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色尚早, 她随手将昨晚没处理完的账目算清了。
窗外云淡风轻, 是个极好的天气。
她站起身换了身淡黄色的衣裙,想去正院看看母亲和弟弟。
她到时, 许明祎刚睡醒, 徐夫人正在给他系外衣。
小孩抬着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睡眼朦胧的看着走进房间的许明舒。
幼稚花哨的衣服穿在板着一张小脸的许明祎身上, 显得格外好笑。
许明舒走近他,拿出他平日里最爱的小木剑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亲姐姐一下,亲了姐姐就把这个给你玩。”
小明祎看着她,没有动作。
许明舒将木剑拿得近了,“真的不想玩吗?”
小明祎还是看也未看,眼神笔直地看着她。
许明舒皱眉,她这个弟弟也不知道像了谁,小小年纪不苟言笑。
正暗自吐苦水时,她听见弟弟口中蹦出了一个字,
“登!”
许明舒没听清,问道:“你要什么?”
“邓。”
她一愣,徐夫人抱着小明祎换下的衣服走过来,温声说:“你弟弟睡了一上午,怎么也不起来,我同他说砚尘哥哥今日会来家里,你看这就记在心里了。”
闻言,许明舒扭回头看了看小孩认真的脸。
她抬手点上他的小巧的鼻子,“你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姐姐爱答不理,倒是对别家的人这么热情!”
徐夫人顺势推了一下她的头,“你的郎君什么时候成了别家的人了,你这丫头没心没肺的,叫砚尘听见了该伤心了。”
许明舒揉了揉头,故作委屈道:“阿娘,我才是你的亲女儿呀!”
徐夫人喜笑颜开,“哎呦,我现在看砚尘是越看越喜欢,当初他头一次和你黎叔叔来家里时,我还和你爹爹说,这要是咱们家收养的孩子就好了。不过现在也好,女婿也算半个儿!”
许明舒一头黑线,敌寇心机深重早已打入我军内部,无力回天!
“这几日天气好,抽时间我带你去你几个舅舅家走走,”徐夫人道:“当时筹备你婚礼太过匆忙,许多不在京城的亲友没来得及告知消息,借此机会登门赔个不是。”
许明舒点头,她同她几个舅舅联系虽少,但应有的礼数也该是有的。
正说着,外面丫鬟就进来通传,邓砚尘到了。
徐夫人连忙吩咐带他进来,许明舒也跟着站起了身。
没一会儿,丫鬟带着人过来了,
邓砚尘今日穿着一身窄袖袍子,衬得整个人高挑劲瘦。
他平日里穿的素净,衣服无非就是那几个颜色,黑白灰。
今时不同往日,府中人都知道他是靖安侯府的女婿,屋里的丫鬟嬷嬷纷纷行礼。
邓砚尘上前,规矩地给徐夫人请安问好。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句话在徐夫人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孩子,快起来吧。”徐夫人微微抬首望向邓砚尘:“我听小舒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段时间如此奔波,苦了你了。”
邓砚尘眉目平缓,“皮外伤,夫人不必担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徐夫人看着邓砚尘,眸光流动,“若是你爹娘在世,他们看了也必然会心疼的。”
徐夫人转身,朝身后的嬷嬷吩咐道:“去把侯爷的金疮药拿过来。”
邓砚尘微微一愣,金疮药虽有奇效,但价格昂贵一小瓶便值万金。
这几年在市面上基本见不到了,即便有都是富贵人家留着珍藏的。
他跟在侯爷身边这么长时间,刀光剑影的过来,都不曾见过侯爷用这药治疗。
思及至此,邓砚尘忙开口阻拦道:“夫人,不用了,我的伤已经快好了。”
徐夫人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温声安抚道:“有了这个好的快些,也不会留下疤痕,你年纪轻轻的留道疤在身上终究是不好看的。”
见他面色依旧执拗,徐夫人拉过邓砚尘的手,将他手覆在许明舒的手背上。
“一家人就该彼此想着彼此,当年我孕像差时,侯爷也是放下一切寻便天下名医替我诊治。”
徐夫人看着眼前两双年轻的,紧致光洁的手,追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砚尘啊,这些话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说了,如今时机合适,场合也合适。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有什么负担。”
徐夫人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和侯爷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和家里说,和小舒一样靖安侯府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邓砚尘垂着的那只手颤了颤,鼻间涌上一阵酸涩。
自记事起,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草原上流浪在外许久的羊终于看见了家的方向。
又像是赶夜路的人,一路奔波终于窥见天光。
他按住心神,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一字一句道:“砚尘,多谢夫人。”
许明舒看出他神色变化,正想着怎么缓解一下,再次听见身边小明祎呼喊着,“邓!”
众人齐齐扭头看过去,见被晾在一旁的他站起身挥舞着手中的木剑,眼神望向邓砚尘,又喊了一声:“邓!”
嬷嬷笑着把小明祎抱到邓砚尘面前,想让他喊邓砚尘一声哥哥。
可凑近了小明祎却板着脸,怎么也不肯喊。
邓砚尘摸了摸他的头,随即将小孩抱在自己臂弯里。
许明舒看着很好笑,就说起缘由来:“我家这个娃娃鬼机灵着呢,哥哥这么肉麻的词人家可不会叫的,就连姐姐都是我哄着才能说......”
话音未落,一道奶声传到许明舒耳边:“邓...砚尘哥哥。”
许明舒震惊地扭头看向许明祎,被打脸的滋味她还真是头一回这么快尝过。
邓砚尘眼中带着得意,却慢悠悠地说:“我一向讨小孩子喜欢。”
说着他伸手逗着怀里的许明祎,小孩竟难得的笑了。
满屋里的丫鬟嬷嬷脸上都带着欣喜,看向这位新姑爷的眼神也流露出赞赏。
许明舒:“...”
许明舒敏锐地捕捉他话中的微妙,问道:“你还讨哪个孩子喜欢了?”
邓砚尘看着她,定定地说:“这得问你啊。”
许明舒一愣,思索了半晌。
邓砚尘除了弟弟和正正之外没接触过其他小孩子,正正也只会叫他邓哥哥,但他却说这得问你啊。
许明舒猛地想起,那年他靠在她耳侧,哄着她叫他砚尘哥哥。
她脸一红咳嗽一声,把这话掩盖了过去:“午膳好了吗,我要饿死了!”
嬷嬷忙道:“好了好了,奴婢这就告诉他们布置席面!”
......
午膳后,徐夫人抱着小明祎去午睡,叫他们小辈的人自便。
许明舒搁了筷子,看向邓砚尘的眼中带着点期待的滋味。
先前说好了,他登门时会带着她一起去重月楼玩,她早就等不及了。
邓砚尘低头微微咳了一声,许明舒收回眼看见坐在对面的正正将自己的碗筷摆放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朝她们行了一礼正欲离开。
鬼使神差的,许明舒心里有些愧疚,出声叫住了他。
正正这几年长高了不少,整个人出落的也越发像他父亲。
平日里腰板挺直,行为举止规矩有礼,不似幼时那般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的唤她姐姐了。
他虽年纪小,在读书上倒是极为勤勉,无需人督促,每日按时去学堂,给祖母晨昏定省的请安也从未有过遗漏。
他很少再提起自己的母亲,尤其是在许明舒面前。
凭他现在的认知,已经能对当年事的是非对错做出自己的判断。
胡氏逢年过节会派遣人到府上给余老太太送礼物,平日里嘘寒问暖很是体贴,也会时不时的询问正正的意见,想接他到娘家小住。
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好儿媳,好母亲。
她离开侯府的这么长时间,不是没有动过想回来,同许昱淮复合的念头。
时常着人打探着这边的口风,许明舒全当不知道。
恶行不会因为没有产生效果而被原谅,同样,伤害也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
若不是她撞破了胡氏的计划,她阿娘和弟弟一尸两命,她家破人亡这笔账又要同谁讨回来。
许明舒顿了顿,还是开口笑道:“要不要和姐姐出去玩?”
她也只是问一问,其实心里早就替正正做好了决定。
小小的孩子整天闷在家里做什么,种蘑菇吗?
她没等正正来得及拒绝,叫人套了马车,带上人直奔重月楼。
马车行过东街时,邓砚尘掀开车帘看了看,随即转头看向她:“你要不要花?”
许明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商贩拎着水桶再卖各式各样的鲜花。
许明舒用力的点了点头。
“米糕想吃吗?”
这次他低头看向她身边的正正,笑着问。
许明舒一把搂过正正,道:“我替他答,他想吃的!”
邓砚尘笑了笑,抬手在她脸上飞速地摸了一下。
“你先上楼我已经订过房间了,一会儿我就回来。”
马车悠悠在重月楼门口停下,邓砚尘不在,被挟持而来的正正倒是当起了护花使者,扶着她缓缓下了马车。
重月楼内的小厮引着她上楼,途径一个房间大门时,许明舒刚好听到了谈话声,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隔着窄窄地一条门缝,同一双锐利的眸子对视。
那双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存在, 像是一只蓄谋已久,等待猎物进入自己领地的狼。
许明舒隔着门缝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牵着正正, 径直朝自己邓砚尘早已经订好的房间赶过去。
刚一迈步, 一只手臂横在许明舒面前。
来人腰间隐藏着刀,挡住了她的去路, 随即身后的雕花木门被人悠悠推开了。
萧珩站在门前, 望向她神情满是疲惫。
他想靠近许明舒,可她牵着的那个男孩子察觉到了危险, 迅速站到许明舒面前,牢牢地将她护在身后。
萧珩迈出的脚犹豫良久,又收了回去, 他朝她疲惫地微微扯了扯嘴角, 叹息道:“如今想见你一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明舒想起当初在慧济寺的那一次, 她突然意识到,萧珩应当一早就在靖安侯府设下眼线,能第一时间掌握她的动向。
“七殿下这是何意?”
“我一直想见你,可很难寻见机会, 后来宫里又发生了许多事......”
萧珩看向她,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哀求, “小舒,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好吗, 我这段时间真的很累,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话虽说的客气, 挡在她身前的亲卫却没有半分允许她离开的意思。
萧珩侧开身, 做出了请的动作。
现在同他起争执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今日出门没叫裴誉跟着, 只能拖到邓砚尘回来,许明舒无奈只好牵着正正进房间。
她选了个离萧珩座位最远的位置落座。
萧珩察觉到她对他的警惕,他怕吓到她,也没有贸然接近。
许明舒眸光淡然,“七殿下不是有话同我说吗,说吧。”
“小舒,皇兄不在了。”
许明舒一顿,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
太子的死也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她抿唇犹豫半晌说:“太子哥哥他...”
萧珩打断道:“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许明舒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萧琅为人和善,素有贤名,这几年来也的确是对萧珩照顾地无微不至。
若不是萧琅一手拉扯,又怎会有萧珩今日。
前世,她同她姑母又何尝不是真心待他?
她也曾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过来,却被他视若尘土,践踏羞辱。
他那样待她,后来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从前的许明舒没办法理解,如今的她也一样。
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升起,许明舒突然很想说曾对你好的人都因你遭遇不幸,家破人亡,成为你口中的咎由自取,何曾见过你替她们感到惋惜。
萧珩的目光落到许明舒的手上,面色沉沉。
许明舒心中一惊,保持着镇定忙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
他讲这些话分明是在试探她,她差点忘了,萧珩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
许明舒稳住心神,只道:“太子殿下是再好不过的人,这些年为了国事辛苦操劳,从未有能好生休息的机会。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七殿下节哀。”
“兴许是对我的报应吧,”萧珩的声音突然很轻,但目光还是半分不错的落在她脸上。
“因为我当年辜负了真心待我的人,如今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的离我而去......”
许明舒生怕露出什么马脚,面色淡然道:“七殿下多虑了,殿下行事光明磊落谈何报应一说。”
萧珩没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正正似乎早已经知晓他们二人言语间的针锋相对,他扯了扯许明舒的裙摆,一本正经道:“姐姐,我饿了。”
明明刚用过饭不久,许明舒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离开。
立马起身道:“七殿下,我弟弟今日尚未用饭,我就不打扰殿下在此赏景的雅兴了。”
萧珩没动,他挥了挥手道:“重月楼好吃的点心无非就那些,去哪吃都是一样的。”
门外候着的小厮得了示意开始置办席面,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果子被送上来,在许明舒面前摆放的整整齐齐。
许明舒同正正对视了一眼,压着胸腔里的怒火再次坐下来。
他既然不让她走,那就在这里坐着便是,左右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理会。
“昨日,我听宫人说起,陛下晚间去了昭华宫,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带着盛怒而去。”
许明舒轻叹一口气,“劳七殿下忧心,不过我姑母入宫这么多年了,寻常夫妻时间久了也会吵架拌嘴,更何况是天家。想来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她应当有自己化解的方式。”
“可我听闻,是因为从前的国公府世子,沈屹。”
许明舒心口一顿,她抬头,对上萧珩黑沉沉的目光。
皇帝和姑母之间除了靖安侯府,能吵架的也就只有沈世子这一原因了。
她想了想,不能给姑母留下麻烦。
“我姑母同沈世子青梅竹马,多年来感情和睦。沈世子英年早逝,实属令人惋惜。陛下当时接姑母入宫的时候就是明白的,无论到何时,姑母心里还是会有一块地方留给沈世子。”
“那你呢?”萧珩问。
许明舒皱眉,“什么?”
“你心里,可曾还有位置留给从前喜欢的人?”
房间内静地可怕,萧珩看着她,迫切地想从她脸上得到些蛛丝马迹。
良久后,许明舒却笑了:“七殿下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的郎君邓砚尘。”
也只有邓砚尘,历经两世仍旧一片赤诚之心,待她始终如一。
萧珩握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他被她口中的“郎君”两个字刺痛了。
那样缠绵的字眼,此时此刻他方才意识到,许明舒似乎从未这样唤过他。
嫉妒充斥着萧珩周身每一寸的皮肤,他头一次对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同性产生这样强烈的厌恶之心。
恨不得邓砚尘这个人,如同沈屹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掌心尖锐的刺痛将他思绪拉回,他猛地回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变得很危险。
竟变得,和他最恨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不要成为那种人。
房门被人推开,有人端着茶水走近。
来人站在许明舒身侧,轻柔地开口道:“奴婢给许姑娘添茶。”
许明舒没有动作,今日席面上的东西她一口也不会吃,连同着茶水也不会喝。
程莺儿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端着茶壶走到萧珩身边。
余光看见萧珩掌心里的茶盏出现裂纹,她贴心道:“殿下茶凉了,喝这一杯吧。”
将一杯新茶推到萧珩面前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拿走了萧珩手上的那一只。
许明舒突然有些诧异,寻常侍女都是唯恐惹祸在身,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这个姑娘倒是机灵胆子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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