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擎在不远处,也注意到永福大殿的陈设,心中觉得十分怪异,却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直到陆银屏看够了才满意地回过神,同李遂意一道跟在天子身后继续向前走。
尊位上铺了软垫,上头绣着凤凰衔枝栖梧,一派吉祥艳丽的画面。
陆银屏眼看着天子尊贵的臀部落在软垫上,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
拓跋渊斜睨了一眼她,并未责备。
李遂意高声道:“起宴!”
侍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一个个盅摆在天子身前的矮几上。
李遂意掀了盅,两位宫人用银针试了毒后,又有二人托着小碗夹菜一一吃了。
陆银屏这才想起在徽音殿时,他对自己没有任何防备。
只是眼下他吃她看,实在是有些馋。
不过天子比她更挑食,胃口也差,动了两三筷子后便不再尝试任意菜肴。
参事觉得时候到了,赶紧推了一把李孟光。
李孟光赶紧从座上支起身子,朝着天子拱手道:“陛下,本地有特色梆子戏,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一观?”
陛下没有兴趣,但陛下身侧的妖艳黄门十分有兴趣。
拓跋渊一侧首便能看到她伸着脖子眼睛发亮一副无比期待的模样,只能道:“可……”
李孟光生怕天子一个反悔断了自己的仕途,赶紧击掌命外面已经准备好的人进殿。
外头先是进了两个仆从模样的人,扛了张毯子来到天子座下,向上头的人行了一礼后,将毯子铺开来。
红底蓝边的毯子一丈来方,中间绣着莲花台座,倒是同周围红彤彤的场景有些相搭。
那二人无声退下,后头又有几人上来,并排站在莲花座上向着天子叩首。
陆银屏瞧了过去。
这一瞧不打紧,除了些扮杜辉梅伯的老生须生,扮妲己甚至姜王后黄妃的,皆是些体态婀娜羞涩的美人。
这样明显的暗示让陆贵妃气炸了肺,心里不断冷笑
她鼓着腮帮子留意着旁边人的动静,只要那人稍微多看那么一眼,就休想再同她好。
而旁边那人也咬紧了牙床
这李孟光选角选得真好啊……
陆四是个什么德性?她从小看见长得好看的男子便拔不动腿,流着哈喇子想要做人家妻子。旁的不说,那崔旃檀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暗暗冷笑,眼神扫向旁边的人,已经做好了这女子口角流涎的准备。
二人怀着一样的心思突然对上,均在彼此眼中看到惊讶。
陆银屏侧过头,觉得脸上有些烧。
她心里怦怦跳
明明俩人已经在一起,可自打从凌家堡回来后,那感觉便大有不同。
从前是什么呢?倾慕,畏惧,迎合……都有……
如今他看自己一眼,唤一声「四四」,心海中便似掀起滔天巨浪,让她控制不住地迷乱和惊惶。
拓跋渊见她没有盯着那黄飞虎流口水,觉得她没给自己丢脸,简直大有进步。
他放心地回过头去看戏。
这出《抱火斗》讲的是殷商时期纣王残暴,赐死谏臣杜辉梅伯,宠信妖妃妲己,诬陷姜王后谋逆并以剜眼、火斗之刑处死她的故事。
众人表演得卖力,尤其那妲己,为纣王献舞时细腰一弯便下了腰,看得陆银屏小腰一痛
只是陆银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妲己看似是为纣王献舞,实则身在莲台心系天子,频频朝首座上的人暗送秋波。
她蓦然悟了
她咬着唇死死地盯着妲己。
戏子与常人不同,一举一动皆是精心练过,可谓是尽态极妍。
旁人指个路只需食指遥遥一点,戏子却能发动全身
陆银屏恨极了那妲己一举一动之间的做作,也暗暗懊悔自己整日里就知道骑马打猎,从没在这上头下过功夫。
越是不甘心,便越是在意。她几乎快将妲己盯出了个窟窿。
只是打量久了,她便感觉有些不对劲。
扮妲己的那戏子腰肢细软,姿态妍丽。只是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缺了点儿什么呢?
她正绞尽脑汁地琢磨时,那妲己开了腔。
那声慢了几拍转了几转的「清歌才罢又飞舞」一出,她便琢磨透了
这妲己缺的是那胸前四两,分明就是个男人扮的!
李孟光扬起酒杯冲天子的方向遥遥一敬。
恰好此时《抱火斗》落幕,因着要面圣,所以部分带有火斗炮烙的戏没有用特技,三两句话带过。
当然,台上众人的目的也不在于唱戏。
众人立在莲花座上,随即下跪叩首谢恩
李孟光瞅着中间屁股撅得老高的妲己,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悄悄对一旁的参事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妲己……”
“妲己可是狐狸精,能正经到哪儿去?”参事靠近了他,小声地道,“大人不听戏不知道,这扮妲己的可是咱们这带的名角儿,不仅基本功扎实,还陪过张大人他们吃过酒。不扭捏,会看眼色。您瞧那身段,比女人还勾人……”
李孟光舔了舔嘴唇:“改天也让他来我府上唱上一段。”
“是。”参事笑得猥琐,随即转头偷窥圣颜。
他眼神不大好,瞧得不真切,远远地只看到那高大身形和一张白如羊脂玉的面孔。
一旁伺候的中常侍李遂意极为持重,只是另一个头戴抹额的小黄门有些奇怪,袖子掩住了半张玉白脸
陆银屏在发现那扮妲己的是个男人时就已经摸清了李孟光的路数,她眼下憋笑憋得肚子痛,实在是忍不住,捂着脸颤着身子小声笑起来。
所幸她是跪坐在垫子上,不然根本直不起腰;
这处只天子和李遂意二人,也只他们能够听到。
她都能发现妲己是男人,拓跋渊又如何不知?
本就有些恼怒的天子,眼神无意间扫过李孟光时又见他朝着自己举杯,一副「陛下想要的臣都知道」的模样,顿时恨得牙痒痒。
被误会是断袖也就罢了,陆四居然笑成这副模样
若不是她非要吵着做小宦官,非要在马车上行欢,他也不至于被扣了这么一顶帽子。
李遂意时刻注意着他二人的动静,倒没怎么看戏。只是有些纳闷
再看天子那脸色,已经不是一个黑可以形容了。
李遂意开始琢磨:兴许是戏唱得不好,惹他生气了?可若是唱得不好,贵妃笑那么开心,应当不会生气啊……
君王心,海底针。李遂意天天猜猜猜,觉得自己真是心累。
李孟光见天子望着莲花座迟迟不语,以为有戏,便大着胆子离开了自己座位,同莲花座上的众人一道跪拜。
“今日这出《抱火斗》后还有三幕,臣下斗胆揣摩下圣意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想让人留下伺候了。
天子周身氛围瞬间变冷。
李遂意看着他几乎黑成锅底的脸,正欲唤了人来将李孟光连同那个扭捏造作的妲己叉出去。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旁边有人先他一步发了话。
“陛下觉得此事可行!”黄门侍郎陆四高声道,“不用择日,现在就去准备,陛下就喜欢睡前听戏。”
慕容擎狐疑地望了过来,李遂意的眼睛也瞪得像铜铃
喜欢睡前听戏的陛下额角有青筋暴起。
“别闹。”他低声道。
让这些人留下,谁知道她是想看戏还是想看他的窘迫?
若她想看戏,而他命人动了手,回头她又要生气,少不得又得是他来哄这位四姑奶奶。
陆银屏又掩了上半张脸,向他投来一抹秋波:“臣妾想看嘛……”
“随你。”他闭眼扶额道。
谁让他欠了她呢?这辈子搭上都还不完这个债。
天子允了李孟光的提议,妲己一众人大喜,退出永福大殿后忙不迭地去沐浴更衣。
这场宴席对陆银屏而言简直就是精彩纷呈,只陛下瞧着不大痛快,筷子基本没动过。
陆银屏替他夹菜,一直喂到嘴边,别扭的陛下才勉勉强强肯吃上一口。
下面的李孟光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凌驾于李伯言之上的那日,不由得多喝了两杯,带着微醺的口气对参事道:“这事儿……要成了……你以后还跟着我……吃香喝辣……”
参事命婢女去倒醒酒茶,转头又对他道:“大人,我觉得不对劲……按理说小娇煞他们去侍奉天子只会分宠,为何那黄门看上去却有些高兴?”
李孟光又饮了两杯,大着舌头道:“兴许鲜卑人体力好……他一人伺候不来呢……”
参事无言,却也只能暗地里安慰自己是这么个原因。
宴席渐渐地到了尾声。
天子起身向外走,李遂意和新黄门陆四赶紧跟了上去。
李孟光酡着一张脸叩拜,而天子却并不搭理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径直出了永福大殿。
李孟光将此举动理解为「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新人」。
想着今夜过后自己便有可能升官或直接被调去京畿,他便觉得从前一直屈于李伯言之下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等人走得七七八八后,李孟光再也没忍住,执起酒杯在一片殷红的永福大殿内高歌起舞。
寝殿虽离得不远,但天子夜间不能视物,纵有百盏灯笼引路,众人也走得十分小心。
李遂意与宫人执了灯盏在前,不断提醒道「小心足下」。
天子行如疾风,大袖飘逸,仿若仙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陆银屏一旦跟得他近了,他便冷哼一声,步子又加快了些。
小气鬼又在生气。
她在琢磨怎么哄他时,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寝殿。
恰好秋冬得了元京那边传来的消息,早早地在一处阴影里等她。见她来,拼命挥手示意。
陆银屏暗暗地点了点头,趁天子一个不备,闪身进了廊下的阴影中。
下午时光线好,倒是没有发现寝殿的帘幔也是赤红色。
眼下入了夜后各处点上灯,那赤红的幔帐同脚下的绒毯便如火海一般铺天盖地地包围了他。
宫人知道他不爱近身伺候,便悄悄退了下去。
寝殿内有张纱屏,一侧是矮矮的梳妆台,上面还摆着陆四的妆奁和她那天天涂抹的瓶瓶罐罐;
再往里便是丈宽的床榻,就在两个时辰前,他与她还相拥在其上。
天子绕到纱屏后,边换寝衣边道:“今日你算得罪了朕,休想说两句好听的便打发了。”
他随意将换下来的外袍往屏风上一搭,半裸着的上身高大结实,莹白如玉,只腰间一道三角状伤疤微瑕。
还未换上寝衣外袍,便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了上来。
这双手臂比陆四的灵活许多,起码她的手臂多是遮羞用的,从来不会这般主动。
同时,一道极柔和的少年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么……陛下要奴怎么做呢?”
见人进了寝殿,陆银屏放心地与秋冬来到一盏灯下说话。
秋冬道:“有两件事,您想先听哪一件?”
“随便哪件。”她有些不安,“陛下生气了。”
秋冬左右观察了下,见侍卫站在寝殿附近,且另一边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想来不会有人听到。
“前几日不是对外宣说陛下遇刺,您为了护驾捱了一刀么?”秋冬道,“眼下假扮您的是大司马大人的孙女,也就是陛下的表妹宇文大小姐,之前同大公子一道曾夜探徽音殿的那个……”
陆银屏频频探头望着寝殿那边,嘴里道;“长话短说。”
“天天在一块儿还不够,瞧您急得那样子!”秋冬打笑了她两句,又接着道,“眼下徽音殿倒是有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飞不进去的,太后身边的人来了两次都被挡在外面,却让苏婆见着了。她来信儿问您说,别忘了老太君交代的事儿。娘娘,老太君交代了什么呀……”
“正事不干,你就爱瞎扫听。”陆银屏将黏在寝殿那边的眼珠子抠回来安到自己身上,转头望着她道,“传信过去,就说本宫记着,但现在抽不开身,没办法去查。”
秋冬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又被她扯住了袖子。
陆银屏拽着她的袖子道:“大哥和宇文大小姐都在徽音殿?”
秋冬道是……
陆银屏蹙眉:“年轻男女,相貌又好,久在一处若传出去对女子名声有损……还是尽量避嫌吧。”
“眼下旁人只觉得是您和大公子同在徽音殿,亲兄妹之间有什么的?”秋冬不以为然。
陆银屏想起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件事来,面上也冷了下来。
“你照着我说的去做便可。”
秋冬难得见她冷了脸子,也谨慎起来。说了句「您放心」后,顺着走廊离去。
将没有眼色的秋冬打发走后,陆银屏开心又忐忑地回到寝殿前。
然而守门的侍卫见了她如同见了鬼一般,瞠目结舌地道:“娘娘……刚刚……刚刚……”
“刚什么刚?说话不利索就趁早割了舌头。”陆银屏一边吓唬他们,一边推门。
门缝紧闭,已然从内里反锁。
那侍卫前后一想,惊得汗都滴下来。
“刚刚有个同您身形差不多的宦官进去,卑下还以为是娘娘,便没有阻拦……”
陆银屏以为是刺客,面色霎时变得雪白。
那侍卫正欲将门撞开,未料一向娇媚柔弱的贵妃娘娘突然退后两步,猛然跃起朝着殿门就是一个飞踢。
殿门打开一道数指宽的缝,可见里头门栓已经断了一半。
侍卫看着眼前一幕,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陆银屏再次从地上弹起,朝着那两扇门又是一踹。
殿门大开,门栓摇摇欲坠。
侍卫们有天子示下,不得传令不准入寝殿。而陆银屏唯恐天子不测,闪身而入。
外殿无人,她径直去了内殿。
她梳妆的纱屏后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像是搂抱在一起,十分亲密。
她赶紧绕到屏风后。
高大的青年天子正赤着上身,背后贴着一光溜溜的少年。
那少年与拓跋渊相比,身材显得娇小许多。肤色倒也算得上白皙,只是与养尊处优的天子相比,依然有些不够看。
少年的左手不太老实,已经搭在天子左胸上;
右手手腕却被他捏住,听她进门,一道望过来。
陆银屏看着少年被紧捏住的手腕,顿时脑子发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他自己要人伺候还是怎么的……
她浑浑噩噩地说了声「打扰了对不住」,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四四!”
拓跋渊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是误会了,赶紧出声唤住。
“陛下!陛下!小娇煞今儿就是来伺候您的!”然而少年如同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背上,嘴里还不知死活地喊叫着,“陛下若是担心那位大人吃醋,奴是愿意同他一道侍奉您!小娇煞没点儿本事断不唱妲己褒姒,咱能让您知道什么叫快活似神仙!”
听了少年这番话,拓跋渊如同像是吃了一窝苍蝇般,几欲作呕。
“滚!”
他反身将人甩到一边,少年的身子撞到了纱屏,连人带着屏风一齐在陆银屏的梳妆台上。
瓶瓶罐罐的芳香膏脂汨汨而出,妆奁中的钗环首饰也散了一地。
天子看都未看他一眼,急急地追了出去。
少年看着地上的香膏首饰,一琢磨便知道李孟光会错了意
这些都是女人用的东西,圣人分明就是假借宦官的名头养了个女子在身侧伺候!
陆银屏出了门,对侍卫道:“陛下没事儿,你们别进去打扰他。”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居然发觉自己带了哭腔。
她忍着泪意又交待了句:“今儿看到什么不准说出去!”
侍卫们听到屏风倒地的声音时便想进去查探,只是天子未开口,他们不得入内,便在外面干着急。
如今见贵妃去了又来,想来应没什么大碍。毕竟帝妃寝殿中摔碎磕碰些物件早已不是稀罕事。
她下了石阶,没头没脑地向前走。
行宫内灯影幢幢,陆银屏只觉得无地自容
什么心情呢……就好比天此刻是藏青色的,然而你望着它时觉得它就该是这种颜色,一丝光亮也不透,一点希望也没有。
她上了桥头,每个栏杆下都吊着一盏灯笼,微风一吹,湖面波光粼粼。
宫人远远地看着,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唯恐她一个不高兴跳下去,到时候大家伙儿都被拉去陪葬。
陆银屏坐在栏杆上,默默地望着水面出神。
她虽说脾气差了些,可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动不动就生气。
他明明说过,只要她在一日便只能有她一个的,可转脸又去弄了个男宠来?
这问题太严重了,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已经违背自己的誓言,对他们之间的情分造成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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