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光承帝,那个曾同她结发为夫妻,对着天地宗祠许下过誓言的夫君, 眼里满是失望。
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但她却不是萧鉴晟心中最中意的人。
他爱慕靖安侯府的许昱晴, 年少时曾毫不掩饰表达自己的爱意。
许昱晴一早就有婚约在身,那人是全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国公府的世子沈屹。
沈屹仪表不凡,生得玉树临风, 面若冠玉。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 可谓少年英才。
年少时带兵返京途经东街, 手执银枪自白马上一跃而起, 救坠楼小儿于闹市, 成为一段被传扬许久的佳话,更是无数少女的春归梦里人。
这样惊艳的少年, 偏偏深情又专一, 满心满眼都在许昱晴身上,二人郎才女貌, 实为登对。
她同萧鉴晟的婚事是在许昱晴大婚之后定下的,新婚夜头顶的盖头被挑起,王皇后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见他神色漠然脸上眼里无悲无喜。
那时她安慰自己,人生哪里有太过圆满的事,他没有娶到他想娶的人,她也没能如愿摆脱家世束缚,掌握自己的人生。
所幸他们夫妻成亲多年相敬如宾,也算是件好事。
长子萧琅出生以后,王皇后十分开心,望着襁褓里的婴儿,她觉得自己对未来似乎有了期许。
她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平安顺遂长大成人,想看着他娶妻生子,子孙满堂。
萧琅自幼体弱多病,光承帝忙于国事鲜少来看顾他。
王皇后夜里不敢睡的太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醒来看一看儿子是否安好。
后来宫里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多了起来,三皇子小小年纪便熟读四书五经,四皇子萧瑜伶俐会说漂亮话讨皇帝喜欢,还有她的小儿子萧玠讲话软糯知道心疼人。
王皇后发现,光承帝似乎对每一个孩子都有栽培的心思,除了萧琅。
她提起这件事时身边的女官宽慰她道:“娘娘,或许陛下是体谅太子殿下身体不好,不便劳累。”
王皇后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因为她发现,光承帝对萧琅的疏离,似乎是从萧琅被册立为储君开始。
萧琅是皇长子,为人勤勉,又是诸多皇子中的榜样。
宗法、礼教、舆情全都站在他的这一边,因此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东宫太子。
这是萧鉴晟在做皇子时,从未有过的待遇。
他少时是诸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先帝和结发妻子伉俪情深,太子又是最得先帝意的孩子,若非机缘巧合,萧鉴晟根本继承不了皇位。
许是自己前半生受尽人情冷暖,颠沛流离,对于一切过于顺利的事都心怀芥蒂,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妒忌。
每每萧琅出现在光承帝面前,他微微蹙起的眉叫王皇后越发心寒。
可萧琅生性善良,对身边人怀着仁慈之心。
在他看来,父亲的冷漠是对他这个储君给予更多的厚望,因此待他也更为严苛。
王皇后默默地看着,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善意的谎言。
现如今,她的儿子没有了,萧鉴晟似乎没有半点伤心。
甚至急着开始为其他几个皇子谋划婚事,从中挑选更合适的人继位储君。
那她的阿琅算什么?
是弟弟们触碰九重宫阙前的一块垫脚石吗?
光承帝语气一滞,歉然道:“朕当时是气昏头了,朕为此也感到十分懊悔,太医院的人一直说太子这几年身体有所好转...没成想就是跪了一会儿......”
“陛下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王皇后苦笑道:“没的是臣妾的孩子,于陛下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储君之位空了出来,陛下大可让自己满意的皇子来继位。”
真是好笑。
都说天家无情,时至今日她算真正见识到了。
光承帝震惊地看着她,“皇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太子也是朕的儿子,他不在了朕怎会如此想?”
王皇后的眼神无比坚定,并不将皇帝的解释听进去。
“陛下有意于哪个皇子?让臣妾猜猜,是萧瑜...”她上前几步,轻声道,“还是萧珩?”
她看着光承帝手足无措的脸,突然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自己提不起力气,方才捂着腹部停顿下来。
“臣妾出身于琅琊王氏,自幼看尽了家族内宅争斗,臣妾觉得无聊至极。所以臣妾当年嫁给陛下时,就不曾奢求能在陛下心里占据分毫之地。臣妾知道您自幼过得孤苦,受尽人情冷暖,因此养成了敏感多疑的性子,哪怕是对枕边人对自己的儿子都心怀猜忌。”
她抬起头,锐利地目光死死盯着光承帝,“可虎毒尚不食子,陛下千不该万不该迁怒于臣妾的孩子!”
“朕狠毒?”光承帝冷冷看着她,“你们琅琊王氏当年为了争权,为了让你的儿子入主东宫,各种威逼利诱手段层出不穷。皇后,你现在将自己说得如此淡薄无欲无求,简直是虚伪至极。”
犀利地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饶是王皇后早就心如死灰,还是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抽疼。
“陛下说得对,就像陛下对待宸贵妃一样的,都是虚伪至极。您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来,实则处处对宸贵妃心怀芥蒂,一边忌惮靖安侯府的势力,一边对她嫁过人之事耿耿于怀。您对宸贵妃的宠爱,不过是来彰显自己的深情,从始至终你心里想着的,只有你自己!”
光承帝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皇后,你是疯了吗?”
王皇后轻轻一笑,俯身道:“陛下敢让宸贵妃知道她不能有孕的真相是什么吗?”
“陛下当初企图让七皇子认宸贵妃为母,真的是可怜七皇子年少丧母吗?”
“还有,当年沈国公世子沈屹......”
光承帝怒不可遏,“住嘴!来人啊,来人啊快将这个疯妇拖出去,快将她拖出去!”
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锦衣卫随之鱼贯而入,将坤宁宫的宫人团团围住。
几名锦衣卫上前将王皇后团团围住,夺了她手中的剑刃,碍于她的身份迟迟不敢有动作。
“陛下以为,你的这些秘密就能安然无恙地被捂住一辈子吗?”
王皇后将头顶地凤冠摘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
“臣妾当年与陛下结发为夫妻,是陛下亲手将凤冠戴在臣妾头上,如今回想起来,臣妾只觉得十分恶心。”
她侧首看向光承帝目光决绝,“沈国公世子沈屹,少年英才一身荣光,生得光彩死得壮烈。而你生性多疑自私虚伪,只配妻离子散,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相待,因为你也从未真心待过任何人。”
“承认吧,萧鉴晟,你这样的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和沈屹相提并论。”
光承帝怒火中烧,他暴喝了一声道:“传朕旨意,皇后王氏突发疯疾,即刻禁足坤宁宫静养,无旨不得出宫门半步,任何人不得打搅!”
闻言,坤宁宫的宫人面带惊恐,稀稀落落地跪了一地开始为皇后求情。
光承帝目光下移,看着模样狼狈的皇后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皇后淡然一笑,俯身道:“臣妾谢过陛下成全,臣妾累了,还请陛下早些移步,免得扰了臣妾门前清静。”
闻言,光承帝额角的青筋抽动了几下。
随即甩过衣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坤宁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关死,连同着一众宫人都被禁足在内不得出入。
高公公在外等候已久,虽是已经听了个一清二楚,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光承帝按住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全身的不适在这一刻都涌了上来。
他皱着眉嘱咐道:“今日之事,不许叫任何人知晓,否则仔细你们的脑袋。”
高公公哪敢多言,躬身连忙颤抖着点头。
“陛下,咱们现在是要回寝殿吗?”
光承帝立在原地半晌不语,良久后道:“回吧。”
高公公伸手刚要去扶光承帝,却见他迈上前半步后浑身僵硬,笔直地朝地上倒了过去。
周围一阵惊呼声,高公公率先回神忙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将陛下扶起来,叫太医院的人来!”
周围内侍侍卫纷纷围上来,将光承帝抬至辇车上,快速朝寝殿奔去。
辇车逐渐消失在夜色中,高公公站在原地缓缓抬起头,望向漆黑的苍穹。
他知道,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埋藏在这座深宫的巢穴里。
就像当初死了的程贵人一样,变得悄无声息。
王皇后倒了,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只剩宸贵妃和刘贵妃。
如今他手里握着这样大的把柄,只要他稍稍倾向咸福宫,四皇子的储君之位便成定局。
届时,他还是内廷的一把手,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天亮之后, 皇后被禁足于坤宁宫的事便传遍了六宫。
宸贵妃辰时在养心殿外求见,等了半晌都未能如愿见到皇帝,内侍前来回禀她, 皇帝昨夜吹了冷风, 身体不适,现下正在休息。
事发突然, 不过一夜之间, 饶是宫里打杂的下人也能嗅到些不寻常的气息。
消息传到靖安侯府时,许明舒正坐在窗前绣荷包。
相比宸贵妃的惶恐不安, 她显得十分平静。
前世,王皇后同光承帝决裂也是在太子萧琅薨逝后不久,依稀记得是因为立储一事引起的争执。
他们夫妻本就积怨已久, 貌合神离僵持了这么多年本就不易。
如今储君人选尚不明朗, 这一世萧珩孤身一人无权无势, 难与四皇子萧瑜一争高下。
可无论是七皇子萧珩还是四皇子萧瑜成为皇位继承人,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有益之处。
这些年,咸福宫一直同昭华宫不和, 户部刘尚书也处心积虑想打压靖安侯府的势力, 倘若萧瑜登基, 她们侯府的日子只会比今日更为艰难。
换句话来说, 将来无论是何人继承皇位, 都不愿看着身边有这么一个手持兵权,功高盖主的靖安侯府在。
等沿海交战地的仗打完了, 她还是要规劝父亲尽早将兵符交出去。
原本光承帝同王皇后决裂不过是些宫闱秘事, 听闻昨夜光承帝身体不适叫太医院的人前来诊治了一整夜。
许明舒本以为,在这之后, 光承帝会像前世那般在自己殿中静养几日。
但她没成想,午时将军府的小厮过来寻她,告知她宫中内侍前来传旨,命邓砚尘即刻进宫面圣。
许明舒掌心里握着的筷子落在地上,不安与惶恐占据了她整个心神。
黎瑄当初对她说的话此时在她脑海中不断清晰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能放任砚尘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吗?因为砚尘不姓许,也不黎,他出身寒素又是当年背着污名的前任知县邓洵的孩子。没有家世干扰,没有利益纠纷。有这样一个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皇帝求之不得。”
可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她同砚尘定亲之后,即便他不姓许,在光承帝眼中也同姓许没有任何区别。
光承帝会默认他是靖安侯府的人,日后为靖安侯所用。
这些年,皇帝虽忌惮着靖安侯府的势力,但一直未有太过明显的动作,一来是因为许侯爷曾同他有过共患难的交情,靖安侯府又在朝野民间声望极高。
二来,光承帝清楚一点,许侯爷膝下无子,待他百年之后无人能袭爵,继承玄甲军的兵权。
可如今,许明舒弟弟顺利降生,又凭空冒出个武艺高强,极有领军作战天赋的女婿出来,光承帝怎会不心急。
到嘴的肥肉兜兜转转又落回靖安侯手里,凭光承帝的性子,今日急着召见邓砚尘,必然是想为难于他。
许明舒心急如焚,围着院子一连转了好几圈都未能平复下不安的心。
她分不出心来做其他事,又怕自己冒然进宫惹出是非,只能在府门前张望等候。
约莫到了酉时,侯府门前的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人玄衣人的身影。
许明舒只看了一眼,急忙站起身。
邓砚尘有些心神不宁,离得尚远,在看清门前那抹倩影,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待他走进后,门前那个姑娘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着,似乎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异样。
邓砚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外面风大,怎么在这儿站着。”
许明舒由着他牵着自己往院中走,依旧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皇帝急着召见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邓砚尘牵着她在院中的石桌附近坐下,抬手分别给许明舒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军务上的事,”他云淡风轻道,“朝廷昨日收到了乃蛮族下的战书,我北境的那位老朋友乌木赫在信中说,想要同我一较高下。”
许明舒面上的神色一点点凝固,沉声问道:“乌木赫是不是还说,若是他输了任由朝廷处置,若是赢了今后包括玄甲军在内的全部军队不得越过岭苍山半步。”
邓砚尘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良久后他笑了起来,“你的梦里,还曾将这些事梦得这么详细吗?”
许明舒望着邓砚尘,一字一句道:“你有事瞒着我是吗?”
邓砚尘低着头,没有说话。
“乌木赫根本没有点名要你过去北境同他打仗,是皇帝想逼你离开对吗?”
听她语气这般肯定,邓砚尘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笑道:“也不全是。”
午时,邓砚尘接到旨意前往宫里的路上,他做了无数次不好的设想。
关于许明舒的,关于萧珩的。
但他唯独没想过,光承帝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在内侍的指引下轻手轻脚地进入内殿,四周静悄悄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
屏风后,光承帝身着中衣躺在床榻之上,邓砚尘走近上前叩首行礼。
良久,他听见光承帝带着沙哑的声音叫他起身。
那声音显得皇帝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邓砚尘没敢仔细打量,默默地低着头等候指示。
床榻上的皇帝似乎是有了动作,邓砚尘只听见窸窸窣窣地衣料摩擦声。
随即内侍拿着一封信递到他面前,信件是由乌木赫本人亲手所写,下达给朝廷给玄甲军的战书。
想是当时他同邓砚尘的那一战,自己的部落中内忧外患,叫邓砚尘钻了空子心有不服。
此番做足了准备卷土重来,急于给自己正名的同时,想谋求一个能带着自己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机会。
邓砚尘捏着手中的信,听见床榻之上的皇帝幽幽开口。
“邓将军少年英才,当年就是你在危难之际领军一举击败蛮人,如今蛮人在北境蠢蠢欲动,朝野上下只有你同乌木赫有过交手,朕以为此战由你前往最为合适,对吗?”
国家有难,武将带兵御敌天经地义,邓砚尘没有做多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光承帝满意地笑了笑,随即一阵剧烈地咳嗽。
内侍上前扶着他起身,不停地替他拍打背部舒缓着,良久后方才光承帝平复,开口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邓将军年纪轻轻有如此胸襟,不愧是朕的女儿心悦之人。”
闻言,邓砚尘一惊,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光承帝。
光承帝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着道:“邓将军还不知道吧,朕的女儿成佳公主早在很久之前便心悦于将军你,朕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朕虽是有意赐婚,但没想到北境战事来得如此急......”
光承帝顿了顿,咳了几声,又道:“成佳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她眼光好,想选将军你做夫婿朕对此也是十分欢喜。今日叫邓将军你过来,就是想问问将军你的意见。”
邓砚尘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额角渐生冷汗。
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光承帝说的话,他同许明舒定亲之事虽然十分低调,但消息不可能半分都未传入皇帝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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