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叫他过来说了这么多话,言语中半分未曾提起许明舒,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是故意装作不知。
光承帝想逼着他做决定,要么离开京城前往北境御敌,要么赐婚于他和成佳公主。
只差一步,明明他和他的月亮只差一步就能相拥。
就这么离开,他是真的不甘心。
汗水顺着他脸颊一滴一滴地滑落,他手指没入掌心,尖锐地刺痛提醒着他及时恢复清醒。
邓砚尘恭敬行礼道:“臣承蒙陛下和公主殿下厚爱,但国家危难之际,恕臣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臣愿领兵前往北境,同蛮人一战。”
床榻上的光承帝似乎料到他会如此应答,“年轻人就该如邓将军这般趾高气扬,为人所不能为之事,胸襟也不该只有儿女私情这般窄。将军既然有此凌云志,那就即刻准备启程前往北境迎战吧......”
邓砚尘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给许明舒听后,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望着她。
许明舒顺势将脸轻轻地枕到了他的肩上,她强忍着胸口的起伏,紧紧地抱着邓砚尘的脖颈不肯放开。
邓砚尘任由她靠着自己,抬头望向侯府的屋脊上的镇瓦,轻声道:“今日以后,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你要更加小心。”
许明舒顺着邓砚尘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皇帝和皇后决裂的事了吗?”
邓砚尘点点头。
她说完暂时没有再出声,抱着邓砚尘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肩头。
京城的天阴郁着,似乎是又要酝酿一场暴风雨。
风中夹杂着水汽,显得愈发潮湿。
邓砚尘感受到肩颈的一片湿濡,低头看着许明舒。
怀里的姑娘眼眶红红的,眼角的泪水无声滑过。
邓砚尘抬起自己的衣袖,轻轻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觉颤了颤。
他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安抚着,“别哭,不过是打个仗离开一阵而已。”
怀里的姑娘似乎是再也忍不住,颤抖道:“是我误你......”
“是我误你啊,邓砚尘。”
晨光微熹, 演武场内的长廊下带着些许淡淡的青草香。
长青抱臂围着长廊转了几十圈,整个人还是没能从得知消息的震惊与气愤中回过神来。
他有些烦躁地瞟了几眼一旁坐着的邓砚尘,再也忍不住开口道:“你那枪擦了少说也有二十来遍了, 一会儿该掉漆了。”
邓砚尘没有抬眼, 闷声道:“你的枪呢,好几日没见你拿出来了, 放哪儿积灰呢?”
长青朝他翻了个白眼, “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和我斗嘴。我问你, 皇帝赶你回北境的事,你究竟如何打算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邓砚尘收了枪, 侧首看向他:“一大早上的就满脸晦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赶走的人是你呢。”
“是我倒好了!”长青眼底微有动容之色, 他皱眉叹了口气,“唉,我就是觉得你和许姑娘这一路怎么走得这么不易。”
邓砚尘闻言却笑了,“尽人事听天命, 我们都在努力了, 也是没办法。”
长青遥望皇城方向, 不自觉的摇了摇头:“那位心思深沉, 赶你出京城是小, 谋划的是你离开以后。”
闻言,邓砚尘面色一点点冷下来, 随即无奈道:“我知道。”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战事来得这么紧急,光承帝又一再催促, 饶是邓砚尘有心拖延也无可奈何。
长青看向他,欲言又止,思索半晌还是道:“小邓,不是哥哥讲话难听。我比你在侯爷身边做亲卫的时间更久,侯府这些年的事我也亲眼目睹了些。此番你若是离开了,再回来京城的天恐怕就变了。”
他们远在北境,天高皇帝远。
京城若是有人不愿让消息流传出去,即便他们再怎么想办法,都会面临一筹莫展的困境。
长青喉间有些干涩,问道:“我主要是担心你和许姑娘。”
清晨的凉风习习,正值夏日,用力吸一吸鼻子还能闻见空气里淡淡的花香。
有点像许明舒身上的味道。
一种莫名的情绪包裹着邓砚尘的神经,从宫里回来到现在,他看似淡定毫无波澜,实则一直心神不宁神游天外。
后来,邓砚尘想了想,这情绪的名字叫做不舍,也叫不甘。
终于盼得天光,却又被人推着一步一步远离。
这种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他站起身,调转枪身道:“我出去一下。”
长青跟着迈上前几步,“正好,我回去收拾东西。”
“作甚?”
“启程陪你去北境。”长青看向他,“蛮人不好打,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哪儿。”
邓砚尘想起他们返京之前,长青曾说此战若胜,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散散心。
原本长青是打算在京城喝完邓砚尘的喜酒再离开,没成想一耽搁就是这么长时间。
邓砚尘喉结微微动了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抬手同长青碰了个拳。
靖安侯府佛堂内,余老太太正对着香案打坐。
约莫到了时间她缓缓睁开眼,像往常一样伸手,等候身边的嬷嬷递上燃好的香过来。
余光看见一节黑衣窄袖的手臂,余老太太接过香,朝前方虔诚地拜了过去。
礼毕,她徐徐转身看向身边的年轻人,慈祥地开口道:“小邓来了。”
邓砚尘扶着她坐在主位上,笑着道:“来给老夫人请安。”
余老太太挥手示意身边人奉茶,侧身看向邓砚尘道:“我听小舒说,皇帝命你带兵去北境御敌是吗?”
邓砚尘点点头。
“可定下启程的日子了?”
“明日一早,”邓砚尘低声道:“赶在离开前,来见见老夫人。”
“你是个好孩子......”
余老太太透过敞开的房门抬首看向院外,手中的拐杖在地面轻轻磕了两下。
“这两年战事频发,沿海一代倭寇猖獗,蛮人在北境又蠢蠢欲动,侯爷分身乏力,禹直和逢恩又接连受伤。北境的担子落在你一人头上,实属有些为难于你。”
邓砚尘笑得谦逊:“能替侯爷分忧,是砚尘应该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余老太太叹了口气,“咱们府里面临的是内忧外患,你此去北境切记万事小心,不可勉强,入口之物随身之物都要仔细查验。”
“砚尘明白。”
余老太太摇了摇头,“我知你们少年人心气高,凡是总要做出些成绩来。你别嫌我这老东西啰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无论什么时候,命最金贵!”
邓砚尘目光同余老太太对视,仅仅几瞬,他便听明白了她言外之意。
他垂下眼帘,有些难为情道:“老夫人,砚尘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余老太太看向他,面上一片淡然:“你是为了小舒的事来的吧?”
邓砚尘站起身,走到余老太太面前提起衣摆笔直地跪了下去。
他朝余老太太叩首,一字一句道:“老夫人,砚尘出身寒素,自幼蒙靖安侯府关照方才有今日。我自知与明舒有云泥之别,明舒是阖府上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更是我心中的月亮,侯府能允许我求娶,是我三生有幸.......”
“此番前往北境,归来不知时日。生死事小,唯一割舍不下的便是明舒。”
余老太太眼里有晶莹之色,她颤抖着手欲扶起邓砚尘。
“好孩子,我知你在担忧些什么。你且放心,靖安侯府立于京中百年,有维持自己理念与骨气的实力。只要老身在一天,就没人能左右我孙女的婚姻大事,逼她嫁她不喜欢的人。”
邓砚尘俯身,在余老太太面前再次一拜。
“老夫人大恩大德,砚尘感激不尽。”
彼时正值晌午,日头最烈。
门前候着的内侍紧皱着眉头,面面相觑着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昭华宫的宸贵妃为面见皇帝给王皇后求情,已经在殿前石板地面上跪了一个上午。
宫人进去通传过几次,光承帝似乎没有见她的意思。
皇帝铁了心的要幽禁皇后,就连最受宠的宸贵妃都置之不理,可见其决心。
殿前跪着的宸贵妃已经体力不支,整个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偏偏这个时候高公公不见了踪影,一众内侍做不了决定只能干着急。
萧珩得知消息托着病体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宸贵妃单薄的身体颤抖着,神情显得有些焦灼不安,蹙起的眉头周一条皱纹清晰可见。
曾经名动京城,风华绝代的美人如今也有了苍老的痕迹。
皇城的风穿过周围的树叶缝隙朝他吹来,有一瞬间的感怀,萧珩心里突然泛上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他想起自己受人冷落欺凌,孤绝落寞的少年时代,想起他坠入凡尘自生自灭时,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毫不吝啬地给予过他关怀和照拂。
想起他双眼不能视物的那两年,是她寻便名医动用自己的嫁妆钱买来名贵的药材替他诊治。
想起他同萧瑜夺嫡,明争暗斗的那几年,是一向清高不插手前朝后宫之事的她动用一切能用到的关系,为他保驾护航。
他在昭华宫的那几年,她是真心实意的将他当做自己亲生儿子对待。
哪怕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哪怕他只是一个被半路塞进她身边,毫无感情基础的落魄皇子。
那些年,萧珩日日躺在昭华宫的软塌里,内心满是纠结。
如果不是他们中间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如果没有他生母的一条性命横在中间。
萧珩想,他们应当会相互扶持,是全天下最母慈子孝的存在。
察觉到自己内心的一点点松动后,当时的萧珩以自己年龄到了为由搬出了昭华宫,除了晨昏定省很少再去陪伴宸贵妃。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生母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宸贵妃而来。
他不断用仇恨提醒着自己,不能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时至今日,重来一次在回首这些往事。
他却发觉,无论是他、是宸贵妃、还是他生母程贵人,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何其不幸,又何其无辜。
说到底,他们都是这偌大皇城里不能掌控自己人生的可怜人罢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此时正在养心殿内高枕无忧的躺着。
内侍的一众惊呼声使得他收回思绪,萧珩抬眼望过去,见宸贵妃纤细的身体倒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朝宸贵妃跑过去。
指尖触碰到石板地面时,心里猛地一沉。
过于炙热的温度就是短暂的触碰都觉心惊,更何况她跪了这么久。
“母妃!母妃!”
萧珩将她扶起来,心急地唤着。
随行的宫人闻声赶来,在一众内侍的搀扶下,将人送回了昭华宫。
萧珩立在原地,看向宸贵妃方才跪着的地方,久久没有离开。
良久后,养心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宫人走上前朝他行礼,“七皇子殿下,陛下叫你进去。”
萧珩眉头微蹙,在宫人的指引下抬腿跟了过去。
一只脚刚迈入房间内,他听见阵阵咳嗽声。
如他所料,皇帝这一次病得严重,整个人精气神也不太好。
他在殿内正中央站定,父子隔着一道帘子,相对却是无言。
半晌,萧珩率先开口:“邓砚尘去北境御敌,是你的意思吗?”
光承帝又咳了几声,许久后方才平复下来:“你既想娶靖安侯的女儿,总得先排除些阻碍。”
“用不着。”
“你说什么?”
萧珩看向他,目光恨决:“用不着你多此一举,我喜欢的人自己会用心去追。”
光承帝冷笑了几声,“你在太子身边待的这几年,倒是养成了妇人之仁的性子,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真心,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的选择罢了。”
“那是你,你也配提太子,”萧珩微微抬首,面色阴郁:“我答应了皇兄,要做一个正直良善的人,你的那些龌龊手段今后不必用在我身上。”
“我劝你早日死心,莫要插手我的事。我此生,不会同你成为一样的人。”
启程返回北境的决定下的匆忙, 从兵部交接文书再到备军,一整日邓砚尘都未得空闲。
夜幕降临时,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沿着东街的巷子走。
凉风习习, 月明星稀。
邓砚尘走得很慢, 他有些犹豫这个时间该不该再去打扰许明舒。
明早就是他离京的日子,他恨不得当下的夜过得长一些, 再长一些。
不知不觉间, 他行走至高墙面前。
邓砚尘抬首,这个角度依稀看得见许明舒的院子里还亮着灯。
偌大的靖安侯府沐浴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安静, 他在墙外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决心做些不太礼貌的事。
邓砚尘足尖点地攀上靖安侯府的墙头,纵身一跃轻稳地落地。
只看一眼,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此时此刻, 他宛如暗夜里的鬼魅, 贪恋着头顶皎洁的月光。
许明舒所在的房间内窗是开着的,邓砚尘朝前迈了几步,从他所在的这个角度能看得见她正背朝着窗,不知在忙些什么。
烛火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彼时正值夏日, 少女纤细身姿包裹在单薄的衣裙里, 显得愈发窈窕。
察觉自己不磊落的行径, 邓砚尘耳廓微红, 别开了眼。
许明舒转身时,恰好朝窗外看了一眼, 隐隐约约觉得院中远处有人影晃动。
她歪头, 拿起桌案上的灯朝窗外照了照,意识到那人兴许是邓砚尘。
她突然有些想笑, 半夜翻墙过来不是邓砚尘一贯的行为举止,但倒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上辈子,她同萧珩成亲前夕,他得知消息连夜从北境赶回京城,翻墙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侯府的人,闯进她的房间。
吓得她还以为是有歹徒进来,险些一剑错劈了他。
今夜他又是这般过来,许明舒猜想,应当是因离京之事,他此刻心里极不安稳。
许明舒推门走出去,行至他面前面上带笑道:“怎么这会儿才过来,我等了你一晚上。”
邓砚尘望着她,柔声道:“交代些返程的事,耽搁了。天色晚了,怕你已经休息就没惊动旁人。”
许明舒牵起他的手,望着他眼睛亮莹莹的,“你和我来。”
邓砚尘由着她带着自己绕过层层房间,来到靖安侯府内一片幽静之地,一座黑色的房间面前。
许明舒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的灵位,这里是靖安侯府的祠堂。
她取了六支香在烛火上燃了一会儿,分出三支递到邓砚尘面前,拉着他在祠堂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邓砚尘神色有些茫然,还是跟着她的动作,虔诚地朝前面一众灵位拜了拜。
三拜已过,她站起身同邓砚尘一起将手里的香郑重的插入铜鼎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满意地回头望着眼中带着不解的邓砚尘。
许明舒笔直地跪在蒲团上,眸光莹亮望着邓砚尘道“邓砚尘,你想娶我吗?”
邓砚尘看着她的面色一怔,又转回头看了看面前的牌位,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夜色寂静,星斗阑珊。
烛火随风摇曳着,映照的她眸光一闪一闪。
邓砚尘侧首对上她笑意盈然的一双眼,沉声道“想。”
闻言,她欢快地站起身,绕到房门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还提着两个小酒盏过来。
许明舒再次跪坐在蒲团上,抬手给自己和他各自倒了一杯酒。
“三媒六聘早就定下了,如今三拜已过,邓砚尘,你还欠我一杯合卺酒。”
邓砚尘接过杯盏,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你知道的明舒,我一直想给你最好的。”
“我不在乎,”许明舒目光灼灼,“你此去北境不知何时能归,万一你中途变心了怎么办。”
邓砚尘笑了笑,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明明是他担心自己离开京城,京中会有人在他们之间横插一脚。。
到了她口中,却成了女儿家的娇嗔。
“所以,这酒你喝是不喝?”许明舒问道。
“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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