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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见她如此,夏老夫人心里也有些底儿了
能同自家人讲,不能往外说的,那便是家丑了。
没了手杖傍身,夏老夫人觉得不得劲儿,坐在陆瓒之前坐过的窗边的小榻,也没说让陆瑷起身的话,沉着脸道:“你说……”

从前陆瑷同谁说话时,都是一副温声细语的模样。便是自家的下人得罪了她,她也总是浅浅一笑说「无碍」。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知道了这位三小姐的性子软,是个好拿捏的。
懦弱之人大抵都是如此,做事时畏首畏尾,谨慎多于大胆,想的多是如何避祸,而非如何立威。
这样的人,便是恨极了谁,哪怕你将刀递到她手里,她也不会伤害别人。
只会伤害自己。
“景和四年正月上元节前,我院前的萧墙之后有块砖石松动,隔壁靖王府中有位花匠来替我砌墙,我慕他绝色,有心交好。
他亦常于瀛州和京中两地奔波,如此我二人好了两年之多。后来我才知道,他便是靖王本尊。”
说到这儿,陆瑷似乎也不怕了,昂首直直地看着兄长和外祖母道,“去年,我生下一个男婴,当场即死,后来被救活,便是前两日被端王殿下送入宫中的那孩子。”
寥寥几句话说出口,涵盖了她三年来最为不堪的过往。也犹如平地惊雷,将人炸了个措手不及。
“你在说什么?!”陆瓒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问,“靖王?!前几日被抓起来的靖王?!”
如果眼前跪着的人不是他的妹妹,他怕是要上前揪着人的领子去质问了。
此时他还有一丝理智,倒还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
陆瓒攥紧了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陆瑷扫过哥哥垂在宽大衣摆下的手,只觉得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可是金金已经不在了,她如何还能睡得着?
兴许是泪流得太多,也兴许是实在绝望到了极点,如今的她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如今还能做的,就是去找他。只是很遗憾,她没有保护好他们两个人的孩子,甚至说在这之前,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身为父母,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跟着人在外受苦流浪了一年之久。
比起这些来,家人的责备、外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夏老夫人听后,半天才消化了这么一番话。
“三丫头。”夏老夫人开了口,语气是掺杂了困惑不解的艰涩,“话不能随便说,三丫头。女子最要紧的是名声,若你不想相看,大可以直接告诉外祖母。你同四丫头都是五娘的孩子,我再疼爱她,也不会逼迫着你嫁人……三丫头,你告诉外祖母,刚刚那些都是你编的。”
陆瑷将眼神转向夏老夫人,依然用刚刚那种语气平静地道:“外祖母,您没听错,我同靖王好了两年又分开,还有过一个孩子。我酿下了大错却今日才告诉你们,没想着求你们原谅……
这件事就要将我压垮,与其日夜担忧,不如今日告诉了你们。我丢了你们的脸,丢了陆家的脸,我再不配做陆家之人。”
夏老夫人这次总算是听得明明白白。
年纪大的人不能受刺激,这是多少人都知道的事儿。
于是陆瑷眼瞧着外祖母突然翻了个白眼,就向榻上倒了过去。
场面顿时混作一团。
陆珍去扶夏老夫人,陆瓒高声将门外听墙角的猎心喊了进来。
“将大夫叫过来!”陆瓒余怒未消,对着猎心说话时眼角有两条青筋暴起,这模样让猎心吓了一跳。
猎心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听得心惊肉跳,如今又被自家主子吓了一遭,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陆珍手忙脚乱地探着外祖母的鼻息,感觉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当下心便凉了半截。
她有些懊恼自己没劝住
若是提前知道了,她肯定要拉着妹妹,坚决不让人将这话说出口
外祖母年纪这样大,这次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同舅舅们和几位表兄交代?!
陆瓒上来扶夏老夫人,一边探她鼻息心跳,一边替她解开领口,好让她能呼吸得顺畅一些。
跪在地上的陆瑷也傻了眼儿
陆瑷连忙起身捱上去看。
陆珍见她来,忙让了让位置。
然而陆瓒却不吃她这套,转过头来眼眶通红地望着妹妹,咬牙从齿间蹦出了三个字儿:“你该死……”
这话一出,陆瑷整个人立在原地。
原本已经流尽了的泪又漫上了她的面,陆瑷泪眼模糊地望着哥哥,难受得撕心裂肺,开口却只能道:“对不起……对不起……”
陆瓒转过头去看外祖母,不再理她。
陆珍想说哥哥这句话实在有些重了,可一想起妹妹竟然瞒着他们和旁人还有了个孩子
“哥,已经这样了,你骂她也没有用……”陆珍一开口也有些哽咽,“等外祖母醒了你再罚她也不迟……”
陆瓒只看着夏老夫人,连头都不曾回,只冷冷地道:“陆家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陆珍一愣,随即问:“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陆瑷也犹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尾。
她想过的最为严厉的惩罚便是如此。
“听不懂我的话?那我就再说一次。”陆瓒回头看向陆瑷,漠然地道,“陆家人做不出这样的事。陆瑷,你该死。”
“哥!”陆珍惊呼,“哥,你别……”
陆瓒冰冷的眼神挪到了陆珍身上,从前看妹妹时眼中的那份温柔像是从来没有过一般。
“陆珍,你最好不要替她说话。”他道,“父亲有多不容易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全让这孽障毁了。”
陆瑷设想过许多结果,如今自然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姐姐,哥哥说得对……不要怨哥哥。”她抹了把泪,起身向外走,“明日……明日我便走。”

陆珍想要追上去,却听到大哥在后面唤她。
外头是妹妹,里头是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的外祖母。陆珍狠了狠心,还是留下了。
不过,她也没闲着。只是不知道怎么照料如今的外祖母,只能帮着倒水,站在一边儿心里着急。
陆瓒虽然留下了她,可到底还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眼瞧着外祖母一个抽搐后,呼吸也跟着慢慢顺畅,面上的气色也没有刚刚那样灰败,陆珍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这一放,又将陆瑷的事儿给抬了出来。
“哥,你怎么能对她说那样重的话?”陆珍没忍住,还是开了口,“她便是跟那罪人好过一段时间,不也是过去的事儿了?你怎么能说她该死,还要赶她走?”
陆瓒频频看向门外,见猎心还未回来,紧蹙的眉头一直不曾放松过。
“这两日她频繁出门,猎心跟她走了两遭,发现了她在同柏萍她们来往。”陆瓒道,“关键是,那几个旧仆这两日也在端王府外进出,已经引起了殿下的注意……”
陆珍一怔
“哪里就这样严重?”陆珍强颜欢笑道,“京中都知道,端王是位和善的人,好的是美食和美人,可从来没听说过他对付过什么人。况且,陛下与他可是一母同胞,既然陛下善待咱们,那他也……”
陆瓒听得直摇头。
“你当那不理事的端王是那样好拿捏的人?再怎么说,他也是在深宫看先帝群臣斗法长大的,心眼儿只能多不能少。我若不将三妹赶出去,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
陆珍心里依然不信,又道:“话虽如此,可你也总得同她说清楚了……你刚刚还说什么,「该死」?她是个什么性子,如今那孩子被陛下处死,靖王也要死,她现在是个什么处境,难道你就不怕她真的寻死?”
陆瓒低下头又去料理外祖母。
在陆珍以为他已经不想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陆瓒突然道:“心死和人死又有什么两样?你强留下她,待靖王走后你就能保证她好好地嫁人生子?不如随她去,若是死外面,也不用连累了家人。”
“哥,你变了。”陆珍有些生气地咬了咬嘴唇,一脸失望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这样冷血了?”
她瞧着哥哥,人倒还是雪衣未染尘的模样,只是如今越看越觉得又冷又硬,不近人情。
“人总是要成熟的,只是早晚的事。”陆瓒依旧是看着夏老夫人,没有施舍一分眼神给她,“你同她们不一样,珍珍,你是最听话的那个,不要让我失望。”
陆珍觉得他做法太极端,心里又担心陆瑷,便没再同他说话,转身离开了房内。
恰好此时猎心带了两名大夫急匆匆地奔来,见她往外走,有些欲言又止。
陆珍看到猎心,深吸一口气道:“先去看看外祖母如何了。”
今日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本来就心虚,如今被陆珍这么一瞧,心里有些发毛,哎了两声便将大夫引进去。
猎心同大夫一道进去后,正巧看到自家主子也望了过来,眼神是少见的冰冷犀利。
猎心只觉得头皮发麻,权衡了一下后哆哆嗦嗦地道:“二小姐……二小姐好像还有事找我……”说罢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陆珍站在院内,见猎心跑出来,面上还带着惊疑,也不问他发生了什么,直接劈头盖脸地问:“老三同柏萍她们见面的事,你都知道?”
俗话说一臣不事二主,便是为奴为婢,也只能对一个主子忠心的。
像猎心这般两头窜的不少,坏事的自然也不少
“三小姐出门,也不带个人……奴心里头担心,便一直跟着她……”猎心缩着脑袋道,“大公子要问话……奴总不能欺瞒他……便将她见过柏萍的事儿同大公子说了……大公子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奴看好三小姐,别让她在外头走动的时候被人欺负了去,且事事都要报给他……奴就跟呗……谁知道自家兄妹还有这么大的事儿瞒着呢……”
陆珍眼睛一瞪:“说什么呢?!”
“没没没,奴可什么都没说!”猎心双手摆得似二月杨柳,慌忙否认道,“奴虽然听到了,可奴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若是传出去一个字儿,叫猎心不得好死!”
“最好别传出去。”陆珍咬牙道,“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你搭上一条命都不够赔的!”说罢便朝着陆瑷的院子走去。
等她一走,猎心才找了个墙角坐下来。
想起刚刚那一幕,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告密才让三小姐受了委屈,还要被赶出家门。于是越想越难受,将头埋进胳膊里。
“早知道就不跟大公子说了……”
陆珍进门时,便见到陆瑷坐在床边发呆。
见是她来,陆瑷站起身走过来,抱着她的腰又哭了一通。
陆珍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劝道:“大哥刚刚只是气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突然感觉自己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用
只是她自己实在护短,便是自家人做错了事儿,也总是想着站在陆瑷的立场为她说话罢了。
“哥哥要我去死……”陆瑷哭着道,“我不是没想过……我也不想活了……可我总得看一眼他才能放心走……”
陆珍听后大惊失色,握着她的肩膀问:“你说什么胡话?!”
陆瑷哭得直噎气,断断续续地道:“金金不在了,元叡也要走……姐姐,你让我走吧……我想看看他……”
陆珍简直不知道怎么说她
她理解,但她绝对不赞成妹妹的做法。
“有什么打算,还是等外祖母醒了再说吧。”陆珍道,“你别做傻事,别看他,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上一段时间,等最难受的这阵儿过去了就行……从现在开始,你哪儿都不许去!”

从陆瑷的院子里出来后,陆珍一点儿都不轻松。
自打她从凉州来了之后,大小事儿不断,一件接着一件,件件都同陆家相关。
小四暂且不说,大哥变得不近人情,小三居然跟人相好还生过一个孩子,外祖母也来了京中凑热闹现下被气得一口气背过去现在还没醒……
陆珍挠了挠头,唉声叹气地想:要不还是听韩楚璧的建议,等这边的事儿忙完之后还是跟着他回凉州?
暮色渐渐笼罩在京城上空,月明星灿,不像世间众生被愁雾吞没。
二更时分后,夏老夫人也终于转醒过来。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问陆瑷在哪儿。
陆珍朝陆瓒看去,见平日里一向同自己相互递眼色的大哥也不看自己了。
“我问你们三丫头在哪儿,老二,你看你大哥作甚?!”夏老夫人抬起手来指着她道,“你们兄妹平日里阳奉阴违,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三丫头这事儿是能糊弄的?!”
陆珍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道:“外祖母,的确是瑷瑷有错在先,可那靖王容色好,又纳了那样多的妻妾,想来是个玩弄女人心的花中高手,瑷瑷应是被他一时蒙骗,现在她已经知错了……”
夏老夫人没了手杖,却有法子弄出声响
“她知错有什么用?!”夏老夫人望着她声嘶力竭地怒道,“同人相好不说……还生了个孩子出来?!陆珍,你去外头走上一遭,你去挨个儿地问问,别说小门小户里的姑娘家,就是屠户的女儿,她们可有未婚生子的?!你们姐妹倒好!一个成了亲生不出,一个没成亲弄出个孩子来!”
陆珍没做错什么,却因为替妹妹说话被带着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换做之前她还有可能伤心上一阵儿,如今被骂得次数多了,便百毒不侵,甚至有点儿听腻了的感觉。
“我常道咱们汉家贵女要找门当户对的世家子,便是再不济,寻个清贵上进的人家也使得。”夏老夫人继续道,“这嫁娶最不该同那些胡人有牵扯
他们茹毛饮血,未经教化,是蛮子!是白虏!就是嫁个剃头的也比他们强!
你瞧瞧老三干了些什么?!没嫁人呢还给人生了个孩子?!你们母亲走得早,我不曾看顾她多少,这不是在打我的脸?!”
说着,夏老夫人扬起手来朝自己狠狠扇了几巴掌。
陆珍没想到她还有这出,忙上前去捉她的手。
陆瓒更快她一步,上前将她双手禁锢住,自己则跪在她膝下,扬起脸言辞恳切道:“您久居瀛州,便是有什么事也与您无关。是外孙的过错,没有看管好她,让她犯下这样的错。外祖母这样做明明是在打外孙的脸。”
夏老夫人半眯着眼,过了一会儿后果真扬起手来扇了他一巴掌。
陆瓒的面上很快浮起一个掌印
“这一巴掌,琢一挨得心甘情愿。”陆瓒平静地道,“既然不是您的过错,瑷瑷便也由我处置
夏老夫人听后一惊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问,“那是你妹妹,说赶就赶出去了?”
陆珍在一旁早就气急,也上前来跪在夏老夫人跟前。
“外祖母,瑷瑷是一时糊涂,咱家里不是容不得她。”陆珍恳求道,“名声坏了就坏了吧,左右不过多一口饭的事……家里不是养不起她……”
夏老夫人的眼睛完全闭上,想了约得有小半刻钟后才慢慢道:“赶出去吧……”
陆珍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夏老夫人眼睛未睁,摸索着又吞下一粒药丸。
“我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家若只有三丫头一个,怎么都好说。可除了她,还有你大哥、你小妹、还有你……不能让她一个人连累了你们兄妹几个以后做人……”
陆珍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摸了桌上一个茶壶盖摔在地上。
“您是老规矩教出来的,您那套恕我实在无法认可。”陆珍道,“还有大哥……大哥现在居然也变成这个样子,着实是让我刮目相看。”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夏老夫人才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渍苦笑:“这丫头是真动了怒……不过也好,总不能让三丫头一个害了你们仨……”
陆瓒撩起衣摆从地上站起来,不等夏老夫人开口,他又吩咐猎心:“找几个人手看好二小姐,不要让她出自己院子,也不要让她往那边递东西。”
“那边”指的自然是陆瑷那边。
猎心心里亦是难过,却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只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
“我会点两个人,明日一早宵禁一过将陆瑷送出城。”陆瓒又对夏老夫人道,“我会看好珍珍,不让她去。”说罢还斜睨了猎心一眼,意思很明显,也不会让他去。
猎心这下更难受了
他不敢说什么,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走出了房内。
夏老夫人见陆瓒这番安排得十分妥当,欣慰之余却并不好受。
“你是做老大的,不免事事都会为难。”她道,“忍忍就好,以后老二知道你的为难,自然会体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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