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嫌我丢你人了,如今嫌我丢人当初你黎大将军别娶我进门啊!你心里既然念着青梅竹马,早干什么了,去追啊去娶她啊,何必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旁人,为别人生儿育女!”
此时此刻,黎瑄也顾不上礼仪处境了,提高了声量道:“我与何家姑娘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我幼时得她家人搭救方才捡回一条命来,她家中遭难明知她有子嗣流浪人间,我照顾一二难道不应该吗?这点事情揪着不放这么多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许明舒跟在邓砚尘身后进来时,刚好将他们的争吵声听得一清二楚。
上一世,她只知道邓砚尘是黎叔叔故人之子,因着他亲生父突发意外无人照看,黎叔叔自边境回来后便只身奔赴江浙一带寻找邓砚尘的下落。
苦苦寻了三个月,最后从闹市巷子里找到被一群流浪汉抢饭受到殴打的邓砚尘。
她后来也是听母亲偶尔说起,沈家姑姑不喜邓砚尘,竟不知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许明舒看向邓砚尘的侧脸,他眼睫低了下来,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是落寞,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
怪不得邓砚尘从小便跟着黎瑄去了军营,每逢年关方才回来一趟。怪不得他回京城后平日里都宿在校场,她每次随着母亲去将军府上拜访时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原来日后被奉为少年英才的邓将军,年少时有些如此尴尬的处境,过着这般左右为难的生活。
在许明舒的记忆中,邓砚尘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眼中含笑的模样。
她几乎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一丝一毫对生活的抱怨,仿佛永远都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少年郎。
也正是因为如此,身边人才会如她一般,常常忽视他那张笑脸下隐藏的落寞与孤寂。
恍恍惚惚间,这些年的疑问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许明舒抿了抿唇,犹豫半晌后伸手轻轻拉了拉邓砚尘的衣袖,小声道:“你过来和我去个地方。”
“你送我礼物,我自然也要有回礼的。”
她语气欢快,邓砚尘只觉得方才紧张悬着的心一点点放松开。他露出一点笑容,问道:“什么回礼。”
话音未落,许明舒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小厮将摆在前院的几箱烟花拿了出来。
她抽出几根香攥在手里,就着廊下的灯笼里的火点燃,欢快的跑回来分给了邓砚尘几根。
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不明白她口中回礼的意思,“这是做什么?”
“放烟花啊!”她伸手到邓砚尘眼前,声容并茂道:“我之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过有人说,人们喜欢在节日里放烟花爆竹,一是用来庆祝,二是会将这一年的烦恼寄托在烟火里,砰的一下四散开来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说“砰”字时,用双手在邓砚尘眼前做了个炸开的姿势,逗得他跟着笑了起来。
“哎,这就对了嘛,什么烦恼最后都会烟消云散,人呢还是要活得开心快乐。”
说着,许明舒飞快的跑向地上摆放的最远的一处烟花那里,小心翼翼地点燃后连忙躲开。
这些烟花是宫里特制,燃放时间长,花样多,是宸贵妃特意叫人送到府上留给许明舒玩的。
随着引线逐渐消失,漫天的烟火四散开来,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许明舒仰着头赶紧拍了拍邓砚尘,“快许愿,许愿!”
邓砚尘笑了笑,倒是也配合上她的这一幼稚行为。
烟火燃尽后,许明舒扭回头盯着邓砚尘犹豫半晌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邓砚尘抖动着香灰,漫不经心道:“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真小气!”许明舒瞥了他一眼,又说:“那我换个问法,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邓砚尘伸了个懒腰,面上又恢复了一片轻松肆意,一双明亮的眸子望向苍穹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想着好好打仗,能替黎叔叔分忧就好,至于别的还没有想过。”
“我替你想过。”
邓砚尘侧首看她,像是没听见,问了句:“什么?”
许明舒也仰着头看向深邃的苍穹,不知怎么的,仿佛和邓砚尘待在一起,她就能短暂的忘记曾经的痛苦。
这一刻,她只是许明舒,是即将少时尚无烦忧的许明舒。
“我是说我替你想过!你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
邓砚尘舒展的双臂缓缓收了回来,借着烟火的光芒他看清面前姑娘脸上的神情,有虔诚、有认真、唯独没有像是一句玩笑话。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扭回头,见黎瑄满面怒气地叫着他同自己一起离开回府。
邓砚尘匆匆忙忙和许明舒道了别,转身朝黎瑄走去,临出门时回首朝许明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二人一起相跟着出了府门。
这场家宴最终还是以黎瑄将军气愤离场而告终,徐夫人担心他们夫妻二人回去再做争吵,便留沈凛在府上暂住。
入夜,许明舒卸了钗环洗漱过后,呆呆地坐在铜镜前整理思绪。
这一整晚发生了太多事,也让她看到了许多前世未曾知晓的隐情。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过去没多久,就仿佛有许许多多的真相在等着她去弄清。
许明舒从衣袖中将邓砚尘送她的明月簪拿出来,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着。
这枚簪子是用上好的金料锻造而成,上边嵌着块色泽圆润如同一弯明月的汉白玉。工匠打得仔细认真,在底部雕刻出祥云的形状衬托起这轮明月,设计巧妙且十分精美。
许明舒生在侯府,又有备受恩宠的宸贵妃照拂,从小到大见过的名贵物件数不胜数。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从来没有一个礼物如这枚簪子般贴合她的心意。
她自幼在锦绣花丛中长大,以至于上辈子收到这枚簪子时只知道高兴,根本没想过这份礼物的价值完全超过了邓砚尘的能力范围。
她更不知道的是,邓砚尘寄人篱下过着怎样惨淡的人生。
红烛的光太暧昧,照得记忆也有几分氤氲模糊。
许明舒手指自那簪子处的祥云图案上摸过,其实这枚簪子同他前世还给邓砚尘时的那一枚大不相同。
当年她一意孤行要嫁给萧珩时,邓砚尘曾风尘仆仆的从边境赶回来,不顾身份规矩闯进她的院子里。
彼时,正在窗前梳妆的许明舒吓了一跳,险些一剑错劈了他。
那段时间,他们闹得很不愉快,所以即使听说邓砚尘是不远万里特意赶回来见她,她也仍旧没摆出好脸色。
果不其然,再次相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劝她慎重对待这门婚事。
他说:“萧珩此人幼时备受欺凌,性情阴晴不定,城府颇深,绝非良配。”
许明舒怒不可遏,随手从身边抓了个物件重重地摔在地上,讲话也开始不过脑子专挑难听的说。
“我不能选他,难不成选你吗?邓砚尘,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个将军府的养子,如此背后议论皇嗣,议论我未来夫婿真当我不会生气吗?”
她发了一通火后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突然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向他的眼睛。而邓砚尘在听完了的话后一语未发,良久后,许明舒余光看见他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
是那枚他曾经送给她的明月簪,明月之下的金色祥云已然断裂。
邓砚尘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残渣,神情满是落寞,就像是捡起早已经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心。
他背过身去,缓缓开口道:“是我言语冒犯了,抱歉。”
自那以后,直到许明舒婚期已定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许明舒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准备出嫁的那一日,婢女沁竹从她常用的首饰盒中寻到了那枚被曾被她摔坏的明月簪。
断裂的祥云位置被人重新雕刻了树枝的形状所替代,依旧如从前一般,牢牢地托举着上面的明月似的白玉。
思及至此,许明舒眼眶涌上一阵酸涩,她自认为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回来当下仅仅只一个夜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落泪。
房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许明舒站起身时见沁竹推开门跟在徐夫人身后走进来。
她忙迎上前,搀扶着母亲道:“阿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徐夫人靠着床榻缓缓坐下,道:“刚刚从你沈姑姑房里出来,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想过来看看。”
许明舒抿了抿唇,犹豫道:“沈姑姑怎么样了?”
“现下已经睡下了...”徐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也是知道的,你沈姑姑这个人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哪里是想真的给禹直找不痛快,她只是心里委屈罢了。”
许明舒点点头,沈凛姑姑没有家人可以倾诉,身边也没有个能替她说话劝阻她的人。
黎将军常年在外夫妻二人见上一面都难,那些未能得到解决的误会与矛盾积年累月的发酵,最终到了三言两语无法挽回的局面。
许明舒将头枕在自己徐夫人腿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阿娘,沈姑姑为什么那么讨厌邓砚尘呀,难道真是只是因为他是黎叔叔故人之子吗?可我瞧着黎叔叔心里是很喜欢沈姑姑的。”
徐夫人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心思倒是多的是。”
紧接着,徐夫人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其实当年你黎叔叔同沈姑姑二人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不然你爹爹也不会极力促成这门婚事。”
那一年,沈国公的女儿嫁给了接连立下几次战功的后起之秀黎瑄,在当时也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他们之间也是曾有过浓情蜜意的,事情的转变要从沈凛受伤开始说起。
台州交战地,沈凛率领五千将士追击敌寇,却在当时遇见了一个让她十分熟悉的对手。
来人便是杀害她父兄使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沈凛在看清来人时便怒火中烧,失了理智。可敌军将领对沈家枪法十分熟悉,且她一介女流力量终究差距悬殊。最终还是败于其手,自马上重重摔了下来,被马蹄踩断了一条小腿。
许是一家三口接连兵败于同一人,颜面尽失。也许是沈凛重伤在身,此生无法再如从前一般骑马在战场上肆意驰骋,她一生要强,如今却只能困在府里做她从前最厌恶的,后宅大院里万千女人中的一个。
自那以后,她性情大变,不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也不愿意去接受自己后半生要倚靠别人搀扶的事实。
那几年,黎瑄倒是一有空就急着回家照顾沈凛,从日常康健再到沐浴更衣,细致入微,从未有过抱怨。
他们二人之间互生嫌隙起因是沈凛执意想要个孩子,而黎瑄并不同意。
沈凛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到大舞刀弄枪上阵杀敌远比待在闺阁的时候多。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出现一些病痛。
她同黎瑄成亲之后虽然一直用些温和滋补的药调养着身体,但却一直没能有孕。
时间长了,京城里一些流言蜚语便随之多了起来。
沈凛自受伤休养在府中,许是受了那些闲话的影响寻遍名医不顾腿伤想要尽快有孕生养一个孩子。
当时的沈凛基本上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在黎瑄看来当务之急应是尽快养伤,且他觉得当时一个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好的人,何谈孕育子嗣?
多番争吵下夫妻二人陷入冷战,一个外出作战不常回府,一个房门紧闭不愿见人。
再后来,就在这僵化的时间段里,黎瑄从江浙一带找到了流浪在外的邓砚尘,并将他接回自己府中,视若亲子。
许明舒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讲述,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分明都是相互爱着对方的两个人,却走到如今的地步的确是叫人唏嘘不已。
回想自己前世被禁足在东宫,与萧珩相看两相厌,每天掰着指头打发时间的日子,许明舒心里不免对沈家姑姑更为心疼了几分。
她握着母亲的手叹息道:“我以后一定多去府上陪陪沈姑姑,不叫她一个人孤孤单单。阿娘,你同爹爹也多劝导劝导黎叔叔,有矛盾误会就要及时解开啊,找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实属不易,不然待到日后悔之晚矣!”
徐夫人听见她的话略微惊讶道:“没看出来,我家姑娘竟这般懂事通透,那依你之见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做夫婿啊?”
见许明舒陷入沉默,半晌不语,徐夫人又开口道:“天下男子那样多,舒儿想要什么样的,总要有个大概想法。”
许明舒脑海中再次闪过萧珩的身影,方才脸上还洋溢着的笑容一点点的消散开。
曾几何时,萧珩也对她许诺过永不相负的誓言,可后来她才发现,她与他之间那点情感在他心里根本比不过仇恨与权势。
他可以为了权力极力隐忍迎娶仇人侄女入门,也会为了他的声名,强推她坐上后位。
思索半晌后,许明舒缓缓开口道:“我嫁得这个人他会记得我的喜怒哀乐,时刻将我的话放在心里。我不要嫁一个我爱他比他爱多更多的人,我希望他娶我是因为这个人是我。”
不是宸贵妃的侄女,也不是靖安侯府的嫡女,就仅仅只是她许明舒。
都说天子脚下,一切事情都逃不过皇帝的耳目。
果不其然,大年初二的晚上,宫里来人传话,皇帝吩咐黎瑄携着邓砚尘明早入宫。
彼时,邓砚尘正同校场一众新兵在一起比赛投壶,分明是寒冬几个少年却都穿得单薄,玩得一片火热。
几轮过后,邓砚尘毫无疑问的又拿了第一名,众少年不服输正欲加赛时,将军府的人来叫邓砚尘回去。
校场离将军府尚且有一段距离,又逢着新年闲来无事,几个少年嚷嚷着送他一程,一路上谈天说地甚是轻松快活。
到达府门时,为首扎着红发带的少年开口道:“邓兄,记得你还欠我们一场比赛啊,明天记得还回来,这次我可不会让着你了!”
其余人跟着笑,打趣道:“真是长了个嘴什么话都敢说,三个你加起来也没邓兄一个人投进去的多!”
邓砚尘俊朗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挥了挥手同他们作别道:“天晚了,你们也快些回去吧,明天再约。”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啊!”
目送他们走远后,邓砚尘缓缓打开府门动作极为小心,将方才那阵熟悉地欢声笑语关在了门外。
黎瑄常年在边境,府中大多数小厮女使都是沈夫人一手挑选的。他这几日日夜宿在军营,并不清楚沈夫人是否已经回府。
他知道自己出现在沈夫人面前多半是要惹她不快,所以每每回府都是尽量避开人,直奔自己的房间。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
府中一片安静,想来是沈夫人并没有回来。
从前他们夫妻二人也常常起争执,但每每吵完都是回各自的房间里冷战,接连几天未曾回府,这还是第一次。
邓砚尘翻过身,平躺在床榻上枕着自己的双臂,心想,老话说人睡觉认床的确是有道理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一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门前已经备好了去宫里的马车。
宫阙巍峨,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皇帝此番召黎瑄带上自己入宫是福是祸,但无论是什么,对于处境尴尬的他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守卫兵对他们二人进行简单的搜身后,由一名内侍带路,引着他们去往奉天殿南的箭亭,听闻这里一向是众皇子平日里练习射箭的地方。
在一众女使内侍的包围中,邓砚尘透过缝隙看到一抹明黄十二章衮袍的衣角,他低下了头退后半步安静地跟在黎瑄身后。
内侍领着他们二人一路走到皇帝面前,黎瑄携着邓砚尘规矩行礼道:“臣玄甲军黎瑄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片刻后,一个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朕安,起来吧。”
“难得这几日不必上早朝,朕便想抽时间来看看众皇子们的课业。”光承帝抬手朝前指了指,六七个皇子正握着长弓往草靶子上射箭,场面略显杂乱。
“这几年来盛世太平,不似当年敌寇猖獗内忧外患,安稳的日子享受的多了人的惰性便逐渐与日俱增。你看,如今朕的这几个皇子中竟挑不出一个在骑射上有过人之处的。”
黎瑄拱手道:“陛下治国有方,如今四境安稳将帅兵马充足,自然也不似当年一般紧绷着练习,昼夜不休。况且众皇子年纪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光承帝笑了一声,道:“不小了,今日过来的几位皇子里最小的也有十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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