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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秋氏死咬着牙根,两腮都鼓起一小块来。
“你跟男人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她眼下处于盛怒之中,只觉得头晕头痛,便不顾及世家体面,什么脏的都往外骂,“手段学不到你娘一半,那股子放荡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妩姐妹的娘,也便是如今的李氏主母,曾是江南名伎,有才貌,善歌舞,令世家男儿们争相追逐。
李伯言更是一见倾心,不顾和定州崔氏早定好的姻亲,铁了心将人娶进家门。
因此李氏欠下崔氏大大的人情,李伯言不止一次教育女儿,多照顾崔家那位姑娘。即便不照顾,也不能得罪了人家。
所以崔灵素借《宣示表》观摩时,李妩毫不犹豫地便借给了她。
李妩听秋氏破口大骂,心中倒舒坦些
秋氏骂着,见李妩只知道认错,倒不反驳她,心里果真软了下来。
她坐在榻上,长长叹息一口气后道:“这事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定要如实回答。”
李妩擦了擦眼泪,猛点头道:“您问,我一定不瞒着。”
秋氏面无表情地问:“你与那人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李妩回忆了一下道:“陛下生辰之后,那时我小日子刚走几日,以为没事,所以……”
“这法子不能尽信。”秋氏盯着她的眼睛又问,“那个男人是谁?”
李妩这下有了几分胆量,直视着秋氏答:“靖王殿下。”
秋氏眼皮一翻,几欲晕倒。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她颤手指着李妩道,“你哪怕是跟个侍卫,也比这位王爷强!”
李妩有些不服,不高兴地道:“靖王殿下姿仪同陛下无二,又掌京畿兵权,说不定以后……”
“说不定以后怎的?!还能逼宫做上那位置,立你为后不成?!”秋氏拍打着身下床榻,只觉得今天跟她说话去了自己半条命,“糊涂!你真是糊涂!”
李妩不敢再开口反驳。
既然已经铸下大错,便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能想着如何去解决。
秋氏望着她平坦的小腹,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道:“若是有了,也顶多一个月,不显怀,等到三四个月的时候,你可不能再穿这束腰的衣裳了。”
“不能留!”李妩白了一张脸,“我会没命的!”
“你就是想留也留不得!”秋娘怒道,“再等几日看看罢!若十日后你小日子还没来,便是真怀了孽种了。眼下时机好,天子却霜回归尚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趁这段时间打了胎再养养,回头也不耽误你承宠。”
说罢,她又冷笑着补了句:“前提是圣人瞎了眼,看不见那只狐狸精。”
崔灵素住在掖庭西侧的蓬莱殿,与王晞的流光殿相邻,同全若珍的永辉宫尚有些距离。
二人都是不声不响不争抢的性子,与其它位份低的嫔御们相处得来。
且掖庭西隔两座墙便能看到建春门内街,这处离太极殿最远的地方,倒是最具烟火气的地方。
自立秋之后,如今倒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热了,宫人们也愿意多出来走动走动。
而崔灵素正与王晞在蓬莱殿宫内的六角亭中下棋。
王晞纤手捻着的黑子刚落,便听到大门口脚步声纷乱,像是有贵人来访。
二人齐齐看向那处。
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搀着李娴手肘进来,后头还跟了俩一个执伞的,俩帮忙拾掇裙摆的,一个打拍子的,两个不知道干什么大概是来作势的。
崔灵素和王晞对视一眼后,二人便起身相迎。
李娴本就骄纵,不太喜欢这俩闷葫芦,便直接道明来意:“姐姐命我来向崔昭华取《宣示表》。”
崔灵素歉意地道:“这两日正要给姐姐送去,没想到您亲自来了。请进殿喝口茶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取。”
“不必麻烦。”李娴摆手道,“我在此处等便可。”
崔灵素也不同她客气,快步进了殿。
王晞冲李娴笑了笑,继续摆弄棋盘,将刚刚落下的那枚黑子收回。
李娴注意到她这个动作,不屑地道:“落棋不悔。”
“观棋不语。”王晞头也没抬。
李娴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便不再理她。
崔灵素拿了拓本来,小心地双手奉上,又让自己的宫人送上一个绘金盒子来。
“请替我道声谢。”崔灵素道。
世家讲究礼尚往来,不管上一代有什么恩怨,哪怕是你爹负了她娘,这一辈见了也不会兵刃相对。
一码归一码,自己的礼数做足,日后好行走相见。
李娴让那个打拍子的接过东西,说了声「不必送」便扭头走了。
崔灵素又坐回了亭子。
“鼻孔朝天,瞧不起谁呢。”王晞托腮道。
“有什么办法呢?”崔灵素叹气,“人家有亲姐姐袒护着……嗳?你又悔棋?”
“我下错了。”王晞吐吐舌头,“你当没看见就成。”
“臭棋篓子。”崔灵素笑骂。

徽音殿内外站满天子亲卫,将这座宫院围得尤其紧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宇文宝姿站在窗边,正看着宝格上摆放的两个人偶出神。
一个白衫黑袍一脸的不高兴,还有多处缝合痕迹;
一个紫纱襦裙头上挂满钗环,看起来凶凶巴巴。
没有一个像善茬。
“小四喜欢玩这个,非是巫蛊之物。”陆瓒路过窗外,偶然看到她颇有些关注这物,随口解释了一句。
宇文宝姿看了他一眼后道:“这两个人偶的穿着打扮倒有些像陛下和娘娘。”
说着,她伸出手指来捏了捏俩小人的脑袋,轻笑了一下。
宇文宝姿细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人中有些深。她不笑时像个严肃的美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才透出一股鲜卑女子特有的柔媚来
“你在里面憋了这么久,要不要出来透透气?”陆瓒道,“我已交代下去,不让人靠近寝殿,你放心出来。”
宇文宝姿敛了笑,又挂上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不必。”她出声道,“宫内眼线多,陛下要我做到不泄露身份,我便不能违抗他命令。他一日不回,我便一日不出门。”
陆瓒也不多劝,点头道:“只是如此委屈了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在这里有吃有喝,没什么需要的,同在家中无二。”
陆瓒正要再同她说上几句,不料一个脑袋从身后钻了出来。
“他欠了咱家这么大的人情,你不趁机搜刮上一顿?”宇文馥扒着窗沿,同宇文宝姿大眼瞪小眼,“你快让他给老夫弄些果酪乳酥来!”
宇文宝姿面上一滞,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宇文馥一听,气得要脱木屐砸她。
然而一低头才想起自己已经赤了一天的脚。
“你能来老夫怎的不能来?!”宇文馥道,“你是怎么跟你祖父说话的?!”
宇文宝姿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
陆瓒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宇文宝姿想了想,又嘱咐道:“以后无事不要靠近寝殿,见到我就说没见到,将我当做贵妃就好。佛奴那边也要瞒着。”
宇文馥咬着指甲,眼睛滴溜溜滚了好几圈。
“你们偷偷摸摸在计划些什么?”他问,“为什么阿奴要让你扮做四四?”
“说了你也不懂。”宇文宝姿有些不耐烦地挥手,“你只当未见过我便可。”
宇文馥觉得大家都在瞒着自己偷偷摸摸做事,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冷落,顿时便不高兴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哭嚎。
“不孝孙女连祖父都瞧不起了!”宇文馥一擦脸,还真的抹下两滴泪来,登时便上了瘾,继续哭喊,“不孝子你走得早哇……生只狗也比生宝姿强哇……狗还知道认主,宝姿连祖父都不认了哇……跟猫有什么区别……”
说到此处,宇文馥的眼睛突然闪过矍铄的光彩。
他嘿嘿一笑唤道:“猫……猫儿?”
宇文宝姿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恰好刚刚离开的陆瓒去而复返,将宇文馥的话语听在心里。
见他回来,宇文宝姿的脸更臭了,「咣当」一下关上了窗户。
陆瓒手上握了一双黑色绣靴,走到宇文馥跟前来。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将宇文馥的脚掌捏了起来。
霎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奔袭而来,直中陆瓒面门。
非要说什么味道,似乎只能用陈年泡菜坛子装了满满的秽物后埋入地底,十年后偶然挖出开坛那一瞬时的感觉能形容。
陆瓒屏息蹙眉,一张俊秀的脸在这番攻击之下居然没有扭曲,实在难得。
他替宇文馥穿好一只靴,又要去帮忙穿另一只。
宇文馥用靴底蹬了一下陆瓒膝盖,极为不满地道:“我要穿木屐!”
陆瓒没抬头,捉过他另一只脚,温和地道:“百病易由足下起,大人还是穿软靴好些。”
宇文馥不乐意,抬起脚想要再踹他,却发现自己另一只脚被牢牢握住,一丝也动弹不得。
“您要习惯穿鞋靴。”陆瓒替他穿好后,终于感觉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没有那样浓了,又偏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宇文馥坐在地上怎么不肯起来。
陆瓒没了办法,面对这样的老人家,又不能打骂,只能蹲下身背对着他。
“上来,我背您过去。”
宇文馥依旧不高兴,指着窗户道:“我要你像抱宝姿来时那样抱我!”
陆瓒扭头看了一眼他不输自己的身高,无奈地道:“您太高了。”
宇文馥撑起半个身子,一下扑到他背上,差点将他怼了个趔趄。
“驾驾!”他拍着陆瓒的肩膀道,“好马儿,快走!”
陆瓒手腕绕过他膝弯,将他整个背起来向着前殿走。
宇文馥本就东跑西颠了一上午,现下有些累了,趴在陆瓒肩头昏昏欲睡。
“刚刚宝姿她……为什么生气?”
冷不丁地,宇文馥听到陆瓒问出这句。
他眨了眨眼睛,望着陆瓒颈上的金色祥云衣领,缓缓答道:“宝姿出生的时候就那么大一点儿,连我的鞋都能塞进去……她头顶上的胎发天生是黄的,整个人像只小猫一样,便取了个小名叫「猫儿」……”
“怪不得她会生气。”陆瓒轻笑。
“取个贱名不都为了好养活?”宇文馥又道,“我唤了陛下多少年的「阿奴」,如今四四一来,他便再也不肯我唤他这个名儿了。”
陆瓒点头道是:“你在嫔御面前唤陛下幼名,让他失了威信,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还有威信?”宇文馥上翻了个白眼,“在你妹子跟前,他的威信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了!”
“陛下手段过于强硬,起初我并不打算将小四许给他。”陆瓒抿了抿唇,又道,“我是个没用的哥哥,护不住她。但后来看她过得不错,像是比在瀛州时还要快活些
“看着是阿奴占了上风,实际他处处要看四四眼色。”宇文馥闭眼趴在他肩头,哼哼着道,“四四说往东他便不敢往西,丢尽了他们拓跋家的脸。”
陆瓒微笑:“我原以为小四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定要嫁个不如她的夫家才能过得好,没想到竟跟了至尊……眼下看着处得好,全凭一副好颜色罢了。只希望日后陛下能多担待她……”
宇文馥却道:“柔然有种小鹿,天天在狮子跟前转,然而狮子拿它没办法
陆瓒一顿:“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只等到了宇文馥的鼾声。

大魏娼妓分三等
「小班」意指艺妓,乃娼妓中最高一等的女子,她们能歌善舞又擅书画,往往十分羞涩,只坐在帷幔后接客,贵族高官才能见得起一面。
「大贯」是娼妓中稍高等一流,若想与之共度春宵,便要付出一大贯钱财,所以被人称为「大贯」。
「断水流」则是最末等娼妓的统称,价格便宜,往来迎客不断,如同流水随意不可断,便被戏称为「断水流」。
若是出了宫城从阊阖门向南下铜驼街,沿路经过左右卫府三公府和国子学,再向南便是宗正寺和太庙。
过了太庙便能看到长长的南渠,再向南便是护军府。
若不向南向西走,便远远地能看到一座百尺垂花楼,里面有十数位大贯和最美的小班。
小班和大贯时常入了夜在垂花楼下的桥边放花灯,将整条南渠染成一片红彤彤的香粉河。
然而历代天子不曾管,只因前朝有位大贯在花灯中写了一首诗,恰好被一位护军捡到,就此成就过一桩佳缘。
小班大贯们放出了河灯,望着桥上路过的黄衣美人高喊:“浮山!”
美人回首,只见刘海齐齐垂在眉间,只露出额间一枚花钿。
她头上簪了黄花,分了两髻垂在脑后,上唇天生有些上翘,配上那双微醺明眸,模样无辜而醉人。
与她关系好的小班大贯探着水冲她笑:“端王殿下正等着你呐!”
浮山一笑,朝她们举了举团扇致谢:“明日请你们吃果酪!”说罢便快步走进垂花楼。
端王拓跋澈好美食与美人,遇到浮山后常常一掷千金,金银珠玉宝马香车奢华美衣不要钱似的往她这儿送,让垂花楼内众人艳羡不已。
因着是大主顾,垂花楼的顶楼内最大的一间房便成了他眠花之所。
浮山推开门,入目便是一扇靛蓝绢丝画屏,上头绘着诸佛各显神通度西海,倒是有些怪异。
这样奇怪的品味,也只有端王才有。
浮山轻手轻脚地绕过画屏,掀开黄色帷幔看到榻旁坐在蒲团上作画的端王拓跋澈。
他外罩着青蓝长袍,内里一袭素白缎衫,腰上围了蓝色宽束带更显得细窄。
因垂花楼冰不如王府足,他便稍稍扯开了些衣领。颈间垂下的一块翠绿琥珀在昏黄罩灯下映出黄绿色的影子,与白皙的胸口对比鲜明。
浮山不顾他正提了笔作画,扑过去坐在他腿上。
“元承!”她勾着他的脖子笑道。
拓跋澈将笔轻轻放下,搂着美人吻了上去。
没有人可以想到,黄蓝交织竟有一日也显得靡丽,丹唇也比朱砂笔更添三分艳丽。
浮山自小便生在垂花楼,她是一朵花,只知道如何在他唇下掌中开得更艳,不知何为矜持。
拓跋氏的王公从不缺美人,却尤爱这等单纯又重欲的美人。
“元承……元承……”浮山勾着他道,“亲我呀……”
拓跋澈闭眼流连道:“你又喝酒了?”
“小酌一杯而已。”浮山笑嘻嘻,“因为我知道元承今晚肯定会来……”
拓跋澈将她滑落肩头的衣衫拢好,亲了亲道:“给你看个东西。”
浮山摇头:“元承给的金银花不完,珠宝戴不完,还要给什么?”
拓跋澈只笑不语,带着她来到窗边。
百尺垂花楼的顶楼可见南城女墙和鼓楼,也可以仰望东北处高耸入云的魏宫四阙。
浮山凭栏望去,见垂花楼下整条南渠上漂满莲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粉色星河,极耀眼醒目。
浮山瞬间动容,回头拥住他。
“元承待浮山这样好……”她哽咽着道,“叫我怎能不爱你?”
拓跋澈回抱住她,温柔地道:“浮山,孤没办法将你迎回府,只能想法子让你开心些……”
浮山摇摇头:“若是有得选,浮山也想做贵女,这样便能同元承日日厮守。可人的运道在此,若浮山不在垂花楼,便也不会认识元承。
既不认识元承,那做贵女又有何意义?索性不去想那些,只眼下能同元承好上一遭便知足了。”
“浮山……”拓跋澈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郎情妾意之时,总有不速之客打扰。
“孤道是哪位贵人的手笔,让南渠真成了条「香粉河」,原来是孤的好弟弟。”
端王面色一冷,偏头望去。
靖王拓跋流倚在门边,一袭黑衣更显身材颀长。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拓跋澈怀中的浮山,又道:“见了哥哥不打声招呼?一个两个都想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王兄。”拓跋澈敷衍地唤了一声,盯着他低声对浮山道:“你先走……”
浮山点点头,拿团扇遮了脸准备离开房间。
经过门口时,她稍稍侧身向靖王行了一礼,正要走时,却被拓跋流唤住。
“你留下……”
浮山大惊,不敢将团扇拿下,只能用眼神向端王求助。
拓跋澈蹙眉,上前道:“浮山是我心头好,王兄放她一马。”
拓跋流听了,嗤笑一声。
“孤对妓女没兴趣。”
他走进房内,绕过屏风坐在刚刚弟弟作画的蒲团上。
浮山粉面涨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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