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侯爷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徐夫人揽在怀里,看向余老太太道:“母亲,夫人她情绪不稳,我先送她回去了。”
“杜嬷嬷在我夫人身边服侍了多年,无论是何苦衷做出此等谋害主人之事皆是不可原谅。既然三弟回来了,那就请你替兄长清理门户,严惩恶奴警示府中上下。”
许昱淮拱手道:“兄长放心,昱淮定然不会徇私枉法。”
事情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了,又有他这个任职于都察院有些明辨正枉,铁面如山的三弟在。
如何处置府中恶仆和弟媳,他这个做长兄点到为止即可,直接插手恐惹得家宅不宁。
许侯爷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徐夫人走出院中。
余老太太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杜嬷嬷,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胡氏,缓缓起身开口道:“我要问的事情已经问清楚了,至于之后如何处理,就看你自己了。”
众人接连离开后,胡氏看着背过身一语未发的许昱淮,心中生起阵阵不安。
事到如今她方才意识到,没有人能就得了她了,就连她的枕边人现在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处置自己。
她夫君自幼就是个冷峻的性子,办起事来说一不二,成亲这几年虽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但她也明白真的遇见问题时,就连枕边人他都不会去维护。
在他眼里,一切事情非黑即白,只有礼仪正法。
胡氏瘫在地上,放弃了再向他求情的念头,安静地等待他这位都察院御史的审判。
良久后,她听见他开口道:“来人。”
“罪妻胡氏意图谋害长嫂,十恶不赦,待草拟休书依律杖责后,送回本家。”
胡氏跌坐在地上,忽然笑了起来。
“想我嫁与你时,那你不过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书生,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领兵作战接过老侯爷的长枪,又没个长子之位能继承侯府。这般尴尬的处境,难道我为自己,为我的儿子好生打算一番也有错吗?”
许昱淮叹了口气,“我知当年你是低嫁,是你抬举我,所以这些年我夜以继日就为能出人头地,好让你在人前风光。”
他看向妻子胡氏,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怒意,“一个都察院御史夫人的头衔还不够吗,这样和睦的生活还不能让你满足吗,一定要为着些爵位头衔闹得家宅不宁吗?你在后宅过着安逸的生活,可知这些年母亲和长兄长嫂操持着府中上下,维系着家庭和睦,又付出了多少,隐忍了多少,这些你有想过吗?”
“你没有,从始至终,你想着的只有你自己。”
许昱淮转过身,背朝她道:“休书不久后会递交到你手上,我还要去看望明舒。她是侯府嫡女,连陛下都有心当做未来太子妃培养的人,若是事情闹到宫里,今日掌刑的人兴许就是大内了。”
窗外积雪融化,水滴自房檐落在廊下的石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许明舒推开门,见邓砚尘仰面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听府中大夫说,他身上练功留下的伤口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又泡了水吹了冷风引起炎症来,才一直发高热昏迷不醒。
一觉醒来,想起了前世被她忽略掉的许多细枝末节。
原来两辈子,每每在她需要时,都只有邓砚尘能出现在她面前,不辞辛苦,不问原因。
即便是在靖安侯府深陷泥潭,无人敢靠近时,也只有邓砚尘默默地接过她父亲手中的长枪,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战役,只为保住许家一手带出的玄甲军多年积攒的名声。
许明舒轻轻上前,拉起邓砚尘放在被子外的手。
那双手极为干燥,上面还有着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糙。可他的手生的却极为好看,手指修长挽剑花时流畅灵动,再配上他明俊的脸看着甚是肆意潇洒。
许明舒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动作间,邓砚尘的眉眼微微皱起,似乎对周围有所感知。
许明舒放轻了动作,盯着邓砚尘的脸看了许久,直到他眉目一点点的舒展开来。
有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不断清晰,她想,自己能有个重新再认识邓砚尘的机会。
去了解他的喜怒哀乐,了解他的理想与志愿,去做他人生里不可或缺的那一个人。
萧珩晨起时,透过有些破旧风化的窗户,见母亲程贵人正坐在院前的石桌上打磨着什么。
他整理好自己的外衣起身将房间内的炭火拢了拢,推开门走向程贵人。
“阿娘。”
闻声,程贵人扭头看向他,一双杏眼含笑道:“起来了。”
萧珩看清她手中打磨着的像是扳指一样的东西,叹了口气道:“外面还冷,阿娘别在这儿久坐了,扳指我还有一个暂时不需要新的。”
程贵人笑了笑,伸手摸干净扳指上打磨的细碎粉末,“前几日就见你的扳指磨得不成样子,你每日练箭时间长,再带下去恐伤了手指筋骨。”
“阿娘,以后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无须你亲自操劳。”
程贵人将手中的扳指清理干净后,交到萧珩手上,语重心长道:“我儿争气,平日里刻苦努力从不曾有所松懈,当娘的帮不到你什么,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萧珩握着手中温热的扳指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阿娘放心,不会再用太久的日子,我定能让您摆脱此困境,风风光光的走出这幽宫中去。”
程贵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初入幽宫时也曾觉得日子漫长难捱,如今一转眼竟然也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如今也高出自己大半个头来。
看着面前日益长大的萧珩,程贵人动容道:“阿娘这一生从不曾奢望什么,只要你我母子二人能平安顺遂,阿娘能看着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那就足够了。”
萧珩握紧手中的扳指,按压进掌心里的痛感不断地提醒着他,要快些,要再快一些。
只有更快的变强,他才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才能让母亲摆脱幽宫禁足,过上安稳享福的日子。
见他半晌不说话,程贵人收回了手柔声道:“好了,不是还要去练功吗,不早了快些过去吧。”
萧珩点点头,自门前取过简易的箭筒,同程贵人作别后径直走了出去。
目送他离开后,程贵人回到房间内拿出针线缝补着衣衫。
少年人个子窜的快,身上的里衣才没过几个月就袖口就短了一大截。她这几日在宫中绣了许多精致的帕子与荷包,待到了日落宫门快要关闭时,将这些东西交给一位同乡的小太监,叫他帮忙出去卖掉换些银钱。
如此一来,便能赶在春天到来前给萧珩置办几身新衣服。
想起儿子日益健硕的身材和出挑的相貌,程贵人有时候也会幻想着他将来能娶一位温柔贤淑的女子进门。
这女子无须有优越的出身和家世,只要萧珩喜欢,夫妻恩爱能彼此相伴一生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思及至此,程贵人对未来愈发有了期待,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初入宫墙禁锢于幽宫时,失意落寞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就有了寄托和希冀,想要看着萧珩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万事顺遂。
萧珩不在的时间里,程贵人几乎一直都在做些缝补刺绣的手工活来打发时间。
日落时分时,程贵人听见宫门处有些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她猜想是是同乡的小太监过来拿绣品,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迎了出去。
门推来时,同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见了她松垮的面皮上换上一抹虚假的笑意,夹着嗓子开口道:“咱家给程贵人请安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初次入宫时程贵人曾见过几面,后来她同皇帝矛盾僵化时,也是这位内侍派人将她和孩子送到此地。
程贵人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小太监,其中一位双手举着的托盘里放着酒壶,另一个则是托着层层叠好的七尺白绫。
刹那间,慌恐占据了她的神经。
她倒退了几步,道:“你们要做什么?是陛下让你们过来的吗?我做了什么事叫陛下这般容不下我?”
年长的高内侍并没有理会面前女人的歇斯底里,他笑着看着她开口道:“程贵人莫慌,咱家这次来是带着陛下的恩典过来的,陛下是替你们母子寻一条可靠的出路啊!”
程贵人看着他,眼中尽是恐惧与不解。
高公公缓缓开口道:“程贵人,你当知道满宫里最受陛下重视的便是宸贵妃。你也应该知道你一个歌妓出身,能做皇帝的女人为皇室孕育子嗣究竟是因为什么。”
程贵人因恐惧瞪大的双眼中,映出高公公的面容,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提起那段她不愿回首的陈年旧事。
“因为贵人你,容貌有三分像宸贵妃娘娘啊......”
像宸贵妃娘娘啊......
那是她被接进皇宫侍奉皇帝的理由,更是她困在这宫门半生不得随意出入的原因。
她一介歌妓,因着模样上有与皇帝当时那位得不到的心上人极为相似,才一跃成为宫里的贵人,享受着帝王的宠爱和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那时的她在不明真相时,也曾误以为自己是像话本子里那样漂泊半生,最终找到了真命天子。
可这一切在真正的宸贵妃被迎进宫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帝处置了身边所有同她有过交集的人,更是将她禁足在冷宫里不得随意出入。
几年的朝夕相对,根本不值得皇帝动容。她只是一个能慰藉消除他相思寂寞的替身,这些年他透过她的眼睛,都在看着那个他得不到的人。
程贵人哭过,闹过,绝望地歇斯底里过。
可那位站在高位的帝王已经不会在分任何一个眼神给她。
贪慕荣华,误入宫墙,最终作茧自缚。
后来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抱着年幼的儿子住进幽宫一住就是十年。
本以为母子相依为命,日子虽苦但也乐得自。如今看来,皇帝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我困在这宫里十年未曾踏出一步,更不曾与宸贵妃娘娘有过交集,即使这样陛下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高公公摇了摇头,缓缓道:“贵人您误会了,陛下这是替你们母子寻一个出路。”
“一个歌妓生出来的皇子,能有什么未来可谈,无缘皇位不说日后其他皇子登基了更不会认可他这个手足,七皇子殿下跟着您,只会被您拖累成个废人。咱家想着为母者没人不盼着孩子好,这点子事程贵人不会想不通吧?”
他围着跌坐在地上的程贵人晃了几圈,接着道:“如今满宫里出身高贵却没有子嗣的只有宸贵妃娘娘一人,七皇子殿下若是认了她做母亲,有陛下的宠爱,和靖安侯府在背后做支撑,他日荣登大宝也是易如反掌啊!”
宸贵妃因伤病坏了身子入宫多年不曾有孕这件事,程贵人虽身处幽宫也是听来往的小太监们提起过的。
只是可笑,皇帝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便寻了她做排解相思寂寞的玩物。如今他心爱的女人不能诞下子嗣备受争议时,又要拿她的孩子去堵悠悠之口。
她这一生,说到底唯有多余罢了。
高公公将身后小太监的手往前推了推,拿起酒杯端到程贵人面前道:“七皇子萧珩生母因病暴毙而亡,陛下体恤其年少丧母将其交由宸贵妃许氏抚养。”
“程贵人,领旨谢恩吧。”
酉时三刻,日落西沉。
萧珩拾起地上七零八落的箭矢,连同着被磨损和断裂的一部分一并仔细装好,放进随身携带的箭筒中。
夕阳映照在他如刀斧般雕刻的侧颜上,暖橘色的光让他眉目间凌厉硬朗的线条柔和了几分,一贯少年老成的脸也有了几分青涩的模样。
穿过箭亭后一路向西行,约莫走上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到达他与母亲程贵人所住的破旧宫殿。
刚一拐出宫道,萧珩便见气氛隐隐有些不对。
宫门大开着,像是有什么人到访。
可他与母亲住在这里十年来都鲜少有人过来,即便来人也不会如此敞开着宫门。
他心中顿时生起一阵恐慌,丢了背上的箭筒大步朝宫门迈进去。
程贵人饮了壶中的毒酒,毒发的过程漫长且痛苦,她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地呕出黑红色的血块,直至逐渐失去了呼吸。
因着皇帝交代,高公公一行人需得见人咽气后秘密处理,不叫任何人发现。
未曾想正准备用草席子将人裹起来时,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
“阿娘!阿娘!”
高公公猛地回头,见七皇子萧珩正朝着屋内扑过来,连忙厉声道:“拦住他!”
七八个太监和侍卫扑向萧珩,身影晃动间他看见自己母亲倒在地上,身下的衣衫被血液浸染。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你们对我阿娘做了什么!”
萧珩拼命挣扎,奈何他一个少年人的身量根本架不住周围人的阻拦。
高公公没成想萧珩会这会儿回来,忙挥了挥手示意身边人赶紧将程贵人尸身处理了。
“殿下,程贵人旧疾复发已经暴毙了,奴婢们过来给她办理后事也好叫人安安稳稳地走。”
他走时阿娘还好好的,且她一向身体康健哪里来的旧疾。
身边一众小太监哪见过这种场面,瑟瑟着发抖的将程贵人拖进草席里。
萧珩双眼通红不断拉扯着,挣扎间他看见那群人正在拖着自己的母亲,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飞扑上去越过高公公抓住了程贵人衣袖。
一个跃起,将母亲背在自己身上,朝着宫门往外跑。
喉咙间一阵腥甜,他强忍着身体的痛苦努力甩开身后的侍卫和太监,他要去太医院,他要救他的母亲。
尚未跑出宫道口时,前方一行人马拦住了他的去路。
萧珩透过凌乱的头发缝隙中,看见皇帝的銮驾停在正前方,前后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无路可行,萧珩将母亲从背上放下来,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额头一下又一下的在石路上磕着,哭着乞求道:“父皇!父皇求您开恩救救母亲,我们知道错了,我和母亲今后不会再踏出宫门一步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求您开恩救救母亲吧!”
銮驾上一片死寂,萧珩不肯放弃不停地磕着头,鲜血顺着他额头流进眼睛里,看着极为骇人。
良久后光承帝威严的声音自銮驾上传来,“七皇子生母暴毙一时难以接受失了理智,还不速去送回宫里安置,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什么时候出来。”
说完,銮驾启程,朝着皇帝书房方向驶去,半分眼神未曾留给地上的母子。
身边几名侍卫上前将他拉起来,萧珩看着銮驾离开的方向挣扎着呼喊道:“父皇,求求您救救母亲,救救她啊......阿娘!别带走我的阿娘!”
侍卫将他按在地上,高公公追上来俯身安抚道:“哎呦,七皇子殿下您这是何苦呢!程贵人既然是自己选择的离开,必然是为了您好,您何苦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呢?”
他什么都不要了,不再隐忍着争权夺利了,他只要他的阿娘,
他要他的阿娘啊!
萧珩充耳不闻,用尽浑身力气向程贵人的尸身爬过去。
高公公没了办法,皱眉摇着头示意一众侍卫动手。
混乱的争执中,萧珩周身各处都挨了几记重拳,随即不知是谁在他后脑中重重一击,彻底昏了过去。
侍卫将他拖回了身后的宫殿,将宫门落了锁。
在他身后,程贵人的尸身被人用草席子包走,不知送往何处,石板上的血迹被冲刷的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就好像,这周围平静的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像是身处在冰天雪地里,周身各处都透着冷风,邓砚尘打了几个喷嚏把自己惊醒了。
外面的天还亮着,他透过被石子打破的门窗缝隙中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还在飘着雪。
邓砚尘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服,蜷缩在草席里听见自己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几声。
屋里的炭火用完了,他需要再出去寻些枯树枝松针草叶来取暖,顺便找一些吃的果腹。
待到外面的风雪逐渐小了下来,他用自制的那把简易的锁锁好的门,踏着及脚裸的积雪吃力前行着。
穿过城内一条相对繁荣的街道,再走上半炷香的时间,有一片松树林是他常常挑拣柴火取暖的地方。
今日雪大,压断的树枝也会比平日多些,且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人同他争抢。邓砚尘衣袖里紧紧捏着麻绳制的布袋,低头看着脚下防止风雪刮入眼睛。
临近过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即使是在这样大的风雪天,出来采买和出摊的商贩也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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