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总算是记住了,结巴曲折道:“元始德光,太上玄皇......无量天尊,对不住了。”
虞子钰郁结多日的沉闷内衷,终于在此刻得以拨云见日见了晴,她“噗嗤”笑出声,抿了抿嘴才道:“无事,日后不可再嘴贱。”
“是是是,天尊教训的是。”行人连声道。
李奉于怀中取出一小块碎银丢给他:“行了,赶紧滚,以后再敢口不择言,当心天尊收拾你。”
“记住了记住了,多谢天尊!”那人怀揣着银子,生怕李奉会反悔,脚底抹油跑了。
李奉转过来看虞子钰,见她脸上笑意不减,抬手指尖点点她眉心处:“天尊,咱们可以回家了吗?”
虞子钰抬手擦了一把脸:“不回去,我要去找祖师娘。”
“祖师娘在哪里?”
“燕平。”虞子钰牵起马缰朝前走。
“她去燕平干什么?”李奉也牵起自己的马儿,与她并肩而行,空出一只手去握她,被她甩开,他乐此不疲继续摸她的手,被打也乐在其中。
“跟你没关系。”
李奉试了几次,终于是紧紧牵住虞子钰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娘子去哪里我去哪里,娘子要出家,我也跟着出,娘子要修仙,我也跟着修。”
“我不是你娘子了。”虞子钰闷声闷气。
“我不管,就要跟着你。”
虞子钰没搭理他,牵着马继续走。李奉才不管什么顾全大局,那是李既演该干的事儿,他只需陪在虞子钰身边就好。
虞家人的挂念担忧,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他只听虞子钰的话,虞子钰要避世修仙,要仗剑天涯,他都奉陪到底。至于家国责任,干他何事。
走了有半个时辰,前方逢上一驿站,李奉捏捏虞子钰掌心:“媳妇儿,今晚就在驿站歇脚吧,明天天亮了再走。”
“你不要说话了,很烦。”虞子钰道。
二人行至驿站,虞子钰买了一只烧鸡,两个大饼,又问堂倌:“小二,此处可有墓地?”
“你找墓地作甚?”小二挥舞手中汗巾,拍打空中嗡嗡作响的蚊虫。
虞子钰:“你告诉我便是。”
堂倌指向北面墨绿山头:“那片儿都是野坟,有些年头没人去祭拜了,荒得很。”
“多谢。”
虞子钰提着烧鸡和大饼站在茶亭下,又跟堂倌买了驿站里最贵的马料,由黑豆、苞米、麦麸、浸盐的细干草混杂在一起。
她站在两匹马跟前看着它们吃,马儿吃得爽快,发出嘶嘶长鸣,她也跟着高兴。
李奉不知虞子钰是什么想法,自己也去买了份吃的,过来问道:“媳妇儿,别光顾着看马吃,咱们也吃咱们的。”
虞子钰欢喜地摸了摸马鬃,说:“等会儿再吃。”
李奉只得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等。
待到两匹马都吃得肚子浑圆,满足地打了个响鼻,虞子钰牵起缰绳,往北面泥路走去,李奉也连忙跟了上去。
一路默不作声,虞子钰不说话,李奉没敢乱开腔,生怕惹人家厌烦。
夕阳彻底落下时,来到野坟地,虞子钰找了块平坦草地,放任马儿自己吃草。她则是坐在一处坟包前,打开在驿站买的烧鸡和大饼,准备大快朵颐。
李奉坐在她身边,一并打开自己的吃食,问道:“为何要来这里吃?”
“这里热闹。”
“一个人都没有,何来热闹?”
虞子钰摊开被荷叶包裹的烧鸡,低头闻了闻:“这里有很多鬼啊,到处都是,它们陪我一起吃饭,可热闹了。”
“这么多鬼,你不怕吗?”李奉紧挨着她坐,故意往她身上靠。
“我一个修仙道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鬼一点儿也不可怕,人才可怕,有些人很坏的。”虞子钰撕下一个鸡腿,自己咬了一口,又递给李奉,“给你吃吧,你刚小产不久,身子需要补一补。”
“你吃吧,我这儿还有。”李奉的吃食用芭蕉叶裹着,他打开一层层叶子,里头是肉干炒咸菜。
李奉忽而觉得,虞子钰这走火入魔的疯癫性子,出门在外倒也不失为一个护身法子。
若有恶徒对她起了歹心,看到她在坟地里神神叨叨,招呼各路鬼神一起吃饭,夜里也宿在坟堆中,恐怕皆对她退避三舍。
吃过饭,李奉问:“咱们今晚要睡在这里?”
“就睡这里,这里多热闹。”虞子钰已经脱下外衣铺在坟包前方的空地上,拿出火折子点燃随身携带的艾草,用于驱赶蚊虫。
李奉解开外衫,盖在她身上:“还是回驿站吧,万一毒蛇出没呢。”
“不怕,我带了雄黄粉。”虞子钰躺下,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看向逐渐清明的弯月。
“你倒是还备得挺齐全。”李奉也躺在她身边,手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媳妇儿,找到了祖师娘,你有什么打算?”
“从此以后跟着祖师娘游历天下,以天为被地为庐,做一个逍遥道人,断绝红尘眷恋,不问世事。”
李奉揉她的耳尖玩:“那你不管你爹娘了吗,不跟他们报平安?”
“等我去燕平找到祖师娘了,再找人给家里送信。”
李奉低头吻她眉角:“那我跟你一起,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虞子钰摇摇头:“不好,有你在只会乱我道心。况且你又不能一直陪着我,李既演时不时出现,只会扰乱我修炼。”
李奉暂时想不出法子杀死李既演,他猜测自己和李既演可能要共存一世了,如此之下,他不得不为李既演说几句好话。
“媳妇儿,李既演是笨了些,不会甜言蜜语,但他也是真心爱你。”他捧住虞子钰的脸亲了亲,“媳妇儿,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李既演一个机会,好吗?”
虞子钰笑出声:“你不是总骂他是贱人吗,怎么这会儿又替他说话了。”
李奉抱紧她:“我这不是担心万一你不要他了,他去勾搭别家姑娘,到时脏了我这身子,我哪还有脸面来伺候你。”
“才不会呢,李既演比可你老实多了。”
两人在坟地里相拥入眠,今晚月色清凉,李奉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妻子睡在坟地里,而且睡得如此宁静。
翌日天明, 虞子钰醒来,身旁李奉没了踪影。
四周蛙鸣蝉噪不绝于耳。她坐起来松松垮垮伸个懒腰,慨然而叹, 李奉这小子终究是吃不了苦头, 才跟她露宿坟地一宿, 就逃之夭夭了。
起身正欲去牵马, 一道挺拔颀长身形于侧面林丛蹿出,虞子钰吃了一惊。
只见李奉一手提起青衫衣襟,卷成衣兜, 里头似盛了些玩意儿, 衣兜沉甸甸下坠着。他嘴角悬有明晃晃的笑意, 朝虞子钰走过来。
在她面前站定,秀眉凤目一挑, 恣意放荡:“猜, 我去寻了什么好东西来。”
虞子钰回视身后漫山野坟, 脸沉下来:“你别乱拿坟头贡品,贡品只有我这样开了阴阳眼的道人可以拿,你拿了是要遭天谴的,快些放回去。”
“李既演不可以拿, 但我可以啊。我是鬼仙,我妻子是得道圣人, 我掏摸几个野坟贡品, 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冥顽不灵!”
虞子钰搡他往回走,训斥道:“我还未得道成仙呢,你就顶着我的名头胡作非为, 偷鸡摸狗。日后我真成仙了, 你岂不是要反了天。”
李奉仍是嬉皮笑脸, 从衣兜里摸出个野桃儿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邀功道:“看看,这是什么?”
“你从哪个坟头拿的?”虞子钰面不改色。
李奉拿野桃在袖腕蹭了两下,一口咬得清脆,边嚼边道:“在李既演的坟头拿的。”
“好好说话。”
李奉眉飞色舞:“你把李既演休了,他被休了,咱们就当他是死了的亡夫。”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净是胡说八道,晦气得很。”虞子钰嗔怒满面。
“瞧你,你还是放不下李既演。既然如此,再给他一个机会吧,别跟他和离了,暖床的夫君嘛,多他一个也不算多。”
虞子钰拉不下脸面,抽出长剑,纵意劈砍长及膝盖的杂草,倔强地口是心非:“我哪里放不下他了,和离书都写了,不能反悔。”
“你没办法把他当成亡夫,就说明你还挂念他。”
虞子钰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拔高声量:“才不是,我才不挂念他。我今后只挂念你,我只疼你一个,等李既演出来了,我绝不同他说一句话。”
这赤/裸裸的偏爱,正是戳中了李奉的心窝子。
“哈哈哈,我本想劝娘子雨露均沾,结果娘子偏要独宠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虞子钰长剑回鞘。
捧住李奉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嗯,今后我独爱你一个。李既演把我的孩子弄没了,坏我仙途,我已对他心灰意冷,再也不爱他了。”
“娘子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当真绝世天才,为夫甚是敬佩。”
李奉激动夸赞,拱手要给她施礼。
不曾注意衣兜里还盛有野桃子,手一放,衣襟落下,几个新鲜桃子滚落坠地,翻滚到低洼的墓碑前。
“哎呀,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他弯身手忙脚乱要捡起桃子。
虞子钰搀住他手臂:“夫君,起来,这是人家的贡品,落下便是天意,肯定是这墓中鬼魂不愿给你吃呢。”
李奉不断捡起乱滚的桃子:“什么贡品,这是我去摘的。”
虞子钰朗朗大笑:“那也是天意,就当是咱们孝敬这方鬼神吧。昨儿咱们在此借宿,给它们几个桃子也是应该。”
李奉站直身子,捡起来的几个桃子也被他尽数丢下,哈哈大笑:“也好,就当是敬鬼神了,都听娘子的。”
虞子钰满意颔首,拍拍李奉的肩膀:“孺子可教也,也不怪我独宠你,你小子着实比李既演上道。”
“那自然是,我心里眼里只有娘子。”李奉从不吝啬自己的情话,甜言蜜语张口而来。
虞子钰固然也吃这套,只觉得他称心不已,乃神仙眷侣的不二人选。
两人志同道合,牵起马绳下山去。
在驿站吃过早食,继续赶往燕平找灵虚子。
一路顺畅,晌午抵达燕平,虞子钰和李奉都以为,在这一方陌生城郭寻个人,会如大海捞针。
但两人刚进城准备找客栈时,宽阔街道喧声鼎沸,有人在大街上追逐不止,撞倒沿街杂七杂八的小摊子,尽是人仰马翻。
李奉把虞子钰搂在怀中,不让行人挤到她,伸头往前看过去。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在前方疯疯癫癫狂奔,身后有人在追拿他,灵虚子便是追人的一员。
她照旧身穿暗红色道袍,手持拂尘,面容冷峻,眼神犀利如含了芒刺,在杂乱人群中显得格外抢眼。
李奉连忙告知虞子钰:“媳妇儿,那不是你祖师娘灵虚子吗?”
虞子钰踮起脚尖看过去,果真是灵犀子,她一把推开李奉,朝前跑去:“祖师娘,我来帮你了!”
分清当下局势,知晓灵虚子等人是在追击前面那疯子。
虞子钰二话不说要帮祖师娘出力。她提刀迎面而去,无知无畏一脚踹翻那疯子,锋利弯刀架在疯子脖子上。
疯子神昏意乱,根本不畏惧虞子钰的刀,口中含糊不清大叫,癫笑着要用手握虞子钰的刀。
“混账东西,我的神刀是你能随便摸的?”虞子钰收回刀,打算用手按住疯子。
疯子力气出奇的大,虞子钰一个人制不住他。李奉及时上前帮忙,从一旁抄起一把长凳,死死压住癫狂的疯子。
灵虚子几人终于是气喘吁吁赶到。
她看了一眼虞子钰,也没说什么。指使身后随之而来几个民众,让他们用麻绳捆住疯子。
虞子钰急于请功。
她大力推开李奉,还束整了一下衣领,继而拱手:“祖师娘,这疯子好生凶猛,弟子方才施了一道力拔山河催命符,才把他制住的。”
又掩耳盗铃看了一眼李奉,郑重其事补充道:“是我一个人制服的,没有人帮我,李奉也没有来帮我,真的没有。”
灵虚子追了这疯子一路,累出一头的汗。
她卷起衣袖拭汗,并没有接虞子钰的话茬,而是训她:“让你在家好好反省悟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净是胡闹。”
虞子钰取下腰间水囊递给她:“祖师娘,我已经悟出来了,我今后要与你一同游历,从此断情绝爱,斩断俗世念想,余生只和祖师娘在一起。”
“我又不是你娘,跟我在一起作甚?”
灵虚子嘀咕了这么几句,又指挥身后人,让他们押住那疯子跟着自己一块儿走。
虞子钰和李奉也跟上去。
行至城南一处四合宅院,灵虚子给了那几人一些银两,自己推着那疯子,将其关进厢房一处隔间。
虞子钰前脚后脚跟着祖师娘。
看到这宅院中拢共关了三个疯子,二男一女。三人皆是头发散乱,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癫得十分厉害。
“祖师娘,你上哪儿找来这么多疯子?”
灵虚子不搭话,做工精细的拂尘塞她手里,卷起袖子到井边蹲下洗手。
“祖师娘,你是哑巴了吗,怎么总是不回我的话?”虞子钰也蹲在她面前,凑近看她略显疲惫的脸,“祖师娘,你好像变老了。”
灵虚子抬起头,湿手朝她甩了甩,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去:“你到底来找我干嘛来了?”
虞子钰用手背擦脸,也起了脾气:“我方才问你话,你不答。你现在问我,我也不想说了。”
“爱说不说。”灵虚子起身朝厨房走去。
虞子钰跟上去,半倚在门框上看她忙碌着做饭。李奉也跟过来,靠在另一侧门框,小夫妻俩好似一对守门神。
虞子钰滔滔不绝和灵虚子讲话,讲她和李既演成亲,之后李既演怀了孩子又流产,导致她万念俱灰,才决定离家出走。
灵虚子淘了点米,放进锅里煮着,回头略略看了一眼李奉,嘲讽道:“你还能怀孩子,还能流产呢。”
虞子钰走进厨房,纠正道:“祖师娘,孩子不是他流掉的,是李既演弄的。他是李奉,不是李既演。”
“不都是一个人吗?”灵虚子随口回话。
虞子钰:“不是,李奉是鬼,李既演是人。人鬼有别,不能混为一谈。”
李奉也进了屋子,在灵虚子面前鞠躬:“弟子李奉,拜见祖师娘。”
灵虚子照旧冷脸,一声不吭走出去。
她到外头厢房查看三个疯子的情况,虞子钰紧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祖师娘,他们是什么人呀,为何要关着他们,你也想收他们为徒吗?”
灵虚子敷衍她:“他们是妖怪化为人形,为师将他们关起来,是为民除害。”
虞子钰一心以为,杀妖除魔便是大功德。连忙拉过李奉的手,推他到灵虚子面前:“祖师娘,要不你把李奉也关起来吧,李奉也是个恶鬼。”
她当真觉得自己大公无私,即使这么喜欢李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徇私枉法,决不包庇心上人。
灵虚子冷哼一声:“瞎扯。”
做好饭,灵虚子先是给三个疯子分了饭菜,分别送入屋中。再带着虞子钰和李奉在厨房的小桌子边上用饭。
即使对虞子钰来燕平找她甚是不满,但灵虚子还是习惯性,将碗中所有好肉都夹给虞子钰。
“这几日都是李既演陪你赶路的?”
“祖师娘,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他是李奉,不是李既演,李既演那个不成器的混子,我已经不要他了。”她津津有味吃起碗里满满当当的饭菜,把自己一路所经之事,事无巨细说出来。
灵虚子微微一愣,放下筷子:“你去柳条村找到玄阳道人了?”
虞子钰重重点头:“我很聪明的,当初您说您有个故交在柳条村,我一直都记着呢。”
灵虚子又问:“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虞子钰:“什么也没说,只告知我您在燕平。”
李奉莫名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颇为后悔带虞子钰来燕平了。只要一看到灵虚子,虞子钰乐此不疲围着她转悠,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灵虚子吃过饭,重重放下碗筷,随即下决定:“快些吃,吃完咱们就回去。”
“回哪儿去?”虞子钰微惊。
“回京城,去寻生宗。”灵虚子已经起身收拾东西。
虞子钰端起碗追着问:“回京城干什么,祖师娘,别回去了。咱们师徒二人一同游走四方,走遍天下寻成仙大法,岂不妙哉?”
灵虚子动作利落,已经将值钱的东西都装进布袋中,淡声道:“为师做事自有分寸,你别多管。”
虞子钰这才闭嘴:“哦,弟子知道了。”
灵虚子租了两辆马车,每辆马车都是二马并驾,马匹皆膘肥体壮,花了不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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