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洺身板挺正,没说话。
虞子钰催尚源:“别多管闲事,快快念书给我听。”,尚源只得言听计从念起手中《文始真经》。
虞子钰折腾了两人近半个时辰,叫他们不停念书,自已不厌其烦撑起下巴听,倒是津津有味。尚源终于是挺不住了,哀求道:“小姐,停会儿吧,嗓子都要冒烟了。”
“你呢,你还可以吗?”虞子钰别脸看尚洺。
“还行。”能听得出他的嗓子也有些哑了。
虞子钰雀跃给两人倒茶,端起茶杯杵到尚洺嘴边:“快喝茶,喝完了继续念给我听,以后咱们三个一起成仙。”
尚洺和尚源嗓子干得厉害,在虞子钰一脸笑意中,接连喝了两杯茶。药性猛烈,二人堪堪灌下第二杯,倒桌不起。
“你们怎么喝醉了呀,喝茶都能喝醉,道行不够哟。”虞子钰笑声清脆,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势不可挡。
她不敢让二男就这么光明正大躺在正屋,费了不少力气,一个个将他们拖到自己的床上,再盖上被子,造成自己在屋中睡着的假象。
利索在自己身上绑上刀剑,她的功夫没到正经武夫的地步,但也不是糊弄人的花拳绣腿。步伐轻快避开值夜的士兵,绕到后院翻墙出去。
到外头的马厩,牵出一匹汗血军马,翻身跃上,策马奔入漆漆夜幕中。她必须去一趟龙首山探个究竟,神仙到底还在不在。
不去探一番,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从藏区回来后,虞子钰都很乖,虞凝英夜里也忙着帮宁远筹备军粮,没起疑虞子钰这边的状况。直到后半夜,李既演回来了。
已有两日未见,他想虞子钰得紧,进屋直奔床边,床上鼓鼓囊囊。李既演视觉敏锐,借着昏暗月光分辨出,被子底下是有两个身躯躺在里头。
心狠狠一怔,掀开被子一角,见到尚洺的脸庞时,差点没背过气,不假思索抽出长剑:“贱人,谁给你的胆子爬到小姐床上!”
尚洺昏睡得彻底,没任何动静。
李既演长剑一挑,挑起整张被子甩到地上,却见床上不仅是尚洺,还有尚源。两人上衣松松垮垮,十分不端庄。李既演脑子一下子炸开,若虞子钰对他不满要偷腥,偷一个也就算了,居然一下子偷两个!
他恨不得当场大卸八块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奸夫。
稍稍冷静下来,方觉得不太可能,弯身拍了拍尚洺的脸,惊觉不对劲儿,这人应当是被下迷药了。
李既演点了灯,屋里亮堂起来,他唤来手下将尚洺尚源弄醒,询问之下,尚源只道:“小姐叫我们念书给她听,而后给我们喝了茶,我就不记得了。”
尚洺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冷静道:“她应当是去龙首山了,三日前她在街上听闻有神仙降落在龙首山,回来后一直怅然若失。”
李既演下颌绷紧,牙关紧咬。
实在不知他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虞子钰,还以为这些日子虞子钰对修仙的热情减淡了许多。结果到头来,她还是认不清现实,一句闲言碎语都能把她勾走。
去禀了虞凝英,虞凝英落泪自责,心急如焚,内疚自己没看好虞子钰。
李既演道:“我去找,龙首山距离此处不远,应当能找回她。”
龙首山位于皇宫东侧,于京城外围,桐镇离京城不过三十里地。从桐镇去龙首山都比去京城更近。
虞子钰策马飞奔,她有宁远的军情地图,按照地图的路线,轻松绕开路上几个关卡。
不出一个时辰,到龙首山山脚下。
打起灯笼,弃马徒步上山,龙首山地势平缓,不过是个小山包。她越往上走,便见到有闪闪亮光在远处忽明忽暗,心里激动难耐,猜想是不是神仙在等她。
抵达山顶,在一簇烛光中,见到身穿一袭白衣长衫的男子背影,男子衣袂飘飘站在灯火阑珊处,如遗世独立的缥缈谪仙。
“你是神仙吗?”虞子钰在后方喊。
萧瑾转过身,朝她笑,“我的新娘子,好久不见。”
虞子钰下意识往后退:“不好意思,我找错人了。”
“你要找谁?”萧瑾紧步上前,握住她手腕不让她走。
“我来找神仙,神仙不在,我就走了。”
萧瑾掌心下滑,扣住她的手:“跟我走,我知道神仙在哪里。”
“你不是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虞子钰嘴里嘟囔,还在埋怨之前萧瑾否认她的神仙论。
“跟我来,会让你开心的。”萧瑾半拥住她的肩膀,带她往前走。
◎“子钰死了”◎
虞子钰搞不清楚状况, 但也知晓当今局势,宁远和萧瑾处于对立,势如水火, 她不该和萧瑾混在一起。
她推开萧瑾, 就要往山下跑。
萧瑾再次拉住她, 劲实双臂圈住她胳膊, 旋即掰过她的身子,让她正面自己。低下头去吻她,气息仓皇急切, 唇舌拨弄要顶开她紧闭的嘴唇。
虞子钰的惊叫噎在嗓子眼, 呜呜低吟, 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却被他的大掌箍得动弹不能。萧瑾一只手钳住她两只手腕, 按压在身后, 一只手覆在她后腰往里按, 让她贴紧自己。
虞子钰受不住他的猛势,欲喘不上气儿来,要张嘴呼吸,被萧瑾逮住机会乘虚而入, 舌尖探进去吻得狂热。
直至被虞子钰咬得舌尖出了血,萧瑾才松开一只手, 掐住她的两腮, 叫她没法再咬,继续吻她。虞子钰羞愤至极,发髻都乱了, 她呜咽着叫了声“李既演”。
萧瑾这才松开她:“你说什么?”
虞子钰擦了一把下巴上收不住的津液, 她气得团团转。
自己一个天降圣人, 居然被萧瑾一个凡夫俗子强亲。她之前也和萧瑾亲过抱过,但那都是她自愿,这小子如今越来越嚣张了,竟然如此不尊重她。
她推了萧瑾一把,手指掐住他淡红薄唇,掐出血来:“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对我的,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子钰,是我不好。”他紧扣虞子钰的手腕,在她掌心吻了吻。
“淫贼,全都是淫贼!”虞子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萧瑾,“贱人,你给我跪下,跪下磕头道歉!”
萧瑾毫不犹豫依言,在她面前跪下,“子钰,你也该想想我,我们大婚当日,李既演一回来你就弃了我,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对于此事虞子钰也有些内疚,不过还是要给自己找补,手指直戳萧瑾脑门:“那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李既演带着孩子回来,我若不管他们父女俩,我还是个人吗?我叫你心胸宽广些,以后多双筷子给李既演,你又不愿意,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你怎么不替我想想?”
“孩子是你的吗,虞子钰,你真的相信孩子是李既演生的?”
这话再次直击虞子钰心口处摇摇欲坠的支撑。
她其实清楚,孩子不可能是李既演生的,但她要如何面对这个真相,如何面对这世间没有神仙的真相。
男人不能生孩子,凡人不可修仙,一切逆天而行都是假的。李既演生孩子是假的,修道是假的,家里人都在骗她,祖师娘也在骗她。
她修了这么多年的道,不远万里去找神仙,她在慢慢揭开真相。可她还是宁愿稀里糊涂做个梦中人,也不愿意面对世上无神的残酷真相。
她泪珠直落,小腿发软,颓废瘫坐在地,扯着萧瑾的衣领打他,哭声嘶哑固执,“就是我的孩子,就是李既演生的,我说是就是,你不要反驳我,不许反驳我。”
双目蓄满湿意,眼泪汪汪看着萧瑾,“不许反驳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反驳我,好不好?”
萧瑾拥住将近崩溃的她,吻在她额间,“好,不反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子钰哭了很久,靠在萧瑾怀里问他:“真的有神仙降落在这里是不是,不是谣言对不对,真的有神仙对不对?”
——她知道的,从上山后见到萧瑾那一刻,就知道神仙降落这个谣言可能是萧瑾引诱她过来的骗局,她不笨,可她也不想承认。
“嗯,不是谣言,真的有神仙。”萧瑾声音很沉。
待虞子钰缓过了些,想要走,萧瑾却不让。两人推搡拉扯,虞子钰又要闹起来,萧瑾拿起一块沾了迷药的布蒙她口鼻,虞子钰很快瘫软无力。
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处荆王府,萧瑾就坐在她身边。见她醒了,抚平手中湿帕,擦在她脸上,柔声道:“醒了啊,先洗漱,咱们再去吃饭。”
虞子钰摸摸自己的嘴,警惕道:“你没有偷偷亲我吧,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亲我,不然我要生气的。”
“没有,昨夜是我不好,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虞子钰也没说原谅,闷闷不乐下床洗漱。
用过饭,萧瑾带乔装打扮的她来到城墙,俯视底下芸芸众生。这段时日战乱,百姓也不得安生,局势未定之下,大部分人都不敢留在城内,各自收拾细软逃命去。
虞子钰天生带有悲悯众生的神性,她一心修仙除了为自己的执着,也想造福万物。她想无所不能,永恒不灭,想成为神仙庇佑天下苍生百姓。
萧瑾握住她的手,道:“看到了吧,这场战乱让多少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你一直说你是天降圣人,是大宣的紫微星,你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虞子钰问心有愧,支支吾吾道:“我每天都在法事,保佑公主快些当上皇帝。公主那么好的人,她当了君主,肯定会对百姓好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宁远最后是否得权,百姓现在经受的苦难都是真实的,不是吗?”
虞子钰低下头,几根手指搅在一起,默声许久。
萧瑾双手握住她的肩,让她转正,“子钰,你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立马投降不再和宁远争,这场斗争很快就可以结束。你是天降圣人,这点责任都不愿替百姓们担吗?”
虞子钰恍然抬起头来:“我和你在一起,你就投降,让公主当皇帝?”
“嗯。”
萧瑾原本以为虞子钰会郁郁寡欢。
不成想,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喜欢这种凭借一己之力挽救众人的戏码,仿佛自己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救世主,这是她的责任。她是大宣的紫微星,救百姓于水火中自然是义不容辞。
为了拯救苍生,别说是萧瑾了,就算叫她和一名恶鬼在一起,她也愿意。更何况萧瑾也不算坏,还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问道:“那可以也让李既演在我们身边吗,我想要他和我们一起。”
“不行,你以为救国救民这么容易?要想救大义,总得牺牲点什么。”
虞子钰肩膀垮下:“那好吧,希望李既演不要怨我,我这也是为国为民才舍了他。”
“那你亲我一下。”萧瑾侧过脸。
虞子钰要凑近,却又收回嘴,“你昨晚让我不高兴了,我现在不怎么喜欢你了。才不想亲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萧瑾牵她的手下了城墙。
接下来几日,萧瑾叫人悄悄把虞子钰送离京城,藏在城外一处山庄里。而后对宁远投降,交出所有兵权,连北平的封地也不要,说以后归隐田园,不再过问世事。
宁远亲自与他面谈,见他双眼通红、面色苍白的模样,问道:“萧瑾,你到底怎么了?”
萧瑾哀切得可怕:“子钰死了,我还有什么可争的。”
“子钰死了?”向来稳重的宁远也坐不住了,整个人恍惚了下,声线颤得厉害,“你到底在说什么!”
五日前,她接到虞凝英的消息,说是虞子钰给两名暗卫下了迷药,夜里跑出去找神仙,之后再也没回来。她这边派了不少精兵出去和李既演找人,把整个龙首山都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虞子钰离家找神仙的次数不少,即使上次跑到藏区,都还能回来,这次宁远并没有多大担忧,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可万万没想到,竟在萧瑾这里得知虞子钰的死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宁远冷声道。
萧瑾叫人抬上来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宁远走过去看,尸体身上有肉的地方几乎被咬烂了,头颅几乎只剩下头骨。尸体上挂着一件被撕咬得七零八碎的紫衫,那是虞子钰离开前穿的衣衫。
萧瑾又叫人呈上来一柄银色长剑,一把黑漆弯刀,这是虞子钰常年不离身的刀剑,她不管去哪儿都会带着,睡着也要抱着。
“知道你们去龙首山找她后,我也派人去找了。今早在山后方的悬崖寻到她的尸体,按悬崖的痕迹来看,她应当是摔下悬崖,坠入下方的河流,河里的食人鲳将她的尸体咬成这般模样。”萧瑾说话时哭腔明显,悲痛欲绝。
宁远无法接受这个说辞,当即出去。
她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虞青黛,而是对虞青黛道:“带上几个人,咱们再去一趟龙首山。”
李既演几夜没合眼,双眼布满血丝跟在后方,问道:“公主,有子钰的消息了吗?”
“再等等。”
宁远带虞青黛、李既演等人一路上山,来到距离龙首山隔着一处山涧的悬崖。朝下看去,崖底河水湍急,浪花不断击打在河中凸起的巨石上。
“再下去看看。”宁远又道。
这里没有路,一帮人艰难劈草前进,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崖底的河岸,宁远下令道:“找一只活物来。”
侍卫往四周寻找,他们箭法精准,很快射中一只野猪带回来给宁远。宁远抽出匕首在野猪尸体上划下一块血淋淋的肉,丢往河中。
起初河面没什么动静,然片刻后,“啪”的一声河面泛起水花,一群鱼被血腥味吸引,急速游过来争相咬那块野猪肉。
“打一条上来,用兜网捞,小心些。”宁远又道。
侍卫扯弓拉弦往河中射去,射中一条成人巴掌大的鱼,而后用兜网打捞上来。
那鱼背部黑褐色,双腮至腹部呈暗红,双眼深红色,可怖的是口中有一排锯齿形的锋利牙齿。
宁远喃喃道:“此处居然真的有食人鲳。”
“公主,到底怎么了?”虞青黛昨日刚从外地赶来,家里人告知她虞子钰又不见了,她忙得脚不沾地,直至今早接到萧瑾要投降的消息,才稍稍轻松了些。
宁远扶住虞青黛的肩膀,道:“青黛,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要冷静。”
“公主,你说。”虞青黛不免更慌,她跟随宁远这么久以来,她的性情宁远一清二楚,这是头一回宁远叫她冷静。
“萧瑾同我说,子钰摔下悬崖死了。他那里还有一具尸体,尸体被食人鲳咬得血肉模糊,他说是子钰的尸体,我尚不知真假。”
虞青黛只觉得晴天霹雳,差点没站稳,宁远及时扶住她,“青黛,这只是萧瑾的一面说辞,子钰那么聪明,她连藏区的雪山都一人独闯过,说不定这是萧瑾的圈套。”
虞青黛尽量稳住心神,“先回去,我要看看尸体。”
李既演一直站在她们身边,什么也不说,眼睛刺痛得想流泪,不禁咬破自己的嘴唇,尝到满口的血腥味他才回过神。
“你还好吗?”宁远看向他,问道。
李既演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子钰死了——光是听到这四个字,都叫他心如刀割生不如死。她怎么会死呢,她不可能会死的,她是神仙啊,神仙怎么会死。
◎棺材◎
众人再次回城, 萧瑾已经解散了城中所有防御,连皇宫都没人把守。一些原本隔岸观火的官员,纷纷见风使舵, 投了宁远帐下。
来到荆王府, 萧瑾遣散了大部分家仆, 使人搬来一口棺材, 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放了进去。
李既演第一个冲进去,站在黑漆棺材面前,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目光狠厉看向萧瑾:“这是怎么回事?”
萧瑾同样面无血色, 别过脸无力躲开李既演凶戾的眼神, 语气颓丧得没有一丝生气,“她已经走了。”
他走过来, 双目猩红狞视李既演的脸, 哑声质问:“李既演, 都是你害了她,明知她胆大妄为总爱乱跑,有了那么多次前车之鉴,你还不看好她。”
萧瑾的每一句话, 矢石如雨砸在李既演心口,他仿佛枯木朽株, 无法也无力与萧瑾争辩。宽厚掌心往棺盖上一推, 打开棺材。
里面的尸体几乎没了人形,五脏六腑都没了,四肢骸骨上的皮肉全都咬烂, 五官更是难以分辨真面目。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尸体上破烂褴褛的紫衫, 是虞子钰的衣服。左手手腕尚还挂着些皮肉,腕上套有一对镶金玉镯,是成亲时他送给虞子钰的,虞子钰还特地让灵虚子给玉镯开了光。
尸首实在是惨烈,李既演不忍再看,覆手阖上棺盖,坚决道:“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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