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梁寺的驻营地,任何人来拜访他,都要来这里。”霍莲说,只回答七星最后一句。
七星哦了声没有再问,与他并立遥望,看认真又专注。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能透过现在看到过去?
“我母亲那时候什么样?”她忽问。
霍莲皱眉:“你自己的母亲什么样你自己都不记得?我怎么记得。”
七星转头看他一笑:“我那时候还小嘛,你比我大一些,记性好。”
记性好,记性好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记得,记性好,有些记忆也不想去看……霍莲看着前方的兵营,那时候也是夏天吧,记不清了,反正这里总是刮着风,人站在旷野里,衣襟飘飘,更何况那个妇人有些瘦,似乎随时能飞走。
“很瘦,脸上带着笑。”他说,“但提到你……”
他看向七星,嘴角弯了弯。
“一副很发愁的模样。”
七星也笑了,看着前方的军营,似乎真看到了有个女子蹙眉而立,向这边望来。
她轻叹一口气:“儿女是债啊。”
这话,还有这老气横秋的样子,霍莲皱眉:“从哪里学来的?”
七星哈哈笑了,问他:“你在哪里找到我?去看看!”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霍莲不解,但离开这里也罢,在这里看久了,兵营里气氛越发紧张,兵马都在躁动。
他心里冷笑,怎么?想跟他对战吗?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七星立刻催马向那边奔去。
霍莲调转马头跟上,但他还是再次回头看了眼兵营。
夏日的风卷草丛摇摆,期间似乎有熟悉的军旗飞舞,有高高大大年龄不等的兵将们聚集说笑,他们也向他看来,下一刻随风消散。
霍莲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女子。
“带路啊!”七星回头对他喊。
霍莲催马,黑马一声嘶鸣如闪电般向前,瞬间越过了七星。
七星看着风一般的黑影,笑说:“朱川说骑术非常好,倒是没说大话。”
说着也催马扬鞭,向霍莲追去。
“可惜他没在,要不然就会知道我也很会骑马。”1
你追我赶的两道身影在夏日的草原上,与风同流动,与草共摇摆。
“在老帅营外站着?”梁大子听着兵卫的回禀,“没进去?”
兵卫点头:“老帅营的兵马都做好了准备,但他一直不进来,就盯着看。”
梁大子沉默不语。
梁二子皱眉说:“在寻找时机?老帅营那边叮嘱过不得轻举妄动吧?”
兵卫点头:“将军放心吧,都吩咐过了。”
“现在他去哪里了?”梁大子问。
“他和那位小姐,在老帅营西边骑马。”兵卫迟疑一下说。
梁大子和梁二子看着兵卫,在等他接着说。
兵卫看着他们,眨眨眼,说:“就,骑马。”
就骑马这是什么意思?梁大子梁二子愣神间,厅内响起梁六子冷哼声。
“真是想多了。”他歪坐在椅子上,冷笑说,“那小子就是陪爱宠玩乐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霍莲跟那女人关系不一般。”
陪,玩乐?
梁大子和梁二子对视一眼,不可能吧。
“就是这里吗?”
七星问,环视四周,这里草更深更茂盛,远处山峦起伏,宛如墨线勾勒,再回头甚至看不到老帅营的帐顶。
“那……跑得还真够远的。”
怪不得母亲会担心会焦急。
霍莲说:“大概吧,过去那么久,谁能记得住,你自己都记不住,我大几岁也没空记这些。”
七星笑了笑,看向草丛深处:“现在还有兔子洞吗?”
她说着跳下马,拿些背负的六尺剑拨开草丛,认真地寻找,神情带着几分雀跃。
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乐趣,霍莲骑在马上俯瞰。
“你抓兔子干什么?”他问。
不知道是问现在的七星,还是当年那个蹲在草丛里的小女孩儿。
七星站在草丛中回过头,同时将手中的六尺剑一挥,利剑出鞘,草叶纷纷落,一只肥灰兔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被刺中举起来。
日光下,血沿着剑身流淌。
“饲剑。”她说,微微一笑。
饲剑……霍莲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他点点头,不错,现在和过去一样是奇怪的小孩。
“剑饮血,人吃肉。”七星说,“当初没有抓到兔子,现在抓到了,请你吃肉。”
说罢将剑一挥,肥兔子飞向霍莲。
霍莲拔刀,兔子稳稳落在刀尖上滑落。
再看七星翻身上马,原地转了转,催马向来时的方向奔去,扔下一句。
“多谢你,我走了。”
霍莲看着疾驰而去的身影,再看看手里刀上的兔子,这算什么,时隔多年她做完了小时候没做完的事,而他则收到了她的谢礼。
这个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然后做什么?”
梁二子的询问间隔一段便响起,兵卫们间隔一段奔进来回禀。
“在骑马。”
“似乎是赛马。”
“停下来看草原。”
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梁二子来回踱步,“再去问!不行就去问问那个陈石头!”
这边兵卫跑出去,然后带着一个兵卫跑进来。
“七星小姐来了!”
伴着通报,他们身后出现那女子身影。
梁二子脚步停下,梁六子也猛地坐直身子。2
七星迈进门,因为听到最后一句,便问:“二将军找陈十有什么吩咐?”
梁二子略有些尴尬:“没事,就是想问问他有什么需要。”
七星道谢,再对梁大子一礼:“梁大将军。”
梁大子忙起身还礼。
“适才听说七星掌门来了。”他直接问,“去见霍都督,不知有什么事?”
七星说:“找他问些私事。”
竖着耳朵听的梁六子在旁呵一声:“跟霍莲是私事。”
七星看向他,梁六子肩头一缩,梁二子也呵斥一声“不得无礼!”
“是的,我跟他是私事。”七星说,并不因为梁六子的话而恼,认真回答。
是个坦荡的姑娘,梁大子再次瞪了梁六子一眼。
梁六子将头扭开,听到七星接着说话。
“我来找你们是有公事,最近有更多货物运来,是很重要的铁石木料,沿途肯定会遇到官府盘查,盘查耽搁时间是一个问题,工料克扣更是问题。”
听到这里梁六子猛地将头转过来,瞪眼喊道:“谁敢!老子把他们头拧下来!”
梁二子呵斥:“不要胡说八道!”
“他说的对。”七星说。
嘿,梁六子大喜,很少有人说他说得对,真是慧眼识英雄!
但又一想这女子眼里还看上霍莲,梁六子的喜色又有些纠结。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七星在继续说话。
“所以请你们派兵马去沿途接应,要气势汹汹,要不讲道理,震慑沿途官府。”
梁二子看了眼梁大子,神情迟疑:“在非我北海军驻地,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我们北海军……”
还被朝廷和皇帝戒备。
这些年他们在北境都屏气噤声,说句难听话,真是夹着尾巴做人!
“都已经被戒备了,再飞扬跋扈又怕什么。”七星说,“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会让人改变印象。”
梁二子一怔,梁大子哈哈笑了。
“掌门说得对!朝廷已经知道我们要修北境长城,朝廷也准备给我们加罪,何必在乎多一条少一条!”他说着看梁六子,“六子,你带一路兵马去,沿途接应护送工料工匠,谁要是敢阻拦苛查半点,你就拧下他们的头!”
梁六子大喜跳起来:“末将遵命!大哥你放心吧!”说着又看了眼七星,虽然这女人跟霍莲关系匪浅,但是她比霍莲好多了,他拧着头又说了句,“请七掌门放心。”
说罢冲了出去。
七星一笑,再对梁大子一礼:“我的事说完了,我去忙其他的了。”
梁大子梁二子忙还礼,还要说什么,这女子已经利索的走了。
梁大子望着背影,捻须说:“这小姑娘还真像个掌门。”
梁二子笑了说:“大哥,人家本就是掌门。”
是,也分很多种,名字是,以及骨子是。
这女孩是骨子里就是啊。
梁大子沉吟一刻,不过那女孩儿说去忙其他的了……
“看看她去哪里。”他问兵卫,又补充一句,“用不用我们帮忙。”
兵卫很快回来了。
“七星小姐去城外茶棚了,好像在对账。”
这样啊,这是正事,没有跟霍莲去骑马……梁大子再次捻须,又问:“霍莲呢?在做什么?”
兵卫这次不用出去,直接答:“霍都督还没回来,他还在老帅营那边的荒野。”
梁大子皱眉:“他还在那里做什么?”
兵卫迟疑一下说:“好像是在,烤野兔子。”
草丛看起来柔软,但躺在其中并没有多舒适,地面依旧很硬,草叶子还乱乱扎着肌肤。
霍莲伸手揪断一根在脸上拂动的草叶子,土涩味萦绕在鼻息间。
这种熟悉的味道,萦绕在他的童年少年记忆里。
他以为再也不能回头看,但被那女人揪出来,不仅看,还寻找曾经的记忆,真看到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不可直视,没有心痛,没有无尽的黑暗裹挟。
他抬起手,手里还捏着在院子里被七星塞的野桃子,他递在嘴边咯吱咬了一口,眉头鼻头皱在一起。
跟小时候一样难吃。
不管他们长大,也不管有些人不在,更不管恩怨情仇,野桃子一如既往。
就如同那些曾经的过往,它们静静地存在着,不管你什么时候,什么心情回头看,它们都是那样,是高兴就是高兴,是悲伤就是悲伤,不被此时左右。
霍莲一口一口吃着野桃子,记忆里吃野桃子的时候,都是挺开心的,吃到东西开心,看着哥哥们没吃到,也开心,被义父拎着长枪追着骂也开心……
霍莲嘴角弯弯,笑容渐渐扩散。
“都督。”有兵卫在旁喊,“兔子烤好了。”
霍莲将吃完的桃核一扔,人随之一跃而起。
从春风拂面,到炎夏炙热似乎只是一眨眼。
京城的街市上行人都少了很多,要么举着小扇子,要么都挤在两边,借着树荫店铺阴影行走。
“夏天真无趣。”
酒楼茶肆里的人纵然喝着凉茶果饮,也觉得恹恹。
“不过,很快就要到七月。”一个年轻女子说,摇着扇子,带着期盼,“那时候就凉快些了。”
“凉不凉快不要紧,七月的话好玩得多。”另一个女子眉眼兴奋,扳着手指,“乞巧节,还有接下来八月十五,九九重阳,好多好玩的。”
厅内的女子们便打起了精神,有人看还在专注写字的夏侯晴。
“夏侯小姐,七月七会举办宫宴吗?”有人问。
夏侯晴没有抬头,说:“皇后有个小宴。”
这么确定必然是收到了邀请,小姐们神情羡慕。
“陆翰林会去吗?”有个小姐小声滴咕。
她是新来的,知道陆翰林和霍莲和夏侯家的恩怨,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夏侯小姐,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也立刻后悔,忐忑不安,但四周的小姐们没有责怪她,或者转移话题,而夏侯小姐更是对她一笑。
“会去。”她说,“但我会夺得诗词魁首。”
厅内的小姐们都笑起来“阿晴这脾气啊。”
“那就祝夏侯小姐旗开得胜,把陆翰林比下去。”
说话的那位小姐也跟着笑起来,看着站在那边握着笔的夏侯晴,真切感受到书中描绘如松竹般清傲是什么样。
说笑间听到街上马蹄疾驰,夹杂着行人避让的嘈杂。
倚着窗的小姐看了眼,说:“又是北边的军报。”
“又来了?”几个小姐们便挤在窗边看,耳边响起询问。
“还是因为北海军的事吗?”
几人转头,见是原本一直在写字的夏侯小姐,竟然也爱看热闹吗?
“应该是。”有小姐家中长辈负责此事,知道的多一些,“最近北边来的都是弹劾北海军的,他们出了北境,在其他府城境内肆意妄为,还把一个府衙给围堵了。”
小姐们发出惊呼声“这是要造反吗?”
“北海军先前就差点造反……”
“北境这么乱吗?”
“好可怕啊。”
有人看一旁的夏侯小姐,见她也蹙着眉头,握着笔的手紧紧攥起。
“阿晴也很担心吗?”一人问。
有人笑说:“别担心,霍莲在北境呢。”
这话让室内又热闹起来,回想起先前霍莲出行的事,尤其是引发大家猜测带着哪位爱宠。
“是啊是啊,北海军凶,但霍莲更凶啊。”
“看他们谁能压过谁。”
“我猜是霍都督。”
厅内热热闹闹议论,一扫先前沉闷无趣。
夏侯小姐没有再参与议论,也没有再回去写字,倚在窗边向外看,信兵已经过去,街上恢复了安静,夏侯小姐的视线向北边的天空看去,眉头微皱。
跟在霍莲身边已经很危险了,又去了危险的北境,不知道七星小姐现在怎么样?
“真是荒唐!”
信报很快被送到了皇帝的桉头,只看了个开头皇帝就气得将信报摔在桌子上,将其上散落的一叠信报奏章打乱。
“这北海军真是不像话!竟然还拿着朕的名头去为非作歹!”
听到这里,一个官员上前一步,神情委屈又愤怒:“他们还不停的来催军费,说陛下您允许的,说我们是抗旨不遵。”
其他这一段被北海军骚扰要钱要物的官员们便也跟着抱怨。
皇帝不知是被吵得还是气得,伸手揉按额头。
“陛下是要修北境长城,但不是让北海军持令张狂!”有清冷的声音在其中响起,“而且陛下当时下令要查问的是北海军梁六子擅离职守。”
官员看着一旁说话的年轻的官员。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官员说,“陆翰林,当时陛下的言令是你们翰林院记录的。”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开口:“真是罪不知罪!”
“为什么还不问罪?”
“不止那个梁六子,所有北海军的将官都要问一问!”
殿内变得嘈杂。
“但是,现在不能问罪。”陆异之的声音再次响起。
嘈杂一顿,官员们都看向他,皇帝也看向他。
陆异之站出来神情郑重又诚恳:“陛下,将官有罪,兵士无罪,北境长城是为了守卫边境,事关更多人性命,请陛下暂且忍耐,待北境长城修好,再问罪。”
说罢对皇帝深深一礼。
“更何况北境还有都察司坐镇,他们必然能查明真相,不负陛下重任。”
原本要反驳的官员们听到这一句,神情古怪。
是哦,霍莲在北境呢,陛下已经吩咐他去彻查北海军,所以急什么,等霍莲查清了,问罪北海军,如果霍莲查不出什么,那就问罪霍莲和北海军沆瀣一气!
原来陆翰林不是为北海军开脱,也不是为了什么北境长城,是为了霍莲啊。
殿内的官员们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不过,陆异之这样做大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夺妻之仇嘛,当然恨不得对方去死。
而且对陆翰林来说也是好机会,皇帝是对霍莲纵容,但北海军是皇帝的逆鳞,霍莲如果敢在北海军事上有不妥,皇帝一定不会饶了他!
对大家来说,不管哪个结果都是不错,不如乐见其成。
“请陛下安抚北境附近诸城,为边防大计,为边军边民,且容忍一刻。”
陆异之再次深深一礼,对皇帝请求。
官员们纷纷跟着施礼:“请陛下息怒,为边军忍耐。”
皇帝抓起桌桉上的奏章再次狠狠一拍:“拟朕旨意给霍莲,让他查清北海军的一言一行,如有半点疏漏,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刘宴过来时,看到官员们正从殿内退出来。
他们簇拥一人在热烈说话,都没有看到刘宴,刘宴走近,听到他们在议论去哪里游园。
“异之买下了宁园,这也是我们的福气,可以一赏前朝名园风采。”
宁园吗?刘宴虽然对游园逛景没有兴趣,但也知道这个园子,是京城十大名园之一,陆异之竟然买下了?
他不由看着被官员们簇拥其中的年轻人。
年轻人神情清澈,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谦,只含笑说:“是家父买下的,在乡下住惯了,想要个园子,待修整好,一定请大家来鉴赏。”
下一刻他看到刘宴,站直身子恭敬一礼。
“见过刘大人。”
其他人这才将视线跟着移过来,纷纷施礼。
刘宴颔首也不多说向内去,听得身后恢复了说笑,他回头看了眼,诸官簇拥着陆异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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