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关于王希孟的记载,加起来,总共只有67个字。
还不是出现在正史一类的地方。
而是一个题跋。
《千里江山图》完工之后,宋徽宗把它赐给了宰相蔡京。
这个宰相,几起几落,不是什么好官。
因为艺术才华出众,和千古艺帝臭味相投。
蔡京收到赏赐,在这幅画的卷尾,写了这样的一段话: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标点符号是后面添加的。
那个时代还没有。
这段话本身的字数是77个,但前面的十个字,和王希孟本人并没有什么的关系。
这段话记载了,一个叫希孟的十八岁少年,原本是画学的学生。
献上过好几次画,但没有画得特别出色的。
宋徽宗却在这些“一般般”的画里面,发现了这个少年的无限潜质。
于是乎,在宋徽宗的亲自指导下,少年绘画技艺突飞猛进。
花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画好了流传千古的《千里江山图》。
蔡京的这个题跋,好像讲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各种的语焉不详。
“聂先生是不是想问,王希孟是不是真人,是不是真的在历史上存在过?”梦心之尝试梳理聂广义的话。
聂先生……
这个称呼,听得聂广义心里泛起了嘀咕。
不是和妹妹一样,叫他义叔叔吗?
当然,姑娘年纪比较大,非要叫他义哥哥也是可以的。
嘀咕完了,还是得把话给续上:“不,我不怀疑历史上是不是有这样的天才少年,天才无论哪个年代都有很多,只看有没有被记录下来,我的问题是,王希孟是不是真的姓王?”
“啊?”
“很意外吗?你肯定知道蔡京在《千里江山图》里面的那个题跋,对吧?从头到尾直说希孟对吧?哪有说王希孟?”聂广义顿了顿:“所以,我的问题是,希孟在你梦里姓王吗?”
题跋里面,确实没有关于姓氏的记载。
那段全长77个字的跋,与其说是在记录一个天才的画师,不如说是在歌颂宋徽宗是个天才的老师。
“聂先生的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从梦里寻找答案。”
“姑娘此话怎讲?”
“我们国家,有延续了千年的装裱规矩。”
梦心之给出了回应:
“为了方便拿取和著录,画都是需要装裱的。”
“会在外包的题签上面写上时代、作者以及作品名。”
“清初的梁清标在得到这幅画之后,重新做了装裱。”
“他在重新装裱的时候,是可以看到宋人原签的。”
“也是基于原签的内容,才会在外包写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梦心之详细地解释了一番。
“这倒也是,一个姓氏,不存在姓氏作假的可能和意义。”聂广义想了想,又道:“姑娘刚刚似乎话里有话?”
“嗯?”梦心之笑意盈盈道:“我有吗?”
“当然有啊。”聂广义回答道:“姑娘方才说【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从梦里寻找答案】,那么什么问题需要呢?”
梦心之一时有些语塞。
她没有遇到过像聂广义这样的,
不问她为什么会做梦。
也不说梦里的事情有什么是能信的。
一上来就直接问她,梦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见梦心之没反应,聂广义就开始追问:“姑娘可以告诉我哪些必须要从梦里寻找的答案呢?”
虽是有着九秋之菊一般的性子。
梦心之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免开始有些情绪上的波动。
她不答反问道:“聂先生,你难道不觉得,在梦境里,寻找历史的答案,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吗?”
这可是一件,梦兰女士不管听多少次的,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的亲妈,因为这件事情,开口闭口都怀疑她是传染性神经病。
“这有什么不可理喻的?”聂广义理所当然道,“再怎么不可理喻,能有你穿越回去,梦到我的极光之意那么不可理喻?”
聂广义已经躺平了。
从宗极拿给他的那叠极光之意工作室原始手稿开始。
由于接到聂教授打来的紧急电话,聂广义没来得及看山沟沟里那栋建筑的“演变史”,就匆匆离开。
“定稿图”完成于五年前的这件事情,让“演变史”变得无足轻重
只一幅图,就足以给聂广义的Concetto di Aurora被打上建筑外观抄袭的标签。
一直安安静静听讲的宗意,又被刺激大发了:“你的极光之意?这位姓聂的叔叔您在拱虾咪?”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回头可以问问你适哥哥,他不是要在你们的极光之意工作室待满一个月吗?”
聂广义难得好脾气,他不想在关键时刻,和个小姑娘发生争执。
宗意却是不依不饶:“义叔叔自己没有嘴巴吗?为什么这种事情,还要让我去问适哥哥?”
聂广义无奈了。
他自认为是一个非常擅长“斗嘴”的人。
哪怕是小姑娘也不再话下。
面对宗意这种,明明萌得要死,却非要自以为很凶的质问,聂广义还是瞬间就败下阵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相册,嘴里念念有词:“我给你们看一个获奖作品的视频简介啊,视频是意大利语的,但不影响你们看得真切。”
宗意迅速凑了过来。
还没找好视频的聂广义,赶紧给手机熄了屏。
“干嘛呢义叔叔?”宗意不乐意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被耍了,“有必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吗?”
“不是做贼心虚,就是……我事先声明啊……首先这个奖项我已经退回去了,其次,我一直都在意大利,从来也没有听说国内有个什么极光之意,要不是小适子……”
聂广义顿了顿,换了个比较不会进一步惹毛小姑娘的称呼,改口道:“要不是宣适和我说什么要住到棺……程诺的工作室里面去,我压根就没机会见到山沟沟里的那个极光之意。”
“什么叫山沟沟?你到底要不要给我看视频简介嘛?”宗意生气道:“你长这么大只,这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意思?”
宗意的这句话,说的一点都不客气,聂广义却没办法反驳。
认真说起来,他绝对是比眼前这个小姑娘,更加讨厌男人吞吞吐吐的。
别说吞吞吐吐,宣适只是平日里慢条斯理一点,都已经被他嫌弃了一个半死。
聂广义终是放弃了抵抗,点开手机里面的视频,直接递给宗意看。
在模型画面出来之前,全程意大利语,听的宗意一脸懵圈。
在模型画面出来的第一秒,宗意就开始尖叫:“哇!我的姐姐诶!极光之意上电视了耶!”
尖叫完了,宗意赶紧拉着梦心之一起看,才过了两秒,就越看越不对劲。
这明明是极光之意,但又不是真的极光之意。
极光之意明明是她家里人名字组合起来的,怎么到了视频里面,就好像变成了和极光有关。
花里胡哨的加入了一堆极光的元素。
这不是在搞笑呢吗?
好好的一栋建筑,搞什么极光概念?
房子是让人住的好么,搞那么复杂拱虾咪?
还有这视频,为什么放着放着还出现了义叔叔那张脸?
意大利难道都没有帅哥了吗?
比适哥哥低了八百个档次的脸,怎么也好意思出现在意大利的电视?
宗意在那边咋咋乎乎,梦心之却是秒懂了聂广义的先前支支吾吾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视频里面出现的那栋建筑,还因为她能听得懂意大利语。
天才建筑师、现代水上概念建筑……
梦心之此时的震惊,一点都不比聂广义第一次看到“假冒伪劣”的时候少。
“所以……”梦心之犹豫良久才接着问道:“我是因为看过聂先生的设计,才会一直做有这栋建筑的梦?”
梦心之还颇有些高兴。
一块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极光之意工作室被抄袭了,而是梦境里建筑的出处终于有解了。
如果是她以前有看到过这样的一栋建筑,后来再梦到,就也不奇怪了。
这或许也比较能解释,她的梦境里面,为什么时不时都会出现这样的一栋现代水上建筑。
梦心之的反应,让聂广义石化了。
作为一个天才建筑师,他一开始就认定了,是自己的设计被别人给抄袭了。
现实却给他狠狠地上了一课。
宗极递给他的那一叠“演变史”,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要说没有遗憾,没有敌意,那肯定是假的。
但真的已经所剩无几。
梦心之的反应,让聂广义放下了对极光之意工作室的最后一丝敌意。
“肯定不是这个原因。”聂广义如实回复道:“我是一年前才有的这个想法,半年前才开始建模。”
“一年?”
“对,我有这个想法,是在极光之意工作室建成之后。”聂广义亲自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把奖项退回去给组委会,就是害怕会被先行一步建好的极光之意工作室说我外观抄袭。”
说到这儿,聂广义的天才之傲又开始抬头,他深怕梦心之不相信,敛容屏气道:“我此前,真的真的没有在任何场合听说过极光之意工作室,更不要说见过。”
梦心之刚刚的第一反应,给了被这件事情困扰多日的聂广义非常多的安慰……
【安慰】这个词用得不太对。
天才哪里会需要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
聂广义不屑被安慰,却又油然而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极光之意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我们的家。要不是小意和程诺姐投缘,别说你此前没听说过,此后也很有可能不会听说。”
就是这种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很让人舒服。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都偶发性不对古典过敏了,还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诗句?
梦心之把聂广义的出神,理解成了对错失奖项的遗憾,她细心地换了一个话题:“聂先生是不是想知道历史里面没有写过的细节?”
聂广义的眼睛都亮了,顾不得先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想清楚,直接开始表达自己的诉求:“恩恩恩,给我讲讲历史里面没有的。《千里江山图》铺陈了五层颜料,画了三百多座房屋、二十多座亭台、将近百艘船只这种肉眼可见的细节,都可以跳过。
“好,我先前说,梦见过参加翰林图画院的入学考试,但你问我的时候,我又一问三不知,是因为我不是自己去参加入学考试,而是推着原来应该去参加的那个人,去外面看了看。”
“推着?”聂广义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对,推着。”梦心之肯定道。
“哪种推?摩肩擦掌、推推嚷嚷?你在梦里是个男的。”
“不,我还是我自己。”梦心之说,“我推的是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是王希孟。”
“轮椅?宋徽宗那会儿有轮椅了吗?”
“有的。诸葛亮那会儿就有。”
“等会儿!”聂广义忽然提升了音量,“你刚说轮椅上坐着的人是谁?!”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
“对。”梦心之准备好了,从激动不已的聂广义那里,接收关于王希孟的一切提问。
只听聂广义来了一句:“你是怎么推的轮椅!”
“啊?”梦心之讶异道:“用手推啊。”
“我要问的是,你是在哪里推的轮椅?考试在哪里举行?”问到这儿,聂广义自己忽然又改口,“不不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
“啊?”梦心之被问得只剩下了语气词。
“王希孟诶!那可是《清明上河图》的同时代!你有没有推着轮椅走过了汴京城的某一条街?你有没有看到街上的餐馆都在卖什么吃食?你在梦里有嗅觉吗?有没有那种满街飘香的已经失传的小吃?”
“……”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幻羽应该就是个很“壕”的读者。
飘飘认识幻羽的时候,他首先是个作者。
至今还记得,幻羽大大的处女作《我真的不是富二代》里面有这样的一个场景。
说外国人睡不着可以数羊,但中国人不可以。
按照幻羽大大的说法,外国人数羊,是因为羊(sheep)和睡觉(sleep)很像。
真的假的?雅思写作8.5分的我,竟然第一次听说……
幻羽大大还说了,中国人如果也要数的话,必须要数水饺。(他就是这么干的!)
一个水饺、两个水饺、三个水饺……
翻译过来就是——
一个睡觉、两个睡觉、三个睡觉……
(怎么越往后数越不对劲?)
飘飘不是很懂啊,就想问问你们,幻羽大大的这个数法,正经吗?
第19章 广义大少
“聂先生,刚刚不还说对希孟特别好奇吗?”梦心之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不知所措。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梦里还有《清明上河图》啊。”聂广义说:“我就喜欢这种不入流的画。”
“不入流?”宗意听完就不乐意了,“我说,这位叔叔,你怎么敢说《清明上河图》不入流?”
“我为什么不敢?”聂广义反问道:“不信你可以问你姐姐,你们说的那个千古艺帝的《宣和画谱》里面,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张择端的名字。都没有入册资格的,还不是不入流吗?”
“姐姐姐姐姐,真是这样吗?”
“这幅画确实是没有编撰入册的。”梦心之赞同了聂广义的说法。
“啊?为什么啊?《清明上河图》难道不应该是最有名的作画吗?”
梦心之吴侬软语地给宗意解释:
“《清明上河图》有没有名这件事情,要看你站在哪个时代去看。”
“之前聊达•芬奇的时候,姐姐有和你说过,文艺复兴鼎盛时期,是以真实为最高要义。”
“所以,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画得越真实,在当时的影响力就很有可能越大。”
梦心之看向宗意,宗意一个劲地点头:“嗯嗯嗯,我记得的。”
“那么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到张择端的那个时代来看《清明上河图》。”
宗意忽然举了个手:“姐姐姐姐姐,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张择端是和东坡居士一个时代的吗?”宗意问。
“以我们跨越近千年的眼光来看,算是差不多,张择端只比东坡居士小了48岁。”
梦心之顿了顿,又道:“既然你提到苏轼,那就刚好可以用东坡居士的话来解释,为什么《清明上河图》在那个时代【不入流】。”
“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宗意激动地提问三连。
向来对妹妹的问题有求必应的梦心之,再度进入解答模式:
“苏东坡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
“这句话说的是形似和神似两种不同的艺术追求。”
“在苏轼看来,画画如果只求形似,见识就和小屁孩儿差不多。”
“《千里江山图》能够被二十多位帝王竞相收藏,就是因为意境高远的神似。”
宗意插话:“我当然知道《千里江山图》意境高远呀,可这也不影响《清明上河图》同样让人心驰神往呀。”
梦心之继续解释:
“我们后世人对《清明上河图》里面的场景心驰神往,是因为这些场景离我们足够遥远。”
“可是,如果回到当时呢?”
“回到《清明上河图》被描绘出来的那个繁华的汴京城。”
“你会觉得你每天都会走过的街巷,每日都能看到的风景,有多么特别吗?”
“在张择端生活的那个时代,描绘市井生活的画作,是不可能成为文人墨客追捧的对象的。”
“《清明上河图》在当时不受追捧,是因为描绘的场景太过日常。”
“同样的,它在现代能成为国民度最高的画作,是因为近千年的岁月,让日常变成了稀奇。”
“这便是历史的厚度,时间的力量。”
宗意想了想,问道:“姐姐是想告诉我物以稀为贵,对吧?”
“没错,小意的总结能力越来越强大了。”梦心之拿大拇指在宗意的额头上按了一下,说道:“姐姐手动给你点个赞。”
眼看着两姐妹互动得差不多了,饥肠辘辘的小镊子赶紧接话:“姑娘快给我讲讲宋时的市井生活,姑娘有没有在梦里,下过汴京城的馆子,去过汴京城的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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