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云游四海,天竺去过数次。”陆瓒点头,“表哥见多识广,此次也打算同我一起去葱岭寻人。有他照顾倒是方便不少……”
“葱岭?”梵天眉心微微蹙起,“国舅去葱岭寻人?要寻何人?”
陆瓒知道梵天是来魏宣扬他教教义,是经过天子认可的,索性也不瞒他,将身上如何印有梵文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
梵天听后,微黑的面上却绽出了一个笑。
“国舅说的那位高僧,是否身材偏小,且从不食五谷却只食荤腥?”
陆瓒一怔,随即点头肯定道:“从前父亲曾说过,的确如此……太子是如何得知他的?莫不是见过他?”
梵天念了声佛号,道:“我幼时曾随他修行过数年。”
陆瓒感觉渺茫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陆银屏听了也欣喜不已:“既然你在他那儿修行过,也必定知道他在何处了?能不能劳驾您带我哥哥去寻他呢?”
梵天一见陆银屏便见吉祥天,她的要求自然不会拒绝。
“既然遇上,便也是缘分。”梵天道,“葱岭看似遥远,然而他后来已入世,并不在雪山上,只是住处随牛羊而迁,春夏两季不太好寻人罢了。眼下已入冬,我倒有七分把握能找到他。”
陆瓒连忙向他道谢,随后又约定启程时间。
陆银屏自然也为兄长高兴,可这两日日日都装着心事,即便有了能让她展颜的好事,却同她自己正在纠结的问题无关。
“娘娘……”
陆银屏闻声回头,见慕容擎正站在她身后,垂首望着她。
“大将军。”陆银屏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今日穿得简单,不禁问,“您今日居然也来了,式乾殿真热闹……太一呢?听说他受了伤,眼下如何了?”
慕容擎嘴角天生上翘,就算不笑时也有一丝笑意。
“他只是受了些轻伤,年纪小,养养便好了。”他说话时眼睛从未离开过她面上,“我能不能在走之前见见佛奴?”
陆银屏回望着他,末了点了点头:“自然可以……正好我也要回去看看,咱们可以一路。”
慕容擎道好。
式乾殿到徽音殿,只需穿过中宫显阳殿再绕后便可,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让宫人跟随,沿着宫墙慢慢地行走。
“大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走?”陆银屏刚问出口,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又道,“外祖母他们打算回瀛州,初九便启程,哥哥也是,这样还能顺一段路,也好有个照应……您呢?”
“我大概会早些走。”慕容擎摇了摇头,“我是吐谷浑人,不讲究出门的日子,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马上便能离开。”
“这样啊……”陆银屏叹了口气。
这个也要走,那个也要走,最后约摸只有她一个人能留下了……
可她也注定要离开的
陆银屏想想便觉得心头堵得慌。
她才是最狠心的那个人。
也正因如此,她要快刀斩乱麻才是。
“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他说。”陆银屏吸着鼻子道,“我怕我再一走,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慕容擎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陛下即便成了孤家寡人,也是能一个人扛起所有担子的。”他道,“你被情爱蒙蔽,有很多地方还不够了解他……总之,他一个人也可以。”
陆银屏知道慕容擎说得对。
他是一个好情人,也是一个好皇帝。
她没有深究慕容擎话中的含义,又道:“要不我趁热打铁,等外祖母她们回去了便同他说,我也要走……我也不说旁的,只说去游山玩水散散心……”
“这个时候虽说并不合时宜,可对你来说的确没有时间了。”慕容擎接过她的话道,“早些走,对你们都好。”
陆银屏想想便更难受了。
她钻心似的疼,站都要站不住。
一旁的慕容擎要来扶,被她摆手拒绝了,一个人靠在显阳殿的拱门前,暗暗掉了两滴眼泪。
真是没用,自打知道自己怀了身子后天天都想掉眼泪。
她刚抹完眼泪,便听到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
“哀家道是哪个宫婢侍卫在此私会,大家瞧瞧……这二人都是谁?”
陆银屏与慕容擎同时抬头看去,见裴太后坐在八人抬辇上,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贵妃?镇南大将军?”裴太后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笑,“哀家刚刚听到了什么……你二人要走?打算一起走去哪儿呢?”
给陆银屏十个脑子都猜不到,一直以来被禁足的裴太后竟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怎么?久不见着哀家,连礼数都忘了?”裴太后冷笑道,“还是说,贵妃心虚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银屏从未怕过她,入宫时是,现在依然是。
“没影儿的事,我心虚做什么?”陆银屏挺直了身子回道,“倒是您,不是被禁卫看管起来,怎么出嘉福殿了?您就不怕陛下瞧见您再给您送回去?”
说罢她便有些后悔了。
裴太后能在青天白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显阳殿前,自然也应是得了天子授意
如今上下皆认为已经暴亡的先帝重新出现在大家视野,保不齐就是要将裴太后送来给他二人夫妻团聚的。
想起这个,陆银屏便有些没了底气。
不过,外祖母如今还未走,她那样憎恶裴太后,料想俩人今日王见王定要来个你死我活。
陆银屏担心外祖母会遭裴太后这老妖婆的算计,便暗暗对慕容擎道:“外祖母与太后素来不合,你先回式乾殿找我大表哥,就说裴太后要来,让她先避一避……”
“那你呢?”慕容擎问。
陆银屏顶着心中的郁气,看着裴太后咬牙道:“我想法子在这里拖一拖……还不快走?这位可是个小人,莫非真要让她栽赃咱们是在偷情?”
慕容擎当下便听从她的建议,转身即走。
“哀家让你走了吗?”裴太后见慕容擎要溜,指着他的背影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奸夫拿下?!”
裴太后身边的宫人听到命令后一涌而上,只可惜主人到底失势多年,慕容擎又是猛将出身,对付他们这些人简直不在话下。
几个人上来,慕容擎一个闪身避开,一脚便将人踹得吐血。
剩下的人自然也便不敢上了。
裴太后没想到慕容擎竟敢如此放肆,护甲将身下的座椅挠得咯吱咯吱响。
“反了天了!”她道,“竟然敢动哀家的人……慕容擎,你当如今还是当年?!”
慕容擎没理她,径直向式乾殿的方向走。
裴太后动不得慕容擎,索性让宫人将陆银屏捉来。
若是放在以往,陆银屏打也打得走也走得
裴太后见她并未反抗,当下便让宫人钳制了她手脚,一丝也动弹不得。
“怎么不扭了?”裴太后命宫人捏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道,“原以为你是个烈性的,没想到进宫后也将性子磨平了……你说说,你同其他的嫔御又有何不同?同慕容樱又有何不同?甚至连这张脸也是一样的。”
陆银屏同她初见时,裴太后便有意无意地放出慕容樱引她误会。如今慕容樱的事情早就翻篇,她自然不会蠢到再上这个当。
“太后憋了这么久,一出来就拿我撒气儿。”陆银屏微笑道,“若说进宫……您进宫的日子可比我久,一把年纪却还沉不下心来,只知道捕风捉影地陷害别人。怪不得您如今一无所有……”
裴太后沉眸
“你既然知道哀家已是一无所有,也应当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最极端。”她倾身道,“你不是要慕容擎搬救兵?那就好好让你那救兵瞧瞧,他心爱的贵妃如今的模样。”
说罢,她给身边宫人使了个眼色。
老练的宫人会意,上前将陆银屏头上的发簪拔出来扔到一边,搓弄几下便揉乱了她的发丝。
陆银屏心中一惊,顿时便知道这老妖婆的用意,破口骂到:“你歹毒!”
话音刚落,披帛也被人扯出了一道口子。不仅如此,就连里衣都往下拽了两寸。
陆银屏涨红了脸,恨声道:“你以为陛下会信你?做梦!”
“元烈自然不会信哀家,否则当年也不会同哀家斗这样久。”
裴太后面上依旧挂着笑,而她的手一翻,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鞋来,“有了这个,你以为他还会信你?”
陆银屏看向那只绣满珠宝的缎鞋,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凉水浇灌而下。
那是她的鞋……为什么会在太后那?!
裴太后听着不远而来的脚步声,当下便让人停了手。
“哀家素来不待见你,本以为你能助哀家脱身,这样一来好歹还有些利用之处……”裴太后缓缓道,“人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而活,既然你无用,那也不怨哀家心狠。”
她说完这几句话后,便换上一张真诚恳切的脸,转而训斥陆银屏:“贵妃,哀家从前有求于你,对你做的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掖庭已再无他人,你竟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如何对得起元烈?!”
陆银屏听她栽赃自己,气得一口血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恰好天子至此,后头只跟了慕容樱与李遂意。
他们自然也听到了裴太后所说的话。
陆银屏转过脸,未见自家人与太上皇前来,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裴太后见他果然前来,心中暗喜之余还不忘添油加醋地将陆银屏与慕容擎二人一道商量着走的事情说出。
“不仅是哀家,嘉福殿的人都听到了,不信你大可随意揪出一个人问问。”裴太后一脸嫌恶地道,好像陆银屏真的做了什么下流之事一样。
“我没有!”陆银屏梗着脖子辩解,“陛下……你信不信我?”
拓跋渊见她衣衫不整,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外袍褪了披在她身上。
“误会,这定然是误会。”李遂意打圆场道,“大将军与贵妃可是有堪比亲兄妹的交情在,如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等事……”
“李内臣怕是没听说过之前的事儿吧?”裴太后冷笑道,“记不得的话,哀家就来给你提个醒儿
天子望向慕容擎。
陆银屏是知道真相的,只是慕容擎一直以来为了维护慕容樱的清誉,便将污名担在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裴太后为了这天暗暗筹划了多久,但是如今看来,她是真的中招了。
“是。”她听慕容擎道,“一切都是臣作茧自缚,不与樱樱和贵妃有半分瓜葛。”
裴太后料定慕容擎会背了这个锅。
“元烈,你可都听见了?”她望着面色阴沉的天子,继续火上浇油地道,“不仅他二人一同商议着离宫,其实此前暗通款曲,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说着,她拿出了陆银屏之前穿过的那只鞋。
“慕容擎常借探望大皇子之名入宫,俩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只是实在不凑巧,被哀家的人碰上,便将这只鞋留下做了证据。”
她指着陆银屏如今脚上穿着的鞋道,“这只鞋不是贵妃如今脚上穿着的。徽音殿那全是你的亲卫,我可没这等本事将她的鞋盗出来。”
陆银屏披着龙袍,看着天子的脸摇头:“太后积怨已久,我同大将军清清白白,完全是被她陷害……您信我吗?”
慕容擎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地道:“臣确有离宫之意,然而与贵妃同在此地,是因为走前想见佛奴一面。太后深居简出,臣也未料到她为何会在此地守候。”
“哀家会在此地,自然是元烈下的旨意。”裴太后看向天子,“元烈,今日偶遇难道也是哀家计谋吗?哀家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陆银屏咬着牙根,心道自己果然不是这老妖婆的对手。
她太大意了,完全没料到裴太后居然还有出嘉福殿的一日
怨就怨她想的太少,也将事情想得太好,才会在这个时候被摆了一道。
“你信不信我?”她隔着袍子抓住天子的手,“裴太后给我下了套,如今我可是钻进来了……你要是信我,我马上就能出去;你要是不信……”
要是不信呢?她也不知道。
要是不信,他是不是就会放弃自己了?那么自己就可以……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萌生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陆银屏深呼吸了一口气,拽紧了身上的黑袍就要离开。
“四四……”
他在唤她……
然而陆银屏这次却铁了心,没有回头。
天子未下令,裴太后纵然气得跳脚也无人敢拦陆银屏。
她沿着中宫的长廊慢慢往徽音殿的方向走。
她突然便想起了靖王。
靖王不能留,而他却舍不得这位兄长真正赴死,便大张旗鼓地将人送去薄骨律。
他还未下定决心之前,陆银屏日日能看到他备受煎熬的背影。
原来这便是真正的为难,真正的不舍。
如今她也面临这一步,却也做出了和他相似的选择。
若人一辈子活在宠溺之中,成长是十分缓慢的,因她只看到别人的痛苦,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只有真正地碰上一件让自己或为难或不舍甚至极为痛苦的事情之后,才能在瞬间获取大量经验,使人飞速成长起来。
没有被为难过的人一辈子活得安逸舒适,这是老天爷给的福报。
而那些被为难过的则有了不一样的体验,被打上磨砺的烙印,渐渐便能独当一面
陆银屏觉得自己突然间悟了,虽然心里抽抽地疼,但仍是抹干净了泪,一个人回了徽音殿。
回到徽音殿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见陆银屏走远,拓跋渊这才对李遂意道:“去将人请来。”
李遂意机灵,自然知道天子的意思。
这跟厨子要做饭是一个道理
总之,都是给她和厨子自己做,得益是她二人罢了。
“元烈,怎的不处置贵妃?”裴太后死到临头尤不自知,依然揪着陆银屏不妨,“这样一顶帽子下来你竟也忍得,铁了心要包庇她不成?”
拓跋渊笑了笑
谁戴都无所谓,大不了一道诏令赐死,眼不见心不烦。
唯有陆银屏,天上地下只这一个的陆银屏。
“贵妃刚入宫那会儿,朕带她出宫去伽蓝寺小住。”拓跋渊捏着那只花里胡哨的缎鞋道,“她一应衣物都是朕亲手置办,这只鞋,朕自然眼熟不过。然而在伽蓝寺时,朕发现她穿来的那只鞋同朕置下的不同,随口一问才知道,白日里她去了嘉福殿,因当日穿的鞋沾了泥浆,您便让她换了另一双……”
他的眼神慢慢移到裴太后震惊的面上。
“母后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朕无故便将您软禁?”他叹道,“禁足只是提个醒,叫您离她远些。没想到您却拿着当初她换下的鞋构陷她与慕容擎有染……母后,您放权后便该享福,如此一来儿子也不会做那枭獍之辈。但您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裴太后又惊又怒,指着他道:“你竟给我下套?!”
“您对儿子有抚育之恩,可惜儿子一向孝顺,赐死养母这样的事实在做不来……”拓跋渊无奈地向身后一揖,“还要劳驾父皇为儿子儿媳做主。”
裴太后瞳孔剧缩,眼睁睁地看着天子身后被李遂意搀扶而来的人。
纵然心里已经认为他死了这样久,可若是连枕边人还不认得,岂不是瞎了眼?
裴太后自然还没有落到那种老眼昏花的程度。
她还未从此刻的震惊中脱离,又见一位白发老妪撑着手杖被人搀扶而至。
“二妹。”夏老夫人笑道,“这些年……别来无恙?”
如果说看到先帝的那一刻裴太后还能忍,那么夏老夫人的这句话却瞬间引爆了她的情绪。
“你们联起手来看我的笑话?!”她伸手击打着坐辇边缘,然而宫人战战兢兢未能保持平衡,使她不慎从辇上摔落。
“看笑话?”夏老夫人冷笑道,“你竟也知道你活得像个笑话么?污蔑四丫头同人有染,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做事下流,便也诬赖别人同你一般不成?!”
裴慕凡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太后,眼中满是嘲弄。
太上皇慢步上前,蹲下身来「看」着她。
为了避光,他眼睛上罩了一层黑布,却好似能透过这层黑布望见她似的。
裴太后此生唯惧他一人,见他俯下身,用手掌撑着身子往后爬。
“你是沾了皇储的光才做的皇后、太后,朕原本以为你能好好待他,没想到你竟在朕「驾崩」后堂而皇之地干政。”
他摇头道,“裴婉,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朕都听说了……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裴太后当年虽说算不得受宠,可仍是仗着养子身份一路升了尊位。可贪心不足妄图摄政,如今算是彻彻底底地失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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