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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别枝(顾沉知)


徐夫人道了谢后,老太太又多嘱咐了几句。
许明舒低下头,嚼着口中的鱼肉默不作声。
今日之事连同着祖母都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她父亲不急于返程,家中主君尚在府中,有些事最好还是趁现在调查清楚的好。

午膳过后,徐夫人命厨房准备一份相同的菜肴送去沈凛所在的客房。
这几日化雪,她腿上的旧疾越发疼了起来,再加上前几日一时冲动在靖安侯府上闹得纷纷扬扬,更加不愿出来走动。
许明舒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朝香案上拜了过去。面前佛堂香烟袅娜,衬得她面容清冷,神色凝重。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许明舒自蒲团上站起身,同来人打了个照面,吓了对方一跳。
杜嬷嬷看清面前的人,捂着心口道:“哎呦,是你啊姑娘,吓了老婆子一跳。”
见许明舒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杜嬷嬷四下打量着又道:“怎么是姑娘在这儿,夫人今天没有过来礼佛吗?”
“阿娘今日中午去陪沈家姑姑用饭,我便过来替她上几炷香。”
“啊,这样啊...”杜嬷嬷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那今天晚上呢,今天晚上夫人还要过来吗?”
“嬷嬷急什么。”许明舒笑了笑,“礼佛这件事,嬷嬷看着比阿娘还要上心呢?”
杜嬷嬷拍了拍手,干笑着道:“老奴这不是担心夫人有孕在身,要时刻在身边伺候着吗。”
许明舒应和道:“嬷嬷有心了。”
见她神色淡如水,杜嬷嬷心中有些恼火。石阶上的油一连刷了好几天了,却因为府中这几日一直有事,徐夫人前来礼佛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眼看着夫人身子一天比一天大,那边的人又时时催促着她,若是拖到胎坐稳了就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了,说不心急也是不可能的。
正在沉思的时候,杜嬷嬷听得许明舒突然道:“嬷嬷在我阿娘身边伺候着也有十几年了吧,我记得小时候您还常常抱着我,给我喂甜汤喝。”
听她这么说杜嬷嬷一愣,想起往事随即看向许明舒的眼神也变得柔软许多。
当年那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出落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时之间,杜嬷嬷心中也有些唏嘘,感慨光阴似箭。
“嬷嬷做事一贯细心,这些年来有您陪在阿娘身边,爹爹在外征战也是放心不少的。”
许明舒伸手牵住杜嬷嬷的衣袖,看着她粗糙生着薄茧的手,又道:“我看嬷嬷也如同看待亲人那般,若是嬷嬷您有什么困难,也可尽管同我亦或者同阿娘提,千万不要委屈着自己。”
闻言杜嬷嬷,心中一暖,眼眶也跟着酸涩了起来。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道:“姑娘这是抬举老奴了。”
此时,杜嬷嬷心中五味杂陈。她在府中伺候着徐夫人这么多年,主仆之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且徐夫人待人宽厚从不苛责下人,对她也是十分信赖。
可凡是人总有软肋,杜嬷嬷有一个混账儿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就算了,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卷入一场人命案子里,现在已经被官府收押,等候发落。
杜嬷嬷就这么一个儿子,且他冲撞的是个富贵人家,无论如何都是死罪难免。且许侯爷征战在外,徐夫人又在这些事上插不上话,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舍出老脸到三房夫人门前跪着求见。
三房主君许昱淮任职于都察院,且其正室胡氏许诺她,事成之后定会救她儿子脱困。
紧要关头,人终究还是利己。
杜嬷嬷不愿再听许明舒说什么,她的决心多动摇一分,儿子就离死刑近了一分。杜嬷嬷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道:“后院还有一些杂事,老奴就先告退了,姑娘您忙。”
说完,杜嬷嬷快步出了佛堂。
许明舒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面生薄霜。
未时刚过,挂着黎字灯笼的马车停在靖安侯府。
邓砚尘自马车上跳下来,将里面的礼品逐一往下搬。
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军营,在这之前黎瑄需得妥善解决好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至少,先要虚心道歉将人哄回来。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枕边人是个怎样的人他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为夫者,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是同自己妻子过不去的。
黎瑄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脚迈进侯府大门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在原地有些犹豫地看向邓砚尘。
邓砚尘后退了半步,笑着指了指侯府练武场方向道:“黎叔叔,我过去转转。”
黎瑄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侯府占地面积极大,就连练武场也格外开阔。
邓砚尘到的时候,许侯爷的几个亲卫正在相互打拳。离老远的看见有人过来,众人停下齐齐朝门口张望过来。
待看清来人,为首的那个亲兵挥了挥手,呼喊道:“小邓兄弟,这边!”
邓砚尘几步跑过去,同他对了个拳道:“可以啊长青兄,几日不见这胸肌又健硕了啊!”
“哥哥这几日可一刻都没有在练拳上松懈!”亲卫长青伸开双臂得意地展示了几下,又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怎么样,这几日你有没有练枪啊?哎,你这孩子大冷天的就只穿了个单衣?”
说着,长青捏了捏邓砚尘的手,也是一片冰凉。
“不是,你府上...”话说了一半,长青猛地想起这几日由于和黎将军吵架而留宿在侯府的沈夫人,话到嘴边连忙转了个弯说:“你们大营没给你发冬衣吗,冻坏了可怎么着。”
邓砚尘笑了笑,“你不懂,我这是独门秘诀。”
听他这样讲,身边的几个亲卫也凑过来道:“什么独门秘籍,快说来给听听。”
“秘籍嘛,就是......”
“就是什么啊,别卖关子了!”
邓砚尘有些好笑道:“就是穿得少了对周围的感知就变得明显,哪边有暗箭过来带起的风动我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他说完,周围一阵寂静。
片刻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发起一阵笑声,“开什么玩笑,我当时什么呢,小邓兄弟你这人可真够无聊!”
唯有长青站在原地看了看邓砚尘单薄的衣衫,没有说话。
“小邓兄弟,既然来了就别闲着了,咱们去前面寻枪过来切磋一下吧。”
邓砚尘应了声,抬脚跟着他们去武场挑兵器。
长青将自己的外衣披在邓砚尘身上,轻轻捏了捏他裹着白色绷带的右手腕,道:“就算是想提高警惕,也得先顾及着自己的身体。你还年轻,凡事尽力就好不必急于求成。”
邓砚尘颔首,没有说话。
长青朝前面的一众弟兄们招了招手,呼喊道:“这个时间点徐夫人礼佛,咱们小点声别惊扰了周围的人。”
佛堂内,许明舒同自己对弈了两轮后,命人收了棋盘缓缓站起身。
距离杜嬷嬷离开已经有了一个多时辰,来之前她特意叮嘱沁竹先不必清理石阶上的涂油。她想,杜嬷嬷若是听了她的那番话有心悔改,这会儿早就亲自将石阶清理干净。
如果没有...
那今日她就务必借此机会闹得满府上下人尽皆知,将有人意图谋害侯府主母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贼不除,阖府上下将永无宁日。
只是,总要有个人来促成这件事。
而这个人必须得身份尊贵,不然根本不能引起祖母和父亲重视。
许明舒抬眼看向佛堂,上面的香已经快要燃尽。按照约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沁竹就会过来接她回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不能再做犹豫。
许明舒从佛堂内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行至院前的荷花池边。正如她猜想的那样,每一层石阶上都覆盖着一层薄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晌午刚过,池水中央已经完全融化开来,只在边缘处还能看见几块浮冰,不必试探就能猜想到必定是冰冷入骨。
许明舒深吸一口气,她一向是怕冷怕疼的。
可若是同前世母亲失去腹中胎儿从此落病,不治而终、父亲返程途中遇袭、侯府落败家破人亡相比,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她都已经是死了一回的人了。
不远处,祖母身边的几个下人正赶过来收集着香灰,用来做院子里花草肥料。
墙外,一抹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万事俱备,许明舒闭紧双眼踏上石阶,佯装脚底打滑身子一歪,笔直地朝池水中坠落进去。
彼时,沁竹刚刚迈进院内,就见自家姑娘从石桥上掉入水中,水花四射发巨大的响动声。
沁竹一颗心已经被提到嗓子眼,她慌乱地跑上前呼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姑娘落水了!”
她飞奔上前,脚下再次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膝盖磕在石阶上痛出了眼泪,一瞬间的剧痛叫她站也站不起来。
可此时此刻她顾不上自己,只能哭着喊道:“快来人呐!”
许明舒刚一落水,冰冷的池水迅速将她包裹起来,吸走了周身的热气。
她后来学过一些在水中闭气和游水的技巧,求生的欲望使她挣扎着想要往岸上游,可池水远比她想象的冰冷。
刚一下去周身便僵硬难以控制,用尽全力力气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的往下沉。
一时间有些心急,连续呛了几口水,她不禁想,她阿娘当初怀着身孕落入水中该是多么绝望啊。
意识逐渐涣散,许明舒正暗自猜想着外面的人怎么还没动静,耳边听到一阵落水的响动声。
有人来救她了!
许明舒吃力地在水中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邓砚尘那双明亮的眼和高挺的鼻梁。
邓砚尘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带着她往上游。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拥着靠近岸边。
脚下刚一站稳,邓砚尘将她背在身上朝院子里飞奔。
许明舒靠在邓砚尘背上,他们二人周身皆是在不停地滴着水。迷迷糊糊间,她睁开眼看向邓砚尘棱角分明的侧脸,哑着嗓子道:“我想起来了......”
邓砚尘没听清,侧首问:“什么?”
“从前,你也是这样救过我的......”

被冷池里的水这么一泡,倒是让许明舒想起了些在记忆深处,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事情。
其实前世,在她同萧珩成亲之前,她和邓砚尘还是见过一次的。
当时正值盛夏,烈日悬挂于苍穹之上,林间蝉鸣声阵阵。
许明舒晃动着手中的团扇坐在亭子里乘凉,一边吃着冰镇的梅子,一边看着府中女使小厮来来往往。
今日是沈国公夫人的七十岁的寿宴,由沈国公的爱女沈凛同其夫婿黎瑄一起操办。
因着国公府满门忠烈,在朝中声望极高,此次寿宴就连皇后都携皇家一众子嗣亲自到场,更不用说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的人家。
前院和后花园乌泱泱的都是人,官宦勋爵人家更是借着这个机会带着家中适龄的姑娘公子出来相看一番。
妇人多得地方家长里短欢声笑语便格外的多,许明舒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更不喜欢看着那些根本没怎么见过的夫人们拉着她一同赞扬,以此来奉承她父亲母亲。
她趁着没人注意,同沁竹一起抱着两盘果子寻了个偏僻的位置躲清闲。
临近晌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许明舒皱着眉手中的团扇一直扇个不停,却也只觉得吹过来的风都是泛着热气的。
她伸手进盘中欲再拿一颗冰梅子,手指却径直地碰到了盘底。她低下头看了看,方才还满满当当的盘子不知何时变得空空如也。
她有些生气地扔了手中的团扇,抱怨道:“这鬼天气我都快要被蒸熟了!”
沁竹坐靠着亭柱坐着,听她开口转过头来笑道:“心静自然凉,姑娘你今天怎么如此烦躁?”
被人说中了心事,许明舒瘪了瘪嘴。
她的确是心情不好,但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因为是什么。
或许是这几日写给萧珩的信都没得到回应,亦或许是明明今日萧珩会随着一众皇子公主来为沈国公夫人贺寿,此时人应当就在前厅,可过去这么久了半点也没有来寻她的意思。
为了今日赴宴,许明舒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打扮,此时此刻她同沁竹主仆二人坐在这里望天,只觉得倍感烦躁,看哪里都觉得不顺眼。
思来想去许明舒依旧嘴硬道:“起太早了,我又热又困。”
沁竹站起身,收了石桌上的盘子道:“那我再去给姑娘盛一碗冰梅子。”
许明舒点点头,目送沁竹从小路离开后,只觉得没人陪她说话好像更困倦了些。
左右四下无人,她朝身后的椅背靠了过去,用手帕蒙着双眼遮挡住亮光后,仰面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真的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时,依稀听见身边响起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许明舒误以为是沁竹,便没有动作懒洋洋地继续靠着。
半晌,没等到对方说话,许明舒意识逐渐清醒了些,开口道:“这么快回来了?”
身边人还是没有做声。
这丫头是受人欺负了?许明舒心想。
她坐起身一手摘了眼上的帕子,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地她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间看到一个身形修长的黑衣青年正站在自己面前。
视线逐渐清晰后,她看清了来人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眉眼明俊,鼻梁高挺,是邓砚尘。
不知道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她觉得今日的邓砚尘有些反常,眼眶也泛着淡淡的红。
“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个话吓我一跳。”
邓砚尘又盯着她看了片刻,方才错开目光道:“路过,正好看见你在这休息。”
许明舒点点头,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朝四周打量着,心想沁竹这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这次你在京城留得时间还挺久的,怎么都不来找......”话说了一半,许明舒顿住了。
她本想问他怎么不过来找她玩,突然间想起前一段时间他从边境回来去寻她时,他们刚因为萧珩的事大吵了一架。
许明舒当时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字字诛他的心。其实那些话刚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尤其是看见邓砚尘脸上一瞬间的落寞,许明舒指尖狠狠地插进手心里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可尚未等她鼓起勇气道歉,邓砚尘便捡起被她摔碎的明月簪转身离开了。
自那次争吵后,好长一段时间许明舒都没有再看到他。
新旧愧疚在她心里混杂着,许明舒抿了抿嘴站起身,犹豫道:“那个,我有话想和你说。”
邓砚尘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开口,他在等她的下文。
“之前的事,对不起啊,我一时生气口不择言,其实我也不是有心的......”
许明舒断断续续地说完话,低下了头没敢看邓砚尘脸上的神情。
她揪着自己的裙角,没能得到他回答,她竟有些紧张不安。
良久后,她听见邓砚尘清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同我之见不必说对不起。”
在他心里,无论他的姑娘做什么,都不过是耍些女儿家的小脾气,他都会纵容着她。
她对他,也无需说对不起。
闻言,许明舒抬起头,明艳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父亲提起玄甲军又要不日启程的消息。
她看向邓砚尘问道:“这次什么时候返回边境?”
“就这几日了。”
“这样啊......”不知怎么的,许明舒感到有些遗憾,他们才刚刚缓和了关系,他便又要离开京城。
抬眼时,许明舒好似看见邓砚尘薄唇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于是她歪了歪头问道:“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邓砚尘沉默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决心嫁给萧珩了吗?”
同样地问题反反复复,许明舒甚至已经能猜到他后续会说什么,有些不高兴的点了点头。
出乎她意料的是,邓砚尘在看见她点头后底下眼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说。
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是将一个金黄色的东西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衣袖里。
尚未等许明舒看清是什么,就听见他道,“那祝你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他今日神色实在是有些古怪,许明舒不禁多看了几眼,正欲开口时,听见身后一阵尖锐的女声响起。
“哟,这不是许姑娘吗?我说怎么到处都寻不见你,原来搁这儿会情郎来了?”
来人是宫里刘贵妃的女儿,成佳公主。
刘贵妃孕育二子一女,自认为于皇家养育子嗣功劳颇深,一直将备受恩宠的宸贵妃许昱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子女更是骄纵任性时常对许明舒和她姑母出言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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