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临终前交代他了,多听。
所以虽然性格有些执拗,但对朝臣们还是很尊敬,很耐心听他们说话。
“是啊,孙大人学问出众,学生众多,连兄长也曾跟着他读书。”他说,“朕那时候还小,偷偷看孙大人讲课,他还请我进来听,说读书不怕早,奶娃娃也能听。”
朝臣们也多有感慨,孙大人真是可惜了,都是儿孙债啊。
皇帝书房内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但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霍莲开口了:“孙大人曾与罪王通过书信,相约京城同游。”
此言一出满书房死静。
皇帝的脸瞬时沉了下来。
虽然是从未当做皇帝教导的皇子,现在成了皇帝,当他沉下脸的时候,龙威顿现。
朝臣们的心也沉了下去,孙大人完了。
先前说了新帝性子执拗,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晋王案。
当初皇后在生六皇子难产而亡,那时候,先帝已经有了新宠,更厌恶幼子,六皇子无人管教,几乎是被太子养大的。
对六皇子来说,兄长的死,比父皇的死还让他痛心。
所以皇帝对制止了晋王乱的霍莲极其恩宠,对涉及晋王的人和事极其苛刻。
这一下不用大家再拉扯孙大人是判还是恕了,孙大人会直接被都察司拉走。
进了都察司,那就不可能活着出来,死定了。
孙大人一家子死反倒是幸事,就怕牵连他人。
一时间再无他声,也没人指责皇帝,私下咒骂的自然是霍莲。
“晋王案都过去多久了,当初查那么严怎么会有遗漏?”
“就是构陷!三年前孙大人路上见了霍莲没有让路,被怀恨在心了。”
“真是疯狗。”
“他怎么还不死?”
“不是说有什么行侠仗义的墨徒吗?怎么不把他也吊死在会仙楼?”
这些喧嚣霍莲都听不到,也没人敢到他面前说,他也不会去会仙楼,倒不是不敢,而是没时间。
霍莲是个很兢兢业业的人,查案亲历亲为,陪同案犯一起住在牢房里,直到案犯招供。
霍莲坐在铁凳子上,用烧烙铁的炉火烤鸡腿,油滋滋溅起火光。
“孙大人招了。”朱川拿着罪状走过来,有些遗憾,“还没怎么用刑呢。”
霍莲没什么意外,进了都察司,哪有不招认的,那老头更是养尊处优,日常走路都是以人为轿子。
“可惜他死也不知道是谁害了他。”他说,看着跳动的炉火,“只会骂我霍莲。”
朱川撇嘴:“我虽然没上朝,也知道是那群为他说好话要赦免的好友学生,整天吵闹陛下,这是欺负陛下年轻吗?”
是啊,如果老老实实认罪,顶个罪身,德高望重不复存在,学生门徒众也会划清界限,皇帝也不会在意这一条垂老之命。
偏偏孙大人认不清,其他人也跟着闹腾。
不,也不是认不清,毕竟这般身家地位,又一直高高在上,不甘心也不舍得,也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跟那些他们曾不在意的人那样。
“都四年了,还看不清陛下所要,贪恋缠绵不去,活该他们进我都察司。”霍莲说。
从未当做皇储的皇子,难道真的会把先帝,或者兄长的朝臣当做自己的朝臣吗?
霍莲拿起烤好的鸡腿咬了一口,在刑具架前大吃大喝。
外边人人诅咒他不得好死。
还有人说他恶事做多,晚上都不敢睡,睡觉要十七八个女人陪着。
但其实他睡得很好,连梦都不做。
但这一晚,霍莲却做了噩梦。
第26章 剑无锋
太久不做梦,霍莲都忘记什么是做梦了,直到看到了很多人,认出了其中熟悉的面孔。
这些熟悉的人已经死了。
霍莲立刻知道自己在做梦。
以前,小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因为害怕总是做噩梦,义父告诉他,做噩梦的时候大声喊就好,喊得比谁声音都大,比谁都凶,就算在噩梦里,也没人能欺负你。
他看着前方涌涌而来的人群中义父的面容,用力地的嘶吼,随着他的嘶吼,人群宛如被刀噼开,血肉跌落,骨架倒地,义父也是如此。
但这些血肉碎块没有随着他的嘶吼消散,而是继续向他涌来,无数的残肢在拉扯他。
那又如何?血肉能将他淹死吗?这些残肢能将他撕碎吗?霍莲站着一动不动,他只不过是在做梦,无知无觉,直到看到血水中漂浮着一把长剑。
这把剑,霍莲的视线微微一凝,与此同时那长剑猛地砍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剑落在他的手背上,血水四溅,剧痛散开。
好痛,好痛啊。
霍莲猛地睁开眼,四周的嘈杂也向潮水般涌来,犯人的惨叫,锁链刑具碰撞,狱卒的走动。
他还在牢房中。
侧卧在刑具架子前的长凳上。
“都督?”朱川在外边站着,回过头,看到霍莲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霍莲抬起手,看了眼手背,起身向外走。
“都督?”朱川不解忙跟上。
霍莲一路没说话,出来牢房,在黑暗的夜色中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房屋门前。
是兵器房,朱川看了眼,问:“都督要找什么来做刑具吗?”
霍莲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推进门进去了。
朱川哦了声,乖乖站好,探头往内看,这兵器房在都察司不算私密之处,放着谁都能用的兵器,他看到霍莲站在兵器架子前,伸手从上取下一把剑。
这把剑比常见的剑长很多,朱川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把六尺剑。
都督日常不用剑,只在外出巡查会拿这把剑做备用兵器放在马背上,从来没机会用——如果到了都督丢了自己的惯用阔刀,需要用备用兵器的时候,那得遇到多可怕的对手啊。
这种可怕的对手,朱川还没见过,也不相信世上有。
都督半夜醒来拿这把剑做什么?
霍莲看着这把剑。
梦里不是应该无知无觉的吗?那些残肢撕扯他的身体,他就毫无知觉,为什么这把剑在梦里砍到他能让他剧痛。
就像当初那样。
霍莲拔出剑鞘,剑身比夜色还黝黑,他将剑放在右手手背上,那里有一刀疤痕,与剑刃贴合。
“你入我梦来。”他说,“是因为今天提到你的主人了吗?”……自语,片刻之后又将剑猛地挥动。
“朱川!”他喊,“朱川。”
朱川忙跑进来:“都督?”
“这剑不对。”霍莲说,皱着眉,“我先前就说过了,它轻了,也没那么……”
轻了?朱川想起来了,当时在外掉了捡回来后,霍莲就说过这句话,但锋利怎么看?
念头闪过,就见霍莲举着剑噼向兵器架子,架子轰然到底,其上的兵器发出刺耳的响声。
朱川不由掩住耳朵。
外边脚步杂乱,有守卫过来了,手里举着的火把照亮兵器房。
“都督?”他们询问。
朱川对他们摆手示意无事,霍莲握着剑站在一地散落的架子兵器中。
“你看。”他说,“连兵器架子都没砍断。”
朱川走近,架子倒在地上,其上有裂痕,但的确没有断开。
“或许是被其他兵器挡住了。”他说。
架子上的兵器很多,适才那一剑遇到格挡护住了架子。
霍莲摇摇头:“就算别的兵器挡住,它也能砍断,你不知道它有多锋利。”
他看着手中的六尺剑。
它锋利地能一剑砍下梁寺的头。
夜凉如水,夜色散去,新的一天到来,似乎是一眨眼冬日的寒意就笼罩了许城。
就算天上太阳高挂,街上的行人也还是裹紧了衣袍。
陆氏布行许城店的待客厅内摆着炭炉,许城店的掌柜抬手擦了擦鼻头的汗,虽然室内温暖,但其实到不了让人出汗的地步。
许城掌柜出汗,是因为对面坐着的女孩儿。
陆大老爷说许城店的盈利给那女孩儿,这个月果然七星就来了。
掌柜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却耍了个心眼,将一堆账册搬过来,假惺惺问:“小姐要不要看帐?”
他知道这女孩儿十岁来到家里,被养在内宅当小姐,但当然跟家里的小姐不一样,家里的小姐们由夫人们教导学理家事,而这个七星只不过是当做杂役来使唤。
她可没机会学这些,只怕根本就看不懂账册。
没想到这女孩儿只嗯了声,便坐下来开始看账册。
她看得很快,就在掌柜以为她不过是装样子的时候,把账册一放,说:“为了少给我钱,这账做得不容易啊。”
真看懂了?掌柜的不敢相信,装湖涂试探说没有这回事,但女孩儿下一刻就把几本有问题的账册挑出来,扔他面前。
“你要是觉得我看错了,去请行会的人来审。”她说。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恼怒也没有不满,但看在掌柜眼里莫名心慌。
可不敢把陆家和这女孩儿的纠葛让其他人知道,掌柜的忙忙道歉,讪讪找借口:“家里的生意,不是每个店铺都赚钱,就,习惯,嗯,拆拆补补——”
“我不管你们怎么拆补。”七星说,“这里的钱达不到我满意,我就再要其他的店铺。”……了指账册。
“以后这些账册不用给我看,我也不看,你这个铺子的盈利我心里有数额,低于这个数额呢,我不认,当然,你们盈利多与这个数额,我也不多要,这样很公平吧。”
这叫什么公平啊,掌柜的心想,他抬眼看去,这女孩儿坐在那里神情平静无波,身形娇小瘦弱,但他莫名觉得冷冰冰又锋利。
“是。”他垂头应声,“我知道了。”
这边两人正说话,外边有些喧闹,似乎有人跑进来。
“掌柜的,掌柜的。”
店伙计在外喊,人也闯进来。
掌柜的一腔脾气泼过去:“谁让你进来的!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惊扰了贵客!”
店伙计怯怯看了眼坐在那边的女孩儿,虽然只来了两次,他也记住了这个女孩儿,上一次来就拉走了很多好布料,看起来很有钱,所以这次,掌柜的亲自招待?
贵客没有受到惊扰,端着茶喝。
“是,家里传来好消息了。”店伙计小声说,掩不住眉飞色舞,“三公子考入了太学,成为太学博士弟子了。”
掌柜的闻言脾气尽消,欢喜四溢,成了成了,终于成了,陆家的前程稳了。
“快,看赏,咱们也为三公子作贺。”他吩咐。
店伙计高兴地应声是转身跑出去了。
掌柜的乐滋滋回身,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女孩儿,轻咳一声,腰背挺直:“七星小姐,你看,我们家三公子大喜了。”
后悔了吧,这般混闹,让家里人厌恶,转圜余地都不留。
害怕了吧,这般张狂,攀上玲珑坊也不过一平民,怎能跟陆家相比。
他看到那女孩儿将茶杯放下来。
“三公子大喜了啊。”她说,“那让大老爷多给我一份钱来同喜。”
掌柜的再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敢要钱?还同喜,还要给她钱?
“当然要给我钱,你去问问大老爷就知道,如果,不是,否则,那么。”七星说,再看这掌柜的淡淡一笑,“这同喜当然有我一份。”
“小姐,你真的会看账啊。”青雉问。
在陆家的铺子里,她要做一个见过大世面的淡定的婢女,现在则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惊叹。
她也不知道小姐会看账,这也跟手巧有关吗?
七星说:“以前在家里,母亲经常要看账,我跟着看了很多,学到一些。”
小姐的母亲还要看账啊,是因为经营木匠生意吧?青雉惊讶,又了然。
“是哦,小姐母亲和父亲都是不一般的铁匠木匠。”她点点头说,“家里的生意一定很大。”
七星笑了笑,点点头:“家业是不小。”
青雉抚掌,心里叹息,可惜啊,父母不在了,家业也不在了吧,如不然也不用来到陆家这种黑心鬼虎狼窝。
“小姐,你说那掌柜会不会给陆大老爷转达,陆大老爷肯不肯给咱们送同喜钱?”青雉恨恨问。
“会啊,掌柜的可不想被我催问。”七星说,“至于陆大老爷,他应该知道,如果不给我送来,那我会亲自上门去取。”
青雉挑眉:“那陆大老爷可不想劳烦小姐您跑一趟呢。”
主仆两人对视一起笑了。
“不过,还是好气。”青雉又叹口气,跟着小姐继续前行。
陆三公子能高中其实也在预料中。
陆三公子的确是个优秀的公子,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她一点也没觉得可惜,她再不会为小姐可惜没有嫁给陆三公子,成为陆家人了,只是觉得好气。
怎么陆家就不能倒霉呢?
陆家长辈作恶,儿子依旧平步青云,小姐却只能拿点钱。
“小姐,多要点钱,为了同喜,干脆让大老爷再送个铺子。”青雉狠狠说。
七星说:“要钱这种事,也要……”
“量力而行。”青雉接过话说。
主仆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别生气。”七星含笑说,“占便宜也不一定是占便宜,吃亏的也不一定就是吃亏。”
青雉点点头:“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姐做什么我都放心。”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玲珑坊前,店内的女伙计笑着相迎:“这么高兴?”
青雉对她笑着说:“我家小姐人逢喜事嘛。”
女伙计还没问什么喜事,青雉已经拉着她,将一包糖递给她:“婶子你尝尝,我刚才在街上买的姜丝糖,你前两天不是咳嗽吗,吃这个能好些。”
女伙计更是笑:“多谢多谢,小青你还记得。”
“小姐你快去忙吧。”青雉对七星说,将拎着的一个小布包递给七星,“我给刘婶婶搭把手。”
刘婶笑说:“哪里用你帮忙。”
就像在陆家一样,寄养的小姐不能真有丫头使唤,她梳头刺绣裁衣,青雉则各处当粗使,现在在玲珑坊,绣娘也不可能有丫头伺候,她刺绣,青雉则在绣坊帮忙迎客端茶倒水。……在陆家不一样的是心态。
青雉挽着刘婶的胳膊说:“婶子就当是帮我忙,教我怎么介绍布料。”
刘婶更开怀,果然教她,也不再追问七星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七星向内去了。
“阿七来了。”内里的女婢热情招呼,“快去待客厅,杨夫人等着你呢。”
说着话引路,不待去打起门帘,董娘子已经掀起帘子亲自接出来。
“阿七来了。”她笑说,“杨夫人等你半日了。”
七星跟着她走进去,看到杨家夫人在四个婢女的簇拥下坐着喝茶。
“杨夫人。”七星施礼。
杨夫人颔首,问:“我来看看进展。”
七星将拎进来的布包打开,先拿出一张图纸:“这是上了色的式样。”
杨夫人看着图纸,原本疏离的神情柔和几分:“你的画工不错,配色也精妙。”
七星又拿出一条披帛:“夫人先试试这个。”
杨夫人站起来了,两个婢女忙上前托着给她看。
“绣的不错。”杨夫人嘴角浮现笑意,展开手臂,让婢女把披帛围上,走到全身镜前。
董娘子亲自抱着圆镜子在身后。
杨夫人前前后后端详一刻,再看七星:“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不催你了。”
虽然她态度看起来倨傲,但这句话无疑是赞赏。
董娘子笑开了花:“夫人您放心吧,这独一无二的衣裙会准时送到您府上。”
七星亦是点头。
本要走的杨夫人,迟疑一下:“我看你画工很好,我有一件娘家带来的画,你可能它绣在衣袍上?我要送给我的母亲。”
刺绣的花样子是绣坊提供的,当然也有很多绣娘自己会画,但画花样子和书画是截然不同的,杨夫人是远嫁,她的娘家在京城,还是朝官。
从娘家带来陪嫁的画必然非凡品。
而且还要送给母亲当礼物。
这生意可不小。
董娘子没敢大包大揽,眼角余光看七星。
在她看过去的同时,七星已经点头:“拿来我看看。”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说不够稳妥,她又补充一句。
“我会先绣个小样让夫人看看是否满意。”
不是,也许应该说,我试试……这样吧,董娘子心想,也可能是七星小姐表达我试试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
杨夫人微微一怔,显然也觉得……
她原本是没有这个念头的,就算有,应该是拿到了衣裙穿上身真满意之后,但或许是因为这一条披帛的手艺,或许是因为这绣娘冷静的神情,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杨夫人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儿,说:“好,我让人把画送来,那今年余下的时间,就算我包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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