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来的如此及时,邓砚尘明白光承帝是在那次宣召他和黎叔叔一同进宫后,依旧密切地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光承帝是想借着他生病的机会,让黎瑄多留京城几日,从而缓解同沈夫人之间的关系,打破外界流传的风言风语。
邓砚尘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道:“好。”
许明舒瞧见他精神越来越好了,手舞足蹈地正准备和他分享这几日所见所闻时,听见门口敲门声响起。
她扭头看过去,见沁竹拿着一封书信走进来。
“姑娘,宫里头来信了,宸贵妃身边的内侍叫我带话给您。”
“什么话?”许明舒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
“内侍公公说,宸贵妃娘娘近来心情不好,想接您入宫陪她住一段时间。”
闻言,许明舒拆信封的手一顿。
这几日宫里的流言蜚语她也是听说了一些的,皇帝有意让宸贵妃协理六宫,却遭到朝臣反对,理由是她入宫时间短且无子嗣傍身。
前世,也是在这个时候宸贵妃因为前朝后宫的事倍感头疼,身边没个体己说话的人,才将许明舒接进宫里解闷。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许明舒在宫里第一次遇见了萧珩。
按着前世她后来听宫人说起萧珩生母的事来算,此时的萧珩,兴许正处于幽禁之中。
许明舒眸中一片冰冷,握着书信的手僵硬了许久,方才吩咐道:“和姑母说一声,我陪父亲在家过了十五后就进宫。”
月色氤氲,四周一片寂静。
许明舒捏着那张来自宫里的信把玩了许久,盯着床头摇曳着的灯火,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前世,她嫁入东宫的那一日,也是如同这般盯着一盏烛火枯坐了一整晚。洞房花烛夜,一扇门将外面的喧嚣隔在房门外,门内只留她一个人等待了一整夜,都没能见到萧珩的身影。
次日一早,沁竹端着水盆进来为她梳洗时,她方才得知萧珩在书房宿了一夜,早晨出门时册封一位书房婢女做妾室。
许明舒恼怒地将面上的红盖头掀翻在地,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萧珩要在新婚之夜如此羞辱她。
东宫内的婢女和下人各个望向她的目光带着诡异与同情,甚至亲朋好友都得知了消息纷纷过来慰问于她。
许明舒这才意识到,东宫里昨日发生的一切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一夜之间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话。
很长一段时间,许明舒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萧珩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被逼无奈,倒是每日回来都去她院子里看她。
那日,她同沁竹和盛怀坐在院子里分麦芽糖。
盛怀用糖捏成了一个小兔子的形状递到许明舒面前,那兔子被他弄得嘴斜眼歪模样甚是滑稽,沁竹前仰后合嘲笑了他许久。
盛怀回怼她,捏出来的鸳鸯像是个没长毛的鹌鹑。
见沁竹作势要打,盛怀连忙躲在许明舒衣衫后面叫她打不到。
一片欢声笑语中,萧珩的声音忽然在许明舒耳边响起。
“什么事情逗得太子妃如此开心?”
许明舒没理他,将自己做好的山茶花麦芽糖递给沁竹,道:“给你我的。”
沁竹没好脸色的打量了萧珩,又看了看身边坐着的许明舒,抬手欲接过那朵山茶花形状的麦芽糖时,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将那朵娇花夺走。
“既是太子妃亲手做的,该送给我才是。”
许明舒抬头瞥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如今他愿意装作深情的每日过来看她,她却不想配合他演这出夫妻情深的戏码。
洞房花烛夜,他撇下自己同个身份卑微的婢女宿在一起,想想都让许明舒觉得恶心。
她将手中的工具扔在麦芽糖盆里,站起身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欢,那这一盆都送给你了。”
说罢,她转身朝房间内走去。
尚未行几步,萧珩攥住了她的手腕,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她回去的路。
身边的内侍察言观色,开始驱逐沁竹和盛怀出去。
许明舒没有阻止,她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和萧珩吵上这一回的。
萧珩盯着她,出乎意料地放低了姿态柔声道:“这么多天,你也闹够了吧?”
他的这一番话不仅没有安抚道许明舒,反倒是叫她更为恼怒了几分。
“我闹?我闹什么了?我是在新婚之夜进了别的男人房间了,还是将给你带绿帽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辱没了太子殿下你的名声了?”
萧珩握着她手腕的力气重了几分,他极力压抑着怒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我没碰她。”
许明舒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心肠好,什么都没做随随便便就能给人进位份,既然如此何不将东宫所有的貌美奴婢都抬成妾室,众姐妹一起同乐啊。”
萧珩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的话虽在嘲讽萧珩,可也字字句句扎在许明舒身上,她本不是多坚强的姑娘,心中的委屈如同盛满水的罐子,稍稍晃动就止不住地往外溢。
她双眼含着泪却也不惧怕萧珩的目光,倔强道:“萧珩,我到底有哪里惹得你不快要这样对我?当年若不是我误打误撞,闯进幽宫将你救出来,要不是姑母多年对你的悉心照顾与帮助,你早就是躺在宫里无人发现的一具枯骨,又怎会有今日的风光!”
闻言,萧珩神情上迅速涌上一阵寒霜。
他死死地盯着许明舒,眼眶绯红怒道:“许明舒,事到如今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当年是误打误撞遇见的我吧?”
许明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见他道,
“幽宫位置偏僻,且一直有人把守,若无人刻意指引十三四岁的你怎么会那么容易地闯进去,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出来还无人阻拦?”
“若不是因为你横插一脚,我怎么会出现在宸贵妃的昭华宫,又怎么会在神志不清时连母亲换了别人都不知道。”
在许明舒惊愕的目光中,萧珩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同你姑母毁了我一辈子,今日对你的这点委屈,我不觉得过分。”
思绪飞逝,许明舒回过神来,在烛火即将燃尽时,把手中的信放在火苗上烤了烤,看着它被火光一点点吞噬。
前世的今天,她被宸贵妃接进宫,误打误撞救了幽宫里满身狼藉的七皇子萧珩。
如今她安稳地坐在自己房间内的软塌上,并不想重蹈覆辙,参与有关他的一切。
萧珩是死是活,都已经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世,她该为自己活才是。
萧珩在一阵剧痛中逐渐恢复了意识,后脑被刀柄重击的位置钻心的疼,他头昏脑涨眼前昏暗,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躺在这里是第几日了,依稀透过模糊的视线能分辨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多日滴水未进,每每呕吐时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也只能吐出些苦胆汁。他靠着破旧的床榻坐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隐忍藏锋多年,即便再努力于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而言,他与母亲不过是一只随意拿捏的蝼蚁。
他缓缓侧过头,伸手摸到了床榻上的被褥和衣服。
这里鲜少有人来过,侍卫们随意找了间屋子将他关起来,找的却是他阿娘的房间。
萧珩摸索着拿起程贵人生前留下的衣物,宽大的袖口上有一处熟悉地裂痕,手指再往下探时被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顷刻间,他明白了刺中他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他阿娘未能为他缝补完的里衣,上面隐隐约约间还带皂荚香。
萧珩把绣花针拔了下来,将衣服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声落泪。
晌午时分,一阵刺眼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在萧珩身上,眼前一片绯红,他伸手遮挡了一下。
多日未曾进食,他的体能开始逐渐下降,意识愈发昏沉抬起时颤抖的手提醒着他再这么下去他会饿死在这里。
这宫里有没有过曾经被饿死,且无人发现的皇子,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若是死在这里他那位冷血的父皇不会在意。
他父皇心里只在意社稷江山,以及和那位放在心尖上的宸贵妃浓情蜜意。
他强忍者周身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头脑中天旋地转使他没走几步便再次仰面倒了下去,磕在了旧伤之上,疼痛却顷刻间直达肺腑。
有那么一瞬间,萧珩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这样疼死。
谁来拉他一把,
只拉他一把就好。
良久后,萧珩躺在地上苦笑了下。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会奢望有人来救他,谁能救他,又有谁愿意救他。
宫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繁重的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有人推门走进房间内,看着倒在地上的萧珩惊呼一声。
尖锐的嗓音听得萧珩眉头一皱,他认得来人的声音,是皇帝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亦是逼他母亲饮下毒酒的恶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殿下扶起来!”
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忙前忙后、萧珩意识昏沉只能任人摆布。
有人端着一碗粥过来喂他,求生的本能促使着他不顾米粥滚烫,大口吞咽着。
温热的食物入腹,周身逐渐恢复了体力,意识逐渐清晰下来,但眼前依旧是模糊不清。
“殿下,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吧?”
萧珩寻着声音方向,面上一冷。
“那奴婢就当您听见了哈。” 高公公笑着道:“马上就是上元佳节了,陛下的意思是叫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们于团圆节当晚一起赴宴赏月,图个阖家团圆的好兆头!”
“陛下啊,特意让奴婢过来知会您一声,倘若您要是想通了,这就将您接出来。”
高公公一边讲话,一边察言观色,七皇子萧珩面色苍白眼眶泛着黑青,身上也是一片狼藉那日干涸的血迹还印在衣袖间,狼狈的根本不像是个皇子,倒像是在街边流浪许久的乞儿。
见萧珩眼神毫无焦距,他小心地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未成想萧珩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为什么?”
高公公捂着心口,惊魂未定,糊里糊涂地应声道:“殿下说什么?”
萧珩依旧坐在那儿,眼神空洞道:“为什么非要选择我?”
满宫里那么多皇子,同他一样生母位份不高的不在少数,甚至选择他年幼的皇子岂非更好摆弄。
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选择他。
闻言,高公公笑了笑,道:“因为陛下他看中了您的野心啊!”
萧珩顿时心头一沉,又听见高公公说道:“陛下也曾是先帝一众皇子中的一个,历经万难方才有了今日。七殿下不会觉得,您平日里那些自以为隐藏很好的雕虫小技,骗得过陛下这个过来人的眼睛吧?”
萧珩面色惨淡,他们母子二人有今日的下场,竟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贪念。
是他有了欲望,有所图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皇家儿郎,哪个对上头的位置心里没几分惦记,陛下也正是看中了殿下您的野心与能力,这才想好好栽培您,为您寻了个稳妥的靠山。靖安侯手握重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他做舅舅是多少人不敢奢望的事儿啊!”
萧珩没有说话,豆大的汗珠自额角缓缓而下。
高公公站起身,俯视他道:“明日这会儿奴婢还会再来看望殿下,还望殿下好生考虑下奴婢今日的传话。”
他在院子里舞了一套枪后,默默地回房间整理行李。
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其余的不过是这几日住在靖安侯府,许侯爷夫妇送的一些小玩意。
整理衣物时,包裹里有个绛紫色的锦盒滑落出来。邓砚尘愣了片刻,随即弯腰慎重地将盒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端详着。
同过去日日抱在身边相比,他已经很久没去打开过母亲留下的遗物了。
锦盒里除了他阿娘留下给他的红绳和金坠子外,还有一些她多年来搜罗的证据。能为他父亲正名,洗清冤屈的证据。
边境战事频繁,他虽年纪小不能去前线杀敌,但后勤武器粮草运输,以及驻守军营都不是简单事。
整日的繁忙让他很少再去陷入失去父母的忧思之中,他一刻都不敢松懈,不仅是为了报答黎瑄的养育之恩,更是为了一直放在他心里不敢宣之于口的事。
他想早立战功,做出一番成绩,引起朝野和皇帝注意。
到那时,他便有底气拿着这些证据向朝廷请旨,重审当年他父亲的案件。
庭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邓砚尘正抱着锦盒沉思,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方才察觉,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
黎瑄进来时,将邓砚尘这一番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什么,自顾自的坐到了邓砚尘身边的椅子上。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邓砚尘掀开手臂上的宽大衣袖都道:“都愈合了连点疤痕都没留下,想来是用了侯爷不少上好的膏药。”
黎瑄点点头,眼神从邓砚尘身上打量了一番,见他气色红润,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今后有什么事同黎叔叔讲便是,不必因为不好意思而委屈了自己。”
邓砚尘道:“我已经好多年没伤寒过了,还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就没怎么在意。”
“人食五谷杂粮,肉体凡胎的怎会不生病呢。”黎瑄看过他手中握着的锦盒道:“你还小,很多事不必不是你能处理的,没必要这般严苛地要求自己。”
邓砚尘笑笑道:“不小了,听闻当年侯爷十五岁就能上阵杀敌,我想再给我一年我也未必及侯爷他万分之一。”
黎瑄微微皱眉,并不赞同他这个说法:“今日不同往日,当年朝廷缺少将帅且又四面受敌,蒙古、女真、东瀛还有些旧朝之人屡有进犯,光凭老侯爷一人是远远支撑不了。慕之兄当年虽只有十五岁,却也不得不顶着压力带兵上阵杀敌。”
提起许侯爷的旧事,黎瑄神情放松了些,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还记得他回来时,一群人围着他问他打了胜仗的感觉如何,他当时没和我们讲话,径直回了营帐休息。后来啊,我们才知道,从前线回来以后他后怕地两条腿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连下马都是身边亲卫给抱下来的。”
邓砚尘不曾知道许侯爷年轻时还有这样的趣事,一时间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沉声道:“所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少年英才,大家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而已,不要对自己有太高的要求。”
他视线下移,在邓砚尘紧紧握着的锦盒上驻足,道:“官场不必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年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黎叔叔,”邓砚尘低下眼睫,“你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吗?”
黎瑄没有接话,他与邓砚尘的父亲其实也只有几面之缘。
黎瑄的母亲同邓砚尘的外祖母交情颇深,他同邓砚尘母亲何景枝更自幼相识,曾同在一家私塾读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十四岁那年,黎瑄父亲遭人弹劾家中开始走向没落,皇命下来令他家中三代不许科考,不能为官。
多年寒窗苦读,被这般轻易地断了青云路。黎瑄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拎着行李一头扎进了新兵营,开始替自己谋新的出路。
所幸后来他能力出众得到了许侯爷的赏识,一路提拔至玄甲军副将的位置,方才有了今日。
二十二岁那年,他小有成就回家探亲时,得知了何景枝已经同人定亲的消息,那人便是新科进士邓洵。
才子配佳人,黎瑄没有多说什么,大婚之日去喝了喜酒送上祝福后次日一早启程返回军营。
再次见到邓洵时,他被朝廷调遣至老家苏州府遂城县担任知县一职,带着何景枝母子一同举家搬至苏州府。
那一年,黎瑄带兵打仗途径苏州,又听闻他们刚搬家不久的消息,便顺路过去看了一眼。
他记得当时正赶上邓砚尘生辰,黎瑄来的匆忙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只好将随身携带的短刃当做礼物送给了邓砚尘。谁知那孩子接过短刃后爱不释手,整日捧在手心里把玩着。
又过了几年后,他回京述职听闻朝廷派人下去地方处置贪官污吏,报回的名单上邓洵两个字格外清晰。
据说衙门的人当时是在妓院里寻见光着身子,已经暴毙而亡的邓洵。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百姓都猜测他是死于寻欢作乐。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邓砚尘同他的母亲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邓洵死后,她们母子过得很是辛苦,何景枝不断搜集着能为自己夫君正名的证据,四处伸冤求情。只可惜他们孤儿寡母举步维艰,何景枝拖垮了身子,临死前也没能等到还他夫君清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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