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木拱桥,更是在极其落后基础条件之下,被逼出来的精妙造桥技术。
用木材编织起拱,运用榫卯结构,把一块块木头衔接起来。
实用才是生活智慧的真谛。
现存的编木拱桥,多半都已经“风烛残年”。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根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会让人觉得惊艳。
很多人从上面走过,还可能会抱怨一句:【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连车都开不了的破烂木桥?】
这些人的声音,其实代表了绝大多数。
这也导致了编木拱桥中的绝大多数,被钢筋混凝土的现代桥梁替代了。
在外行人眼里,“垂垂老矣”的木拱廊桥。
却是现代技术,都很难复原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时至今日,能够完整掌握这项非遗技艺的人,已经到了屈指可数的地步。
编木拱廊屋万安桥,多墩多跨,像条龙一样,盘踞在溪流之上。
随着那些曾经出现在老照片里面的三跨、四跨、五跨的木拱廊桥相继消失。
万安桥的存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座桥、一份信仰,更是活着的历史。
在编木拱桥这个子门类里面,五墩六孔的万安桥,是当仁不让的“现存”世界之最。
只可惜,现存这两个字,被昨晚这场让聂广义的爷爷急怒攻心的大火,烧出了引号。
“广义,你今天挺让我震惊的。”宣适坚持由他来开车。
他的原意,是让聂广义好好休息。
养足了精神再回去处理事情。
聂广义却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不闭眼睛,也不说话。
甚至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这样的聂广义,宣适在十几年的相处过程中,几乎都没怎么见过。
“嗯?”聂广义倒是没拒绝和宣适沟通,出声问到:“哪里震惊?”
“你不是对古典过敏吗?”宣适进一步解释:“包括一切和古代、古法有关的元素。上到诗词歌赋,下到吃穿用度。”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聂广义反问,“你不也对咖啡过敏了八年吗?”
“我对咖啡过敏,是因为害怕触景伤情。”宣适有心试探,“难道堂堂广义大少,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没有。”
聂广义明显不是很想深入聊这个话题,宣适就也没有再追问。
一时无言。
忽然的安静,让车内的气氛有点压抑。
宣适放了首聂广义最喜欢的《欧若拉》。
这一放,就把聂广义给惹毛了:“你嫌我被极光气的还不够吗?专门放首歌来气我?”
“那我关掉?”宣适妥协完了又不免有些意外:“你不是最喜欢张韶涵的这首歌吗?”
聂广义并不回答。
宣适继续自己的提问:“欧洲有那么多可以看极光的地方,你专门跑去阿拉斯加拍,难道不是因为这首歌吗?”
宣适本来也不是特别擅长沟通,现在这样,已经算是有点没话找话了。
如果旁边坐着的人不是心情欠佳聂广义,宣适早就闭嘴专心开车了。
过了好半天,聂广义才终于有了反应:“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
“啊?”
这个问题,宣适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十几年的兄弟,说不了解,肯定不可能。
但是,兄弟之间,更多的时候,只需要点到为止。
聂广义没有问过宣适,为什么对咖啡过敏。
宣适自然也不会过问聂广义为什么对古典过敏。
广义大少看起来口无遮拦,实际上还是非常有界限的。
宣适能和聂广义成为这么好的兄弟,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
“你知道我爷爷姓什么吗?”聂广义问。
“啊?”宣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聂广义重复了一遍:“我问你,知不知道我爷爷姓什么?”
“聂?”
“不是?”
“所以,今天出事的不是你的亲爷爷?”
“是我的亲爷爷,但他不姓聂。”
宣适见过聂广义的父亲,他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博导。
聂教授,毫无疑问姓聂。
亲爷爷不姓聂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爸爸也和今天那个小姑娘的姐姐一样,是跟你奶奶姓?”宣适问。
“我奶奶和我爷爷一个姓。”
“啊?那为什么啊?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宣适今天的震惊,不可谓不多。
“你都要跟我回老家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自然也会知道的。”
聂广义开始讲家里的过往:“我父亲年纪比较大,是1952年生人。他出生的那一天,昨晚被烧毁的那座万安桥,被一场百年一遇的洪水给冲垮了。”
“你的意思是,万安桥1952年,重建过一次?”
“不是的,1952年的那一次,并不能算重建,只能算大修?”
“冲垮了还只是大修?”宣适有些不太能够理解。
“对。”
聂广义向宣适解释了一下原因。
木质拱桥,虽然会被大水冲垮,却并不是特别怕大水的冲刷。
1952年的那场洪水,冲垮了万安桥西北端的两个拱架和十二开间。
百分之八九十的木结构都被冲到了下游。
万安桥所在的山区溪流窄,地势落差大,大水来得也急去得也急。
聂广义的爷爷,顾不得家里有新出生的小孩,沿着溪水一路捡,捡回了还有一半能用的。
造一座桥至少需要数千个木结构,万安桥的木结构,自是比一般的三节苗、五节苗要多。
有了这些原始“配件”,万安桥的那次大修,才得以保留很多原始的风貌。
“因为万安桥是在我父亲出生的那一天被冲毁的,我父亲也因此被认为是一个不详的人。”聂广义问宣适,“是不是有点可笑?”
“那时候的农村嘛。”宣适说,“封建迷信再所难免。”
“是吗?”聂广义扯了扯嘴角,说道:“可是,再往前数二十年,同样是这座桥,我爷爷从8米多高的桥面上掉下来,毫发无伤,被认为是祥瑞。”
“这样啊……”宣适暂时没组织好语言。
聂广义又问:“你说,我们家是不是和这座桥很有缘?”
“嗯。”宣适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根本就没办法否认。
“缘分让我爸这个不详的人,不到三岁就被送人了。”聂广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所以,我非常不喜欢我爸爸。”
“啊?这个……”宣适终于把语言给组织好了:“这个也不能怪你爸爸吧?他不是还不到三岁吗?他哪有什么选择……”
“不,我说的是,他明明姓聂,为什么要去帮助一家子外姓人?我爸爸为了那个不要他的家,到了快四十岁才结婚。”
宣适有点不解地朝聂广义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盯着开车的方向。
“你也理解不了是不是?”聂广义寻求认同。
“我……是不太理解,帮助别人和什么时候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理解不了就算了。我和你说一个你更没有办法理解的。你最清楚我高中的成绩,对吧?我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上清华?”
“嗯,我记得你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建筑。最后你为了和你爸爸做共同的研究,选了同济。”宣适觉得自己应该要适时发表点安慰:“同济的建筑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
“你知道我最后为什么没上清华吗?”
“你那时候不是说,想在聂教授的保护下混吃等死吗?”
“我这么说你就信?我如果真这么想,为什么一上大学就开始各种出国交换?”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宣适高考完就很纳闷。
宣适的成绩也是极好的,轻轻松松就能上985的那种。
只不过,和随随便便都能考清华的聂广义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聂广义曾经给过他两个说法。
第一个,就是要在聂教授的庇护下虚度光阴。
这个说法并不靠谱。
但是,当聂广义和他说完第二个理由——【还不都是因为不想离开你】。
宣适瞬间就觉得第一个理由还比较靠谱的。
真真假假,这件事情,一直到最后也没有个定论。
时隔多年,聂广义终于在今天,给出了正面的回答:“因为,受人敬仰的聂教授,申请了一个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非遗课题。”
“然后呢?”宣适追问。
“然后啊,聂教授只是个单纯的学者,并没有动手的能力,他虽然申请到了,却没办法凭借一己之力,完结这个课题。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恰好在很早之前,就表现出了这方面的天分。”
“然后你爸爸把你的志愿改了?”虽然是他自己问出口的,宣适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匪夷所思。
“没错,德高望重的聂教授,在最后一刻,更改了他儿子的高考志愿。”
“为什么呀?”
“为了成为这个领域的权威。”
“可是你爷爷不就是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非遗传承人吗?”
“一项技艺,只有在快绝种的时候,才会被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聂广义反问道:“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谁愿意干这个?”
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作为中国桥梁建筑技术的活化石。
代表着我国古代木构桥梁的最高技术水平。
凝结着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用这项技术营造的桥梁,全世界仅存在于中国闽浙两省交界大概方圆200多公里的区域。
聂广义高考的那一年,浙江的泰顺、庆元、景宁三个县,和福建的寿宁、周宁、屏南、政和四个县共同为这项技艺申遗。
当时一共打包了22座闽浙木拱廊桥,万安桥是其中之一。
万安桥所在屏南县的县志上,有关于这座桥前世今生的记载。
宋时建,垒石为墩五,构亭于上,戌子被盗焚毁,仅存一板。(1708年)
乾隆七年重建。(1742年)
乾隆三十三年又遭盗焚,架木代渡。(1768年)
道光二十五年复建。(1845年)
20世纪初又遭火烧,1932年再次重建。
1952年西北端被大水冲毁两个拱架,1954年重修。
对于不在这个地方生长的人来说,如果不是昨晚的这场大火,万安桥这个名字,根本就无从听说。
别说其他地方的人不清楚,哪怕是闽浙两省的原住民,多半也没有听说过。
即便听说了,附近的县市,也还有其他叫的桥梁叫这个名字。
文物保护这四个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从来都只是一个非常不接地气的概念。
然而,对于长桥村的村民来说,万安桥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地方的见证。
从出生到垂暮,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万安桥原本就是极漂亮且兼容并蓄的一座木拱廊桥。
桥屋38开间、用柱156根,总长度98.2米。
这座桥采用不等跨设计。
最长的拱跨15.2米,最短的10.6米。
桥墩是舟形的。
重檐桥亭、青瓦双坡顶。
穿斗式木构梁架飞檐走梭。
4.7米宽的桥面两侧,是一气呵成的长凳,俗称“美人靠”。
春夏秋冬,无论哪个季节从桥上经过,都会看到很多人在桥上。
老人在上面聊天,小孩子在上面玩耍。
夏日的夜晚,桥上凉风习习,最是让人不忍离去。
走上这座桥,就像走进了一段历史。
长桥村的人到了这里,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宣适跟着聂广义来到长桥村,首先见到的,是很多人坐在溪边,默默流泪的场景。
“怎么这么多人坐在这儿哭?你爷爷奶奶在村里,这么有影响力的吗?”宣适对此很是有些不解。
因为一个老人的离去,嚎啕大哭,不见得是真的伤心,但默默流泪肯定是。
一个人,需要德高望重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整个村的人,在他即将离去的时候,无声哭泣。
“你想多了,他们是在哭这座桥,而不是哭我爷爷奶奶,或者别的什么人。”聂广义答疑解惑。
“哭这座桥?”宣适更不能理解了。
“你刚刚一直在开车,万安桥失火的视频,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开始上传。”聂广义指了指手机,说道:“随便点开几个,就会发现很多人是一边拍视频一边哭的。”
宣适想了想,说道:“村里人,应该是把这座桥,当成自己家里的一个部分了。”
“或许吧。”
聂广义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更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才是对的。
假如,心情也分对错的话。
他应该和村里人一样伤心,还是应该小小的幸灾乐祸?
或许,毫无波澜,才是最正确的对待方式。
“那你爷爷对这座桥的感情,就可以理解了。”宣适如是说。
“是可以理解。”聂广义苦笑道,“我爷爷可是这座桥的祥瑞之源和命名由来。”
“你是不是很介意这件事情?”宣适问。
“我不介意啊,有个非遗传承人爷爷,有什么好介意的。”
“所以啊,广义,被遗弃这件事情,如果要生气,应该生气的也是你爸爸,对吧?聂教授自己都不介意被抛弃的事实,你就不要生你爷爷的气了。”
聂广义直截了当道:“我不生我爷爷的气啊。”
“那你就没必要对古典过敏了吧?”宣适说,“就像我对咖啡,只要把误会解开了,就不存在过敏源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从头到尾,我气的都只是我爸爸。”
聂广义略显严肃地问:“聂教授的行为你也可以理解吗?他可是被这个地方抛弃的不祥之人诶。他如果没有一门心思要给这里申遗,我又何至于此?”
1954年,刚过而立之年的邱富颜——聂广义的爷爷,一门心思扑到了拱架的重修上去。
他废寝忘食,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不到三岁的儿子,恨不得直接住桥上。
聂广义的奶奶邱庆云,既要照顾聂广义的爸爸。
又要每天担心邱富颜会不会又一次从八米多高的地方掉下来。
在邱奶奶看来,有过一次幸运,并不代表会永久幸运。
邱爷爷却不怎么想。
每天赶工到天黑。
哪里危险去哪里。
再加那会儿甚嚣尘上的,聂广义的爸爸是“不祥之人”的言论,邱奶奶可谓寝食难安。
许是出于迷信,也可能是真的照顾不过来。
聂广义的爸爸就这么被送给了上海一户姓聂的人家。
聂广义出生的时候,聂爷爷已经离世。
所以,对于聂广义来说,虽然姓不同,但他从来就只有一个爷爷。
他小的时候,还很喜欢寒暑假的时候,到长桥村小住。
说起来,聂广义的二胡,还是邱老爷子教的。
“聂教授是怎么和你说的?”宣适只有和聂广义在一起,才会有问不完的问题。
“我爸什么也没有说,但我妈一直都非常反感长桥村,每次我爸让我过去,我妈就会气得好几天不和我说话。”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就高考改志愿那件事情,让我爸和我妈的矛盾彻底爆发。”
没等宣适问,聂广义就像打开了水龙头似的,自己一股脑儿全说了:
“我爸在长桥村,有五个哥哥,都是我爷爷奶奶生的。”
“这五个哥哥,一共生了十二个小孩,全都是我爸在供读书。”
“我爸许诺,从他们小学,一直供到大学毕业。”
“像他这么重的负担,在上海根本找不到好的对象。”
“后来他遇到了我妈。”
“我妈说,结婚前她可以不管,结婚后,收入就是两个人共同财产。”
“应该先紧着自己的小家,而不是那个不要他的家。”
“再加上我的那些伯伯们,条件渐渐也好起来了,完全有能力自己供小孩念书。”
“但我爸就是不听。”
“我妈对这件事情一直都非常有意见。”
“我爸现在是不差钱,可往回倒退个二三十年,谁能一下子供十几个小孩?”
“我妈比较能忍,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和我爸爸吵架。”
“高考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我妈气得直接和我爸离了婚。”
宣适见聂广义停了下来,赶紧又开始进入提问模式。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对古典过敏?”
“我过你个大头敏。”
故事听到这儿,宣适差不多已经可以勾勒出来聂广义过敏的真实原因。
梦心之洗完澡出来,看到程诺在楼梯的拐角站着。
“程诺姐,怎么我洗个澡的功夫你就不见了?你不是说要在我房间里面找书看的吗?”
“临时发生了点事情,我这会儿,看不下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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