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日了,”萧琅道:“你怎么回事儿?出去上个香,怎么还能从山顶跌下来?”
萧珩抿了抿嘴,只道:“出了些意外。”
萧琅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抹笑,“没事就好。”
“宫人同我说,皇兄在这里看这些奏疏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国事虽重要,但皇兄的身体才更为要紧。”
萧琅叹了口气,看向书案前摆放着的厚重奏疏。
“近来朝中事务繁忙,各地灾害频发,皇兄的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言语间,夹在书册里的小信掉落出来。
萧珩随手捡起,放在太子身边。
萧琅在看见那封信的模样时,眸光顿了顿。
这信做的十分隐蔽,还夹在书册里。
信封折叠的又小,一时间的确是很难发现。
什么人会弄这样一封小信送到他面前?
他修长的手指拆着叠得繁琐的信件,快速浏览着。
此时暴雨已停,乌云消散开来,露出一点稀薄的月色来,映照着萧琅的脸色越发苍白。
萧珩看见自己皇兄看信后脸色突然变了,忙追问道:“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琅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这封做的极为隐蔽的信,是他派出去打探民间消息的暗卫送回来的。
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黄河两岸的百姓被巨额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
甚至有些人家里已经达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舍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同邻居换着吃。
萧琅握着那封信,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信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无声的质问着他,苍生疾苦,君主无为。
一夜未眠,直到此时疲乏才终于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萧琅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一语未发的萧珩轻轻的推了他一下,“不早了皇兄先休息,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见萧琅未动,萧珩又道:“皇兄,都察院的人已经在暗中调查证据,皇...父皇的决定有道理,他叫你在东宫反思,就是怕你此时再有动作,打草惊蛇。”
萧珩正欲搀扶着他起身,却发现萧琅的身体紧紧的绷着,犹如一块僵硬的石板。
他费力地推着他往前走,尚未行几步,萧琅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萧珩吓了一跳,一把揽过他:“皇兄你没事吧?我叫太医过来...”
似有一口气悬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头晕恶心十分难受。
多年来未曾再感受过的体虚乏力感,像是在这一刻又都冒了出来。
这几年,他按着医嘱用药调养身体。
看着像是有所好转,但实际上,萧琅很清楚无论什么药,都阻挡不了他这个身体内在的的江河日下。
尤其是这段时间,就仿佛欠下的病痛,都一股脑的又找上了他。
萧琅攥着手中的信,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凭他这样的身体,还能来得及整治完朝中这一群蛀虫,看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的时候吗?
萧珩牵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语气里是难得的焦急:“我去叫宫人给皇兄端药过来。”
萧琅扶额,没有说话,由着他扶着自己朝寝殿走去。
次日一早,御书房内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平静的天空。
太子萧琅摘了冠,身着素衣跪在门前,腰板笔直眼中满是坚毅。
十几名内侍依次在他身后跪了一地,低着头,噤若寒蝉。
御书房内笔墨纸砚散落到各地,精美地瓷器化成了残渣。
高公公跪在皇帝面前,瑟瑟地发着抖。
天子喜怒无常,本是一件寻常事,但是发着这样大的火还是头一次。
光承帝将萧琅写的奏疏扔到地上,怒不可遏。
他在看了那封信之后,围着御书房内徘徊了许久都未能平复胸中的怒火。
那信中洋洋洒洒的写了五千字檄文,来指责他这个帝王的为君之昏,和为政之失。
这可以说是光承帝此生看过最辛辣最刻薄的奏疏,然而这封奏疏,却来源于他的长子萧琅。
奏疏中最后一句,赫然写着: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全天下的人,认为你这个帝王存在过失已经太久了。
光承帝怒火中烧,他在位十九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无论是臣子还是他的孩子。
光承帝的震怒不言而喻,他怒吼道:“把萧琅给朕带过来,把他给朕带过来!”
高公公头磕在地面上,颤抖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门外跪着了。”
闻言,光承帝一怔,抬头望向前院见萧琅的确在院中跪地笔直。
他又将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奏疏捡起来,看了看。
此时,他神志恢复了大半。
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他不得不承认,这满天下也就只有他的长子萧琅敢如此去指责他。
可他在为这些年,开通河道,治理江南水患,处理国事从无一日停歇。
虽不能同历史上的那些盛世明君相比较,但也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何至于被储君,被自己的儿子如此指责?
光承帝将那封信在手中攥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夺来的天下,他不明白怎么会生出萧琅这样张口仁爱,闭口仁德的子嗣来。
高公公抬起头虽是不敢直视着光承帝,但还是颤抖的问道:“陛下,太子殿下那边儿……”
光承帝道:“他喜欢跪就叫他跪着!”
“自小他体弱多病,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忤逆于朕,朕都不忍责罚于他,如今更是纵得他无法无天,竟叫他指责起他老子的不是。既如此,那就让他跪着好好反省一下,为人臣子,该当如何同主君说话,为人子又如何同自己父亲说话!”
高公公满面愁容,他扭头看了看外面阴郁着的天,似有暴雨将至。
“可是陛下,奴婢瞧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若是淋了雨……”
光承帝拂袖,“淋了雨又如何!朕当年御驾亲征,连流血都不怕,一国之储君还能怕淋雨不成?”
高公公见状,不再多言默默的退了出去。
天空中几道闪电划过布满阴云的苍穹,雷声轰轰而至。
身边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干爹这可怎么办?太子殿下一贯体弱,若是跪出什么事儿了,皇后娘娘那边儿咱们不好交代呀!”
高公公摇了摇头,“哎哟,陛下心意已定旁人劝说无用,这太子也是,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出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陛下!”
高公公咂了咂嘴,又道:“那奏疏写得,连我都看不下去眼……”
萧琅一身素衣,跪在御书房门前。
狂风伴着暴雨如约而至,他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可脊背挺的那样笔直。
雨水顺着他头顶滑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蜿蜒而下。
他嘴唇冻得乌青,整个人面色也是极为苍白。
萧珩撑着伞,自远处飞奔而来。
他脱下自己的衣袍。将皇兄遮盖住,撑着伞想要将头顶的暴雨隔绝开。
可萧琅却大力的推了他一把,不许他靠近来。
萧珩跪在他身侧,焦急道:“皇兄,不能再跪了,我们去同父皇认个错!不能再跪了,皇兄!”
萧琅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的皮肤愈发苍白,目光满是坚决。
他朝御书房门前叩首,朗声道:“还望陛下体恤民生疾苦,尽早处置罪魁祸首!”
他一句接着一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知喊了多久,萧琅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几下,这段时间一直卡在他胸口的那口气像是被咳了出来,萧琅展开手心,发觉那不是一口气,而是一团污血。
他自小有一种病,身上若是有哪里划破后,就会流血不止,需立即诊治。
这血从他口中咳出来后,源源不断地鲜血顺着他口鼻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白净的里衣上。
萧珩被他推得倒在地上,他惊恐地撑着湿滑的地面后退了两步,随即越过层层侍卫的阻拦,朝御书房前奔去。
他跪在御书房的石阶前,不停地磕着头。
“求父皇开恩,皇兄体弱经不起这般责罚,儿臣愿替皇兄受罚,求父皇开恩啊!”
御书房内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萧珩不肯放弃,不停的磕着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看着甚是吓人。
高公公眉头微皱,眼神示意身边的几个侍卫上前将他拉起来。
萧珩挣扎着不肯走,他此生只求过他这个皇帝父亲两次,一次因为他阿娘,一次为他皇兄。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皇兄。
身后,内侍的惊呼声传来。
萧珩猛地回头,看见倒在血污里的皇兄萧琅。
他双眼充血,再也不顾任何阻拦,背起皇兄朝坤宁宫的方向跑过去。
天空中惊雷阵阵,坤宁宫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太医跪了一地。
王皇后的泪已经流干了,仰仗女官搀扶着放能站起身。
太子萧琅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衫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浸染。
他目光越过面前跪着的众人,看向萧珩,无力地伸出一只手。
众目睽睽之下,萧珩走上前,附耳听他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了几句话。
在萧珩惊讶地目光中,萧琅侧首看向王皇后,疲惫地笑了一下,“母后……儿臣…不孝,今后……还望您珍重。”
王皇后似是再也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
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坤宁宫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中走出,萧珩提着剑,双目猩红。
惊雷滚过层层宫阙,震得屋瓦颤动。
他在倾盆暴雨中一步一步地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
他要杀了萧鉴晟!
连绵数日的大雨, 京城终于迎来了放晴的一日。
晨光微熹,城外的空气带着青草的芳香,许明舒同家人一起, 目送着许侯爷骑马启程奔赴沿海交战地。
宫中在操办着太子萧琅的后事, 许明舒跟随着姑母宸贵妃一同入宫送了他最后一程。
自己的婚服没穿多久,又换上了一身丧服。
在一众压抑的哭声中, 许明舒看见一向温和端庄的王皇后眼神空洞的站在那儿, 面如死灰。
上一世,也是在太子萧琅病逝后, 王皇后同光承帝大闹了一场,自此独居坤宁宫中闭门不出,将打理后宫之事交给宸贵妃, 不问世事。
当时四皇子萧瑜和抚养在宸贵妃膝下的萧珩成了储君之位的备选者, 萧瑜势在必得, 步步紧逼。
萧珩则也是稳步向前行,二人斗了几年,萧珩方才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取得了胜利。
更是在他入主东宫,代行监国重任时, 大刀阔斧整治户部。
萧瑜外祖父被锦衣卫抄家, 全家上下死的死, 流放的流放。
成佳公主被送往邻国和亲, 萧瑜自此一蹶不振, 刘贵妃受到刺激吓得精神失常。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萧珩此人将睚眦必报体现的淋漓尽致。
许明舒以为, 这一世太子身体康健, 有他在会约束萧珩,安心做一个臣子。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 一柔一刚,恰好可互补。
上一世,后宫嫔妃的那些惨淡的后半生也不会再发生。
如今看来,许多事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发展。
许明舒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姑母宸贵妃,幸好,她姑母已经对萧珩心有防备,也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逐渐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留在宫里陪伴宸贵妃几日后,许明舒便回到府中休息。
宫中规矩繁琐,这几天各种场合跪地的次数多,时间又长,早就累的她浑身酸疼。
回来的几日,她一直躺在自己房间里补觉。
期间邓砚尘来过几次,见她脸上满是疲乏,每次没说几句话便嘱咐她好生休息,默默离开了。
她躺在房间里一连睡了三日,方才将精气神养回来。
想是睡得饱了,又恰逢天气好,她在院子里坐了半晌,又是看书又是刺绣的换了个遍,好几次看着影子辨认时间,一直没能等到邓砚尘来寻她。
许明舒在院子里晃悠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叫人套车去将军府。
门前洒扫的丫鬟小厮都认得她,她刚一下车那小厮便热情的迎过来,道:“许姑娘来了!”
丫鬟引着她进门,方才一进去,没有看见邓砚尘反倒是先见到了在院子里赏花的黎瑄。
许明舒微微一愣,她很少见黎瑄穿成这副模样
黎瑄今日的打扮,同以往可以说完全不同。
他是武将,平日里腕带和头顶的发冠一样扎的一丝不苟。
今日穿着宽大的衣袍,头发披散着,倒有了几分文人墨客的气质。
黎瑄闻声缓慢地转回头,看见许明舒后微微一笑:“小舒来了,找砚尘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言语间,她眼神瞟见黎瑄站的笔直的腿,他似乎已经可以站立行走,不再依托四轮车。
先前祖母寿辰的那日,还是沈凛推着四轮车带着他一起过来靖安侯府贺寿。
许明舒又惊又喜,道:“黎叔叔,你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吗?”
黎瑄道:“养了这么久的伤,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了,慢点走几步不成问题。”
“你来找砚尘可能需得等等,他最近总是早早出门,过了酉时方归。”
许明舒微微皱眉,这段时间邓砚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每次过来见她也只是匆匆说两句话,便又转身离开了。
她今日寻了空闲想过来找他,却也扑了个空,连黎瑄都不知他的去处。
她有些失落,只道:“那我就在这儿等等他吧。”
黎瑄看向她,问道:“我听人说起,近来户部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许明舒点头,许是太子殿下的离开刺激到了皇帝,又或许是她四叔带过去的证据和供词起了作用,朝廷这次对户部一众涉事官员出手迅速果断,不留情面。
听说这几日,北镇抚司夜夜都能听见惨叫声,被抓起来的人也都已经招认了大半。
黎瑄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
许明舒看着他因这两年卧床养病而变得单薄的身体,犹豫着开口道:“黎叔叔,我有些疑惑,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黎瑄看向她,道:“你说,我听着。”
“听闻蛮人的新首领乌木赫是个奇才,有极强的作战能力。可他再聪慧也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新人,黎叔叔征战沙场多年,经验丰富,怎会被他逼入险境?”
早在上一世,许明舒就感到奇怪。
她同邓砚尘闹得很僵的那段时间,虽然他们二人没了联系,但许明舒也时刻关注着北境的战事。
在一些寄回来的信件中,她发现乌木赫这个人骁勇善战,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转变作战方式,常常打得人措手不及。
但凡是人,总有缺点,总是会受到身边环境的影响。
蛮人部落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将对他这个新人并不信服。
甚至敢屡次拒绝乌木赫下的命令,而乌木赫本人顾念着他们都是曾经和自己父亲并肩作战的兄弟,诸多包容。
久而久之,军令逐渐成了摆设,这也成为了邓砚尘逐个击破的好机会。
黎瑄比起邓砚尘经验老道,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所以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黎瑄重伤一事她心里一直存疑。
黎瑄望向将军府的房檐,淡然一笑:“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我和你父亲这些年时常拖着病体打仗,看着虽无大碍,但实际上早已经是旧疾缠身,只不过碰巧赶到了这这一次,伤了重些损了元气,而且......”
他转回头看一下许明舒,目光坚毅:“有些话从前我不能说,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小舒,你和砚尘的成亲仪式虽然还没办完。但三媒六聘已过,你们已经是一家人。很多事我不能同别人说,但是我一定要告知于你。”
相似小说推荐
-
跟我结婚的那个骗子(淳牙) [现代情感] 《跟我结婚的那个骗子》全集 作者:淳牙【完结】豆瓣VIP2023-08-04完结言情小说现代言情治愈喜剧...
-
重生茶艺男神(陈年老龙井) [现代情感] 《重生茶艺男神》全集 作者:陈年老龙井【完结】起点中文网2023-07-31完结89.02万字|6790总推荐|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