚……”
天子心头狂跳
“没掉……好好的,正在你耳朵上呢……”他一开口便有些涩然。
陆银屏摸了自己的耳朵,果然那俩坠子还在自己耳朵上。
摸完耳朵再摸头,还是剩下的那仨,一个都没掉。
陆银屏疑惑道:“那我怎么听着是您将我大哥抓起来了呢……”
说罢,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渐渐睁大了眼睛。
“你真把我大哥抓起来了?!”
天子赶紧道:“你先听朕说……”
按照原来陆四的路数,这会儿肯定将他推到一边自己提着裙子扭腰走了。
然而今儿却不同。

今儿的陆四,没哭也没闹,安安静静地环着他的脖颈,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瞪着他瞧。
突然的转变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银屏见他半晌不说话,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说啊,你哑巴了?!”
自打头上多个疤后,她一直戴着抹额。沿袭着素来奢侈的作风,抹额上花里胡哨地缀了一圈儿的玉石。
她碰他时她没什么感觉,他被磕得额上多了几个红印子。
既然她给机会解释,那也比没有好。
天子缓缓道来:“朕带你出去的这段时间,宫中发生了不少的事,「覆蕉」是其一。因走之前掖庭有宫人传你生性……
咳放荡,不太好听,朕便知道徽音殿有人离心,索性让宝姿假扮成你,由着那些人施展。
这一下便让他们上了钩,果然有人借着你的名义将覆蕉运入宫中。
看来之前的猜测果然没有错,的确是有人想要对你发难,今日朕已经将她们处置了。如今徽音殿全是朕的人,你往后也不必担心。”
陆银屏点头,漠然道:“你不要以为说这些就能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走,这同抓我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哥哥做的……”
“刚不是说了,「覆蕉」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另一件。”他趁机将她抹额解下来,唯恐她再碰一下,自己便要驾鹤归西,“宫中有位嫔御,趁朕不在宫中时同侍卫私通。这件事上报给宝姿,但她不能出面,便由国舅和外祖将她处置了,光明殿的人都能作证,打算今日处理了老三的事儿之后再处理他们。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宫的人今日全部自尽了。”
“死人了?”陆银屏吓得咬手指,“然后呢?”
“因之前丘林俭弹劾过国舅和外祖,说沈御女被处置这件事过于仓促,他们二人又趁朕不在一手遮天……
总之话说得很满,像是早就料到后头的事一样。宫内的人自尽,此事便没了人证,需要继续彻查。
外祖还好,毕竟年纪大了,又时常疯癫,有眼睛的人便都以为这是国舅利用他处置后宫嫔御,脏水全泼到他一人头上。”
说罢,他又将陆银屏的手指拿了出来,抱怨道,“多大个人了还咬手指头。”
陆银屏再傻也明白过来了。
“死无对证,哥哥就只能被冤枉……”她叹道,“如果我当初不进宫,是不是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拓跋渊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他不自知地将人箍得更紧,温声道:“你不要瞎想,这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前朝鲜卑大臣太多,早些年兵权在他们手上,当年朕还是太子时什么都没有,不北伐南征根本拿不到手,也没有东西同他们同太后斗。
这些年权势渐渐回了朕手上,只是没想到,赫连集团的人根深蒂固到连地方都有他们的人……
年年却霜,年年杀人,其中也不乏有好官。但是没办法,不杀了他们,朕这一辈子都要被掣肘,往后朕不在了,你和佛奴也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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