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雉点点头:“我们刚搬来的。”
店家老汉笑呵呵说:“这里好,你们两个女孩儿也不用怕,老汉儿我夜里一直在,帮你们警醒着,那些杀人放火凶徒都不敢靠近的。”
青雉笑着道谢,又多拿出一个钱放在灶台上:“多谢阿伯。”
店家老汉忙要把钱还回去:“怎能要钱?”
青雉已经拎着东西跑开了,扔下一句:“是腌菜的钱,小姐说了,多拿了要给钱。”
店家老汉哎呀哎呀两声笑了,看着女孩儿的身影进了巷子,门板轻响,旋即安静无声。
家里却不是只有青雉和七星两人。
厅堂内魏东家陆掌柜都在。
杂货店老板娘的房子自然是他们选定的。
七星住在这里,一是为了做出受了危害要安全要回避的样子,二来也是方便跟魏东家见面。
这间宅院有暗门方便进出。
青雉进来时,魏东家正在问七星:“就这样放过陆家了?”
在说去绣坊当绣娘的时候,七星还请魏东家打听京城里考太学秀才们的消息,尤其是禹城来的陆异之。
提出这个要求,七星也讲了和陆家的纠葛,外祖父死后托孤,许诺婚约,如今反悔赶出家门。
魏东家听了很生气,也想到这先前宁家,当时他还暗暗讥讽这女孩儿跟宁家二十四郞是因为口角纠纷,是以私利寻仇,原来不止是口角纠纷,根源在陆家。
门里的规矩是不能以私利寻仇,但陆家这般做派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了,背信弃义该罚,更何况还要杀人。
宁家作恶都罚了,陆家当然不能放过。
陆掌柜问:“七星小姐是觉得,陆家是比宁家复杂一些,不太好办?”
陆家是禹城的,隔府如隔山,再者,陆家是商家,跟当地官府关系很和睦,对官府来说,陆家也没有威胁,只有利好。
最重要的是,陆家三公子才学出众,前程似锦。
宁家的事,是借力打力,但陆家这力不好借,也不好打。
说到底还是因为今非昔比,门散人离,做事不易了,魏东家就受不了这憋屈的话,哼了声说:“抄家灭族做不到,给陆家放一把火总可以吧。”
七星笑了,说:“别说放一把火,让陆大老爷悄无声息死了,也不是做不到。”
青雉此时上前,将买来的吃食摆好。
“小姐,你们说话,有事叫我。”她低声说。
七星指了指桌案上:“你拿些肉去吃。”
青雉应声是捡了鹌鹑肉丁用油纸包了退出去,关门时看到屋内对坐的三人
杀人放火啊。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将门关上,就在院子里坐下,一边吃一边警惕四周。
“对陆家来说不难,对我们来说,也不难。”
这世上死人和起火太常见了,有人靠着权势地位杀人放火,没有权势家世的人,也能靠着老天来杀人放火。
这就是官家不管,江湖管。
魏东家握着筷子,是啊,多熟悉的事,他都要忘记了,这种轻描淡写的话,也许久没听到了。
他不由看了对面的女孩儿一眼。
七星正握着筷子吃腌菜,一口腌菜,一口蒸饼,吃得认认真真。
这腌菜是魏东家要的,不是因为美味,而是饮食习惯。
“七星小姐吃的惯吗?”魏东家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用这么严苛,我们这些老家伙这样吃,一是年纪大吃得少了,再者这样吃对身体还真有好处。”
“量腹而食,度身而衣。”七星说,看着夹起的腌菜,桌上的清茶,“短褐之衣,藜藿之羹,以前总看着别人这样。”
看着别人,是小孩的看大人那种吗?魏东家和陆掌柜心想。
很多小孩子都这样,想成为大人,做大人们能做的事,吃大人可以吃的东西,但其实吧,真成了大人,就会发现做大人也没那么好。
七星看他们一笑,说:“现在我能自己做,感觉很好,这些饭菜我也吃得很开心。”
说罢将腌菜和蒸饼送进嘴里,再喝了清茶。
还是真开心,魏东家和陆掌柜不由对视一眼,她能这么喜欢,真是不错。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没必要跟陆家纠缠。”七星接着说,“而且这次陆家也是我引诱他们动手的,是为了握住把柄,让他们安分不要给我惹麻烦。”
说到这里一笑。
“他们知道我有绣技可挣大钱,可威胁他们,所以决不允许我做绣娘。”
魏东家和陆掌柜恍然,原来说要去绣坊当绣娘是为了这个。
要说到不惹麻烦,两人更能理解,他们的身份的确很麻烦。
陆掌柜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的家人是都不在了?”
虽然已经打听过七星小姐是个孤女,但出身来历都不知道,先前问过师承,女孩儿也没说什么。
七星这一次没有回避话题,嗯了声:“都不在了。”
魏东家握着筷子,下意识地问:“是因为那件事过世的吗?”
那件事……陆掌柜也看向七星。
七星说:“有人死在当场,有人因为这件事离散而亡,所以,都是。”
原本以为是世间常见的年少失亲,竟然一家子都是因为那件事死了。
魏东家看着自己的腿,抬手捶了下,他老朽一个,腿断了就断了,这孩子一家,壮年正好,青春年少,唉。
“你们一家人都是墨门的人?”陆掌柜忍不住细问,“你们是哪一堂?”
能教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肯定技艺高超,身份必然也很高吧。
魏东家也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为陛下炼神器,怎么突然就成了谋害了太子,难道真是他们说的,掌门被晋王驱使谋反叛逆?”
七星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我们家不都是墨者。”她摇摇头,又看着魏东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东家神情颓然。
陆掌柜则低声呵斥他:“她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
魏东家自然也知道,这七星太小了,估计她的父母也是跟他一样,突然听到消息,糊里糊涂地赶过去,糊里糊涂地死了,糊里糊涂地回来,糊里糊涂地看着家门离散。
“掌门有令,赴汤蹈火。”陆掌柜沉声说,“难道你有什么不满?”
魏东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瞪着陆掌柜:“你少污蔑我,我哪有什么不满,我只是——”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明白。”
不明白,所以不甘心,所以满腹牢骚,言语刻薄。
陆掌柜看了眼魏东家的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年魏东家骂骂咧咧不是因为废了双腿。
他叹口气。
那边七星认真地将属于自己那份的腌菜肉丁吃完,似乎这才察觉他们的情绪。
“不要急啊。”她说,“把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搞明白就好了。”
当初的事搞明白?魏东家和陆掌柜看着她。
“我那时候……”七星说,又停顿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还小,身体也不好,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看着两人。
“掌门没有谋逆。”
“掌门全心全意真心实意要为陛下献神器。”
太好了!
果然如此!
他们就知道!
陆掌柜和魏东家几乎同时站起来,神情激动。
但下一刻看到女孩儿的脸。
这女孩儿一向很平静,或者换句话说,面无表情,就算是笑,也看起来很平静。
但不管神情再平静,也是个尚有几分稚气的十五六岁女孩儿!
这是怎么了?魏东家和陆掌柜瞬时回过神,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啊,这话其他人说过,他们自己也常常跟说,现在这是激动什么!
就好像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七星说,“掌门是圣学弟子,怎么会行大逆不道之事?”
陆掌柜忙说:“是,我们知道是真的。”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但世人不信,朝廷定罪,是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的,我们能奈何。”
“所以要让离散的家人重新凝聚在一起。”七星轻声说,“我们齐心协力来洗脱罪名。”
洗脱罪名暂时不论,魏东家顿了顿手里的筷子:“七星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掌门当年命令离散……”
“那是为了保家中子弟不要枉死。”七星说,看了眼魏东家的腿,“比如魏东家虽然损失双腿,万幸保住了性命。”
魏东家当时的确是要赴死的。
听到消息,他怎能袖手旁观。
他冲到晋地了,看到奔逃的民众,看到聚来的兵马铁蹄踏踏,刀剑森森,他毫无迟疑,拔出刀剑要冲过去,就在这时候,掌门令传来,令所有子弟离散退去。
他不想退,但也不能违背掌门令,犹豫难决间看到奔逃的民众要丧生在兵马铁蹄下,他握着刀上前救护,混战中跌下马,断了腿,那些得到他救护的民众没有抛弃他,将他拖带着逃走。
就这样,他断了腿,留着命,失魂落魄归来。
魏东家将茶一饮而尽,耳边那女孩儿的声音接着传来。
“……虽然离散,但很多家人的性命保住了,人在,家门还在。”
“比如你们,五年后,还能再接诉求,惩罚了作恶之人。”
“比如京城里,还有人能让杀人的秀才偿命。”
陆掌柜默然一刻,说:“其实我也没想到,京城那边的堂口竟然还活着。”
因为七星的请求,他们试探着用旧规矩来询问信息,没想到这么多年断绝,消息竟然顺畅传过去,还非常快的传了回来。
还带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
京城竟然有秀才被吊死了。
其他人听到了会当做一场常见的凶杀,但听到有认罪书,魏东家和陆掌柜立刻就知道这是同门的做派——作恶的人哪里会自省,更不可能愧疚自尽。
在这种时候,天子脚下啊,竟然敢做出了这么漂亮的一场宣罚。
原来家里真的还未断绝。
魏东家嘀咕一声:“他们天子脚下吃好喝好有钱有势,出了事自然跑的比谁都快,活的也比谁都好。”
陆掌柜瞪他一眼:“都是一家兄弟,不要说这些浅薄的话,晚生后辈在呢。”
魏东家更嘀咕了,这个晚生后辈可一点都不像后辈,分明是一副长辈的模样。
晚生后辈此时微微一笑。
“有很多地方的人还在,还在冒着危险践行誓言。”
“有生有灭,灭亦能复生。”
陆掌柜看向七星,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你是怎么想的?”
七星说:“首先家要凝聚,必须要有当家人,所以我要当上掌门。”
正吃肉丁的魏东家一口喷了出来。
前边说的还好,年轻人嘛,热血嘛,雄心壮志嘛。
但这雄心壮志是不是过了!
腌菜夹杂着肉丁落在地上,手里刚撕下的一块蒸饼也因为剧烈咳嗽掉下来。
七星看了眼地上,提醒说:“不要浪费食物。”
深夜京城的繁闹,不亚于白日。
新帝登基后,国朝安稳,晋王乱余波渐渐平息,三年前解除了宵禁,京城又恢复了不夜城。
酒楼茶肆灯火明亮,青楼艺坊花红柳绿,穿城而过的河中有夜游船,街边有点着气死风灯的小摊贩,不管贫穷富贵皆能各得其乐。
就连站在街边馄饨挑子前的人,喝一口馄饨汤也能露出笑脸。
挑子简单,这边挑着一个炉火,那边挑着馅料面皮,卖馄饨的老汉一手包馄饨,一手扔进炉火上的小锅里,滚几滚舀出来,再从身前悬挂的小罐子抓一把粉末调料。
没有桌椅,客人接过碗站着吃,呼啦啦几口吃完,咸香满口,驱散深秋的寒意,继续行路去。
“秋老汉今晚还是走三条街吗?”端着碗的客人问,很明显是熟客。
摊主秋老汉笑呵呵:“天冷了,生意好,两条街就卖的差不多了。”
客人哈哈笑:“发财发财多多发财。”
暗夜的街上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灯火摇曳中一群差役疾步而来。
“说不定这些差役也是来吃馄饨的。”客人笑说,“你这只走一条街就要卖完了。”
差役们公务在身,饿了渴了不可能进酒楼茶肆吃喝,所以他们偏好在路边站着吃一口就走。
秋老汉也做过他们的生意,准备招呼一下,算着人数,这一群人就能把馄饨吃完,他今晚就能早点收摊了。
他还没张口招呼,就见这群差役呼啦啦将他围住。
张元看着这老汉。
“秋老四。”他说。
秋老汉忙点头:“是是,老儿是,差爷——”
张元的视线向下落在他的脚上:“你为什么穿着草鞋?”
秋老汉一愣,低头看自己脚上,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为什么?
这真是奇怪的问题。
“这,这老儿从小就穿,走街串巷挺方便的。”他说,“最关键是便宜——”
他的话没说完,张元一挥手:“带走。”
差役们一涌而上,两人按住秋老汉。
“差爷,差爷,这是怎么了?”秋老汉惊慌喊道,“老儿一直安分售卖馄饨,用料本分——”
张元沉着脸不理会,摆手,差役们押着秋老汉就走。
“这个也带走。”张元指着馄饨挑子。
便有差役上前将担子挑起来。
张元看向一旁,一旁的客人已经看呆了,见张元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穿的什么鞋?”张元问。
客人呆呆说:“布,布鞋。”
张元看他一眼,确定脚上是常见的布鞋,伸手将客人手里握着的空碗夺下来,左右上下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扔在担子上的水桶里,不再理会向前走去。
差役们呼啦啦跟上,夹杂着秋老汉的喊冤声,让夜色增添了几分怪异。
“这,这是怎么了?”客人结结巴巴说,低头看自己的脚,“穿草鞋有罪吗?”
“张元!你在发什么疯!”
京兆府内,府尹站在大堂上,大发脾气。
京兆府天子脚下,本就府尹难当,再加上新帝勤政,又重用酷吏暗探,在朝为官都提心吊胆小心谨慎。
府尹上任三年,好容易理顺了关系,交游广阔四面玲珑,日子刚过得舒坦些,偏偏先是一个秀才死引来麻烦,接着又是鲁莽的手下惹事。
“那秀才案我也早有预料,各地学子进京赴考,人多事杂,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再加上读书人也是争强好斗,肯定要出事,出了事就了事就行了。”
“事好容易了了,但你张元又发什么疯!”
府尹指着地上一溜的草鞋。
“你这几天到处抓人穿草鞋,把京城搞得人心惶惶,是想干什么!”
张元闷声说:“大人,首先秀才案的事还没了,所以我这是在抓凶手。”
府尹恼火:“怎么没了?案情明了,刘家的人都走了,本官都用印封卷了,怎么就没了?”
“凶手,那个墨徒凶手还没抓住。”张元沉声说。
府尹立刻对他呸了声:“什么墨徒,不要胡说,没有证据的事。”
“所以我再找证据啊,而且,大人我不是抓,我只是请他们来问问情况——”张元说。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有小吏急急跑进来。
“大人——都察司的人带着犯人过来了,说按照说好的,放在咱们牢房里。”
府尹愣了下,啊了声:“这,这怎么,大理寺的牢房也不够他们用吗?”
霍莲上门占了大理寺的牢房当时就传遍了,府尹还在背后笑,那个刘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见了霍莲还不是乖乖听话。
怎么现在京兆府的牢房也要用?
还有,什么叫说好的?
“大人。”张元在旁闷声说,“我许诺给霍都督的。”
待听了张元的讲述,府尹气得差点晕过去。
“你是不是疯了?”他指着张元问,“霍莲说墨徒穿草鞋,你就去抓穿草鞋的? 天下那么多穿草鞋的,你要都抓起来吗?”
旁边的主簿摇头说:“张参军,那霍莲无规无矩肆意妄为,可以将人人都是嫌犯抓起来,我们京兆府可不能啊,你这是要引发民乱啊。”
张元忙解释:“我没有乱抓,都是有作案嫌疑的,比如那个卖馄饨的,他在京城十几年,极其熟悉大街小巷,还能借着卖馄饨结交很多人,还有西市那几个匠人,是专门打造梯子的,能将几个看起来短小的梯子连起来,直接就能上三层楼,还能装能拆,这飞檐走壁岂不是悄无声息,还有——”
府尹抓起桌案上的文册砸向张元,骂道:“还有你的头。”
张元任凭文册砸在身上。
“我不管你说得多热闹。”府尹喝道,“但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朝从没有,自古也从未有,因为穿草鞋都定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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