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都是专门奔着程诺咖啡来的这样一个咖啡圣地,宗极的“嫌弃”,有点像是在挑衅。
程诺咖啡馆里的人,并没有因此对宗极有什么意见,相反地,服务员见了他,还会问:“今天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宗极之所以会选择实地考察。
本意是要收集足够的论据,说服宗意放弃“凭故事入驻”这个不靠谱的想法。
作为父亲,他虽然愿意纵容宗意“胡闹”,不免还是会有些不放心。
宗极压根没想过,最后被说服的,竟是他自己。
极光之意工作室,从完工之初,就是有对外的计划的。
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是因为家里还热热闹闹,没有什么所谓。
宗意是已经确定了要上寄宿中学的。
等到梦心之去留学,他和梦兰两个人在极光之意待着,肯定也会无聊。
在这一点上,兰兰子和极极子的想法几乎是一致的。
这也是为什么,梦兰一听说可以开房车出去玩,就来了兴致。
店员对他的态度,多半决定了咖啡馆经营者的理念和气度。
宗极在程诺咖啡馆连着砸了十几天的场子。
最后,和店员们一个一个都成了好朋友,砸出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让宗极对程诺有着比较原始的欣赏,因此也就没有在房车的事情上和程诺客气。
程诺能成为第一个入驻极光之意工作室的“故事主”,也算是一种缘分。
当然了,截至目前,宗极还只觉得这是一个小小的、关于咖啡的缘分。
这段缘分的起点是宗意和程诺,终点却比宗极现在所能想象到的,要复杂得多。
宗极负责做饭,梦兰负责等吃。
梦心之负责带着妹妹从妈妈的面前消失。
用兰兰子的原话来说:“赶紧把这个《十万个为什么》从车上给我带走。”
梦心之倒也挺乐意带着宗意出来走走的。
不管怎么说,停车的地方,离万安桥还有一些距离,看不太清坍塌的地方。
“姐姐姐姐姐,我有个问题。”
这是宗意到了万安桥坍塌现场后的第一句话。
这,很宗意。
听得多了,甚至有点综艺。
“什么问题?”梦心之的回答,和往常别无二致。
“为什么这么多人,眼睛红红地在这里哭啊?”
“因为失去。”梦心之给出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回答。
“既然这么怕失去,那他们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呢?”宗意连珠炮似地问,“那怎么可以毫无准备呢?”
“因为村里的人没有想过,万安桥会失火。”
“这座桥不是国家级文物吗?怎么会没想到呢?村里的人是不是压根就不在意这座桥呢?”宗意提问三连。
“你刚刚都看到这么多人在哭了,怎么可能是不在意?”
“既然在意,为什么不早点做好防火措施?”
“姐姐这么和你这么说吧。”梦心之想了想,解释道:“对于长桥村的人来说,这座桥是一直都在的。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物。在这座桥坍塌之前,他们可能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在意。”
宗意听完,抿着嘴巴摇着脑袋,一看就没有被说服。
梦心之决定用尽量浅显的语言,把这个有点深奥的道理告诉宗意。
“小意,你之前看上的那个故事里面,是不是有句话的意思,是只有离开了故土,才知道什么叫祖国,什么叫家乡?”
“嗯啊,没错的,我的姐姐诶,这个我能理解的。”
“这个道理,实际上,在很多地方都是适用的。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事物,都是当你身处其中,根本感受不到的。”
“比如呢?”宗意问。
“比如空气。”梦心之接着解释:“打从你出生的那一刻,空气就萦绕在你的身边。但你并不会觉得空气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对吧?”
“嗯……好像吧。”
“那么,当你失去了呢?”梦心之又问。
“失去空气吗?这个我知道!没有空气,人类活不过十分钟,这还是指心死亡,脑死亡能撑到五分钟都够呛。”
看多了十万个为什么,求知若渴的宗意,自带科普属性。
“所以啊,这是一样的道理。”梦心之总结:“一座桥,可能比不了家乡,更比不了空气。但也一样是,当你失去的时候,才会更加明白这座桥存在的意义。”
“这样吗?”宗意尝试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姐姐的话,这一次她开始有些动摇。
“当然是这样啊。”
微风吹起了宗意的裙摆,梦心之细心地帮忙按下,看向万安桥的废墟,不无感慨地说道:“假如,万安桥还有机会重建。亲历这场浩劫的人,一定会更加珍惜。”
“姐姐真这么想吗?”
“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从来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有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些文化遗产,就会有越来越多人站出来保护。”
“好的吧,我的姐姐诶,我好像快要被你说服了。”
“快要就代表你还有疑问对吗?”
“对的对的,我的姐姐诶,我还能再问个历史问题吗?”
这一次,梦心之没有应允。
因为爸爸已经发了两条消息,让她带宗意回房车吃饭。
今天天气很晴朗。
初十的月亮半圆不圆。
宗意吃完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去万安桥看看。
“姐姐姐姐姐,我有个问题。”
“你说。”
“我们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万安桥最初的样子了?”
“这个问题啊……像万安桥这个的木构桥梁,几乎每50-100年就会毁坏一次,要么重建,要么修复。就算这座桥没有被昨晚的大火烧毁,它也早就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
“那这样还算文物吗?还需要保护吗?”
“小意的这个问题还蛮有点哲学呢。”
“哲学?”
“对啊,这应该算是忒修斯之船悖论。”
“忒修斯之船悖论……”宗意反应了一下,“就是那个把船上的木头一块一块慢慢替换掉,等到全部替换了,船还是不是原来的船,对吧?”
“哇哦!我家妹妹也太聪明了吧。”梦心之摸了摸宗意的小脑袋以示鼓励。
“主要是我家姐姐教的好。”宗意接着问:“那结果呢?是原来的船还是不是呢?”
“都说了是一个悖论了,那肯定就是还没有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答案呀。”
“我的姐姐诶,这是不是代表,这座走火的桥,其实也没有那么有意义呢?”
“并不是这样的。非遗传承,传承的首先是一项古老的技艺。”梦心之告诉宗意,“假如这座桥能够重建,用成熟、难度也最高的编木技艺来重建,那就代表着,这项技艺得到了很好的传承。”
梦心之和宗意一路走,一路聊。
就着月色,和村里的万家灯火,朝着万安桥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姐妹俩换了一个方向,可以直接从草地走到万安桥底下。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了非常压抑的哭声。
梦心之和宗意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是夜幕才刚要降临。
天边还挂着最顽强的几朵晚霞,让宗意能够看清村里人哭红了的眼睛。
这会儿已经有点晚了。
夜幕笼罩,除了蛙叫和蝉鸣,就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
宗意有点被吓到了。
她直接躲到了梦心之的身后。
但是有忍不住好奇,从梦心之的身后,伸出了一个脑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大心小意刚刚一路聊过来没有注意,等到发现的时候,离声音已经很近。
然后,她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好一会儿,宗意才压低了声音问梦心之:“那边是不是义叔叔?”
梦心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用只有她和宗意能听到的声音说:“咱们继续往前走,接着聊刚才的话题,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离得这么近,义叔叔肯定看到我们啦?”宗意的声音也小得和蚂蚁似的。
“他有没有看到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看到他。”
梦心之解释完了,宗意还是是懂非懂。
在这种不涉及她自成一派的逻辑的事情上,宗意向来都很听姐姐的话。
宗意忽然就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开始说唱:“姐姐姐姐姐,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万安桥是在千古艺帝时期建造的吗?”
“千古艺帝?”
“对啊对啊对啊,千古艺帝,艺术的艺。”
“不是哦。”
梦心之接过宗意递来的话题,敛容屏气地开启了解答模式:
“万安桥第一次开始建造的那一年,那个在中国历史上,拥有毫无疑问最高艺术成就的皇帝,才刚满八岁。”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日后,会成为皇帝,也不是照着皇帝该有的样子来培养的。”
“他奢靡、轻佻、识人不明,集所有皇帝最不应该有的缺点于一身。”
“除了打小就展露出来的艺术天赋,他几乎一无所长。”
“哦,对。还有帅。”
“当然,长相并不怎么影响他能不能做皇帝。”
“他的皇位,是在他18岁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的。”
10月10日,对飘飘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这是梦心之能想到的,最大程度缓解聂广义尴尬的办法。
在尽量不让情绪崩溃的人尴尬这件事情上,姐妹俩是有家学渊源的。
这也是为什么,宗意看清楚在桥底下哭的人是聂广义,第一反应是捂着嘴巴压低声音。
聂广义哭得太投入,等到发现的时候,两姐妹已经尽在咫尺。
他的脑海里,划过一万种解释。
风沙迷了双眼……
你俩怎么在这儿……
我刚在学娃娃鱼叫……
聂广义还想过转身直接跑。
天才建筑师的骄傲,拦住了他的撒腿就跑。
这有什么的?
直接躺平摆烂不就完事儿了?
不就是被两个小姑娘看笑话吗?
又能怎么地?
这俩姑娘,本来也不是他生命里的什么人。
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如果不是为了陪宣适走这一趟,顺便看看这劳什子的“假冒伪劣”。
凭什么现在假冒伪劣要开始带引号了?
就因为那一家子叫极光之意?
这谁取的名?
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创意?
聂广义向来自带掩耳盗铃的属性。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想过一万种可能、一万种解释。
唯独没有想过,会被姐妹俩,如此温柔以待。
聂广义有过和梦心之的对视。
虽然很短暂,却足够他确定自己被发现了。
聂广义的心态有点崩掉了。
想了半天的理由,一个都没有用。
许是怕他尴尬,梦心之和宗意打从发现了聂广义之后,就转身,开始背对着他说话。
聂广义先是诧异,渐渐开始听得入迷,甚至忘了自己对古典的过敏。
梦心之还在和宗意讲千古艺帝的事迹。
“天上掉个皇位下来吗?”宗意想了想,说道:“那宋徽宗还是挺幸运的。”
“这一点,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梦心之说,“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命运对宋徽宗赵佶来说,有任何幸运可言。”
“姐姐姐姐姐,快和我说说!”
梦心之从善如流:
“公元十二世纪元年,也就是1100年,宋徽宗的哥哥宋哲宗病死了。”
“他哥哥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五岁,膝下无子。”
“打小就表现出极高艺术天赋的宋徽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皇帝。”
“宋徽宗赵佶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又是一个最糟糕的执政者。”
“简单地来说,除了做皇帝,他什么都厉害。”
“此话怎讲?”宗意需要足够的理由才能被说服。
“且不说蹴球一类的运动技能。千古艺帝随便写写字,就写出了惊艳世人的【瘦金体】。”
梦心之渐渐也忘了背后还坐着一个哭泣中的男人。
她和宗意都转身这么久了。
足够聂广义悄无声息地离去。
梦心之开始认真地和宗意将宋徽宗的事。
“小意之前不是还去SH市博物馆看过《瘦金体千字文》字帖吗?”梦心之提问:“即便以现世最挑剔的眼光来看,瘦金体也足以惊艳每一个看到的人,对吧?”
“确实很惊艳呢!”宗意赞同道:“我的姐姐诶,要是没看博物馆的介绍,我多半以为那是女孩子写的字呢,也实在是太太太太太秀气了一些。整个一个美不胜收!”
宗意感叹:“我的字要是能写成那样就好了。”
“是吗?”梦心之听完,一点都没有要打击的意思,反而摸头来了一句:“那姐姐就等着去上海博物馆看小意的字帖了。”
宗意很高兴,高兴完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算她真的成了书法领域的集大成者,那得到什么样的情况,才能把作品安放到上海博物馆让姐姐看?
没一会儿,宗意求知若渴的属性,战胜了心里的那点不对劲。
“姐姐姐姐姐,千古艺帝,应该不仅仅只有书法厉害吧?”
“当然了。”梦心之回答:“宋徽宗随便画画画,就画出了《瑞鹤图》。”
宗意在自己的脑海里面搜索了一下,说道:“我好像没有看过姐姐说的这幅画。”
“那是一幅把20只形态各异的仙鹤直接画活了的神作。《瑞鹤图》开创了一个先河。”
“和达•芬奇的渐隐法差不多的那种先河吗?”宗意问。
“啊呀,小意还记得渐隐法呀?”
“我的姐姐诶,你和我说过的事,我什么时候有忘过?”宗意追问:“你快说说是不是那种先河?”
“差不多。达•芬奇是创造了一种画法,宋徽宗是创造了一种视角。”
梦心之解释:“《瑞鹤图》画的是帝都宣德楼上面的仙鹤,宋徽宗通过构图,把梁顶上的仙鹤,摆放到了一个和观赏者平视的角度。”
“平视的角度?”宗意不懂。
“对。”梦心之打开手机,找了张图,递到宗意的面前,“看到没,这幅画里面的仙鹤虽然都在天上,却给了观赏者,一个近乎于俯瞰的平视视角。我没有在宋徽宗之前的作品里面,看到过这样的构图和运笔。”
“啊……是这样啊……”宗意觉得自己需要消化一下梦心之的话。
只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到了。
“说来说去,不还只是说赵佶个人的艺术成就很高吗?这就能叫千古艺帝了?”
声音本身并不难听。
这句话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怪就怪在这是一道极具磁性的男人的声音。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往后看了看。
宗意瞬间瞪大了眼睛,无声追问道:【我的姐姐诶,现在怎么办?】
梦心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气质,在这个时候展露无遗。
“你说的对。”梦心之连声音都不带一丝波动,“作为一个皇帝,如果只是自己会书法会画画,确实也当不得千古一说。比起他的个人成就,宋徽宗更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美第奇家族。欧洲的艺术节有个说法,没有美第奇就没有文艺复兴。”
“宋徽宗比文艺复兴要早好几百年,要像那也是美第奇家族像宋徽宗。”
对古典过敏的聂广义,摇身一变,忽然成了古典的卫道士。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梦心之说,“宋徽宗创造了中国的文艺复兴。”
梦心之在和不了解宋徽宗的人讲千古艺帝的时候,经常就会用这个类比。
但显然,这个类比,是暂时性脱离过敏状态的聂广义没办法接受的。
话才出口,梦心之赶紧改口:“宋徽宗创办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学院,培养了一批艺术精英。”
宗意听到这儿,又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见:“我的姐姐诶,你是不是说的太夸张?宋朝可是出了名的羸弱诶!”
“小朋友都不刷短视频的吗?”
说话的又是聂广义。
这一次,倒是没有多大的针对,也没有不好的语气。
他纯粹就是不愿意用极光之意里的任何一个字,来称呼眼前的这对姐妹。
“我叫宗意,意境的意,不叫小朋友。”宗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聂广义没说话。
他也觉得自己不对,但就是一时没办法改。
年过三十,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习惯。
求知若渴的宗意自己率先没有了计较:“什么短视频?”
“就你随便刷一下,就能够刷到,假如让你选一个朝代穿越,你最想穿越回什么时候的短视频调查。”聂广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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