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舒想了想,道:“我原来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去年邓砚尘回老家查案,那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还有些话本子记载着当年陛下是命人拿着一幅画像找与之相似的女子,这才寻到了程贵人。”
“而那个画像,便是姑母您现在挂在寝殿里的那一幅画。”
闻言,宸贵妃侧首看过去,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那画是她十六岁入宫参与花朝宴,坐在湖心亭里躲阴凉时,被当时还是皇子的光承帝画下来的。
沈世子死后,国公夫人不忍她年纪轻轻守寡,便自行做主将和离书给了她。
许昱晴失了丈夫,悲痛欲裂,曾在寺庙带发修行了几年。
后来,光承帝找到了她。
他对她诉说埋藏在他心里多年的爱意时,便是将这幅画拿给她看。
有一人能经得住时间考验,十年如一日的默默爱着她,守护着她,宸贵妃内心一点点被感动占据,大约又过一年后,她跟着光承帝进了宫,成了这昭华宫的女主人。
而如今,许明舒却同她说,在她嫁给沈屹后,光承帝曾拿着这幅画寻找同她相似的人,这才寻到了程贵人。
程贵人因她而承宠,又因她入宫而被受冷落。
那程贵人误入宫墙,这一生的坎坷岂不是原因都在于她?
七皇子不知情还好,不然整日在宫里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又同他生母相似的脸,必然是......
思及至此,宸贵妃慌忙站起身。
若是萧珩知情!
宸贵妃周身发着抖,这一年来她好不容易开始习惯同光承帝保持一定距离的日子。
如今又告诉她,与她同床共枕之人,这个一向在她面前温和的帝王夫君,背地里竟做出这样恨决的事。
许昱晴在这宫里无依无靠,在面对受宠多年未能诞下子嗣的风言风语中,她没有恐惧。
面对宫中嫔妃的嫉妒陷害时,她没有担忧,可这一刻她是真的怕了。
“小舒...小舒,我该怎么办?”
许明舒起身保住她,紧紧地将她姑母拥在怀里。
“姑母好一阵没回家了,同陛下说过几日祖母过寿,我们回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许明舒的手一下又一下在宸贵妃脊背上安抚着,隔着厚重的棉衣,许明舒还是能感觉得到姑母单薄的身躯。
许明舒突然有些愧疚,明知道这些话要叫姑母伤心一场,可还是说了出来。
早晚是要知道的,许明舒想。
与其等到万念俱灰,还不如一早看清他们父子的嘴脸。
这些年,姑母其实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开心。
她执意留在这儿,无非就是陷入了光承帝为她编织的美梦,以为她自己辜负了皇帝多年来的爱意,想用余生弥补他。
可是为帝王者,杀伐果决,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
就像前世的萧珩明明说心里只有自己,依旧抬了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做妾室,在处置靖安侯府时丝毫没留情面。
光承帝对姑母用情至深,在面对皇位权力的威胁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他们这样的人,不配有被爱的资格。
许明舒拍了拍宸贵妃的背,道:“姑母,我们回家吧。”
许明舒从昭华宫出来后,邓砚尘已经在宫门前等她许久了。
看见她时,朝她招了招手。
尚在远处,看见那抹熟悉的玄衣身影时许明舒鼻头一酸。
不知怎么得,许明舒突然觉得又欣喜又委屈。
像是苦尽甘来,所有的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她保住了弟弟和母亲,爹爹和黎将军也没有在战场上失去性命、姑母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四叔也没有受户部连累陷入被抄家流放的地步。
太子萧琅病情稳定,他与光承帝不同,萧琅心怀仁爱之心,能恩威并济赏罚分明。
有他在萧珩也会甘愿一世为臣,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
而这一世,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再错过邓砚尘。
许明舒小跑上前,也不管身处何地扑上去牢牢抱住邓砚尘。
邓砚尘被她冲过来的力道撞得踉跄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了这是,一天不见这么想我吗?”
许明舒没有说话,她将头埋在邓砚尘怀里,闻着他身上能让她平静的清香。
良久后,她抬起头看着他道:“皇上赏你什么了?”
邓砚尘道:“官职钱财都有,你想问哪一个?”
“这么大的功劳,应该够聘礼了吧?”
许明舒歪着头看向他:“我已经和姑母打过招呼了,她知道我们的事了,你若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邓砚尘笑了笑:“够了,今日回将军府,我便将去寻黎叔叔说明这件事。”
“一言为定!”
许明舒伸手,同邓砚尘拉了个勾。
这会儿,她方才发现左右都没有她爹爹的身影,忙问道:“我爹呢?没和你一起出来?”
“陛下和侯爷有事要谈,侯爷叫我们先行回去。”
许明舒点点头,“这样啊,那走吧!”
说着她拉起邓砚尘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城楼上,两道身影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目光灼灼如电。
程莺儿看着身边面色阴郁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表哥,你说的被你弄丢了的爱人是这个姑娘吗?”
萧珩没有说话。
程莺儿又道:“可是表哥,这个姑娘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未落,程莺儿被人大力的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
萧珩望向她,神情肃杀道:“记得你的身份,有的话不是你该说的。”
许侯爷自御书房出来后, 在内侍的指引下沿着宫道慢步朝原路返回。
临近宫门时,有一人负手站在他面前,似乎是等了许久。
许侯爷上前几步, 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琅笑着望向他, “侯爷不必多礼。”
萧琅朝许侯爷身后望了望,问道:“邓小将军今日没跟着侯爷一同过来吗?”
许侯爷应声道:“来过, 陛下问过话后臣便让他先行回去。”
“这样啊, 我还想着当面同邓小将军聊一聊呢。”
太子萧琅笑得谦和,“遂城县的案子已经结案, 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邓先生的事,想就此机会将冤情大白于天下,还邓先生一个清白名声。”
许侯爷跟在太子身侧漫步道:“砚尘这些年都在为他父亲的事四处奔波, 收集证据, 此番太子殿下相助, 他心里必然是感激您的。”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谈不上感激。”萧琅拢了拢衣袖道:“这么多年,邓先生的事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结,如今事情查清了, 我也算不愧对于他曾经对我的教诲。”
萧琅回忆起城门前他前去迎接得胜而归的玄甲军时, 同那个白马上的青年简短的几句交谈。
少年人即便是身上带着疲乏与伤, 也挡不住眸光的明亮和周身的意气风发。
这是一直以来, 萧琅最觉得遗憾的。
孩童时, 每个男孩子都有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梦想。
甚至小时候,宫中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会拿着木质的短剑, 披着红布, 轮流装扮成威风凛凛地大将军发号施令。
萧琅只能站在房门前看着,坤宁宫的女官守在他身边, 不允许他参与这般危险的游戏。
他像是一个被过度保护着的,已经生着裂纹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破碎开来无法愈合。
时至今日,他贵为一国储君,还从未能体会过畅快在草场上驰骋的滋味。
他笑了笑,收回思绪唏嘘道:“我一直觉得如邓先生那般的人,他的后代应当也会饱读诗书,日后做个博学多才的翰林,没想到邓先生却生了一个颇有天赋的武将。”
许侯爷对此不觉得奇怪,天赋什么的都是外人赞誉别人时常说的话。
只有最亲近的人方才能明白,这世间从未有天赋异禀,有的只是十年如一日的勤勉与认真。
如今世道安稳,同他们那一代人相比,小辈之中少有自制力极强,对自己有明确要求之人。
邓砚尘的刻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许侯爷应声道:“砚尘自年幼被接入京中后,便在军营中长大,他是玄甲军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学武又晚,只能加倍努力方才能追上哥哥们的进度。”
萧琅眺望远处,结合着许侯爷的话,他仿佛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年幼的邓砚尘拿着比自己身量高出许多的长枪,一下又一下刻苦地练习着。
许侯爷看着阴郁着的天,似有大雪将至。
他沉默了片刻,说:“如今这冬天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京城都是如此,北境驻守的将士们只会更加难捱。”
许侯爷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道:“太子殿下,恕臣言辞逾越,遂城县的案子虽然结束了,可祸根仍在。臣乃一介武将,对朝野社稷之事了解甚少,但有一事臣是清楚的。”
许侯爷看向太子萧琅,正色道:“送往各个交战地的军粮一次少过一次,粮草的质量与战马的品相也较以往相差甚多,长此以往,臣担心当年西北兵败的惨案再次重演。”
闻言,太子萧琅脚下的步子一顿。
西北兵败的那一年,他年岁尚小,还是听内阁大学士们讲述时方才对此事有所了解。
听闻驻扎的西北犹如铜墙铁壁的十万大军,在一个寻常的夜里被仅仅四万的敌军击垮的防线,节节后退,损失惨重。
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荡,没有人会想到钟老将军带领的十万精锐竟会一朝损失殆尽。
钟老将军被人护送回京后,顾不上休息,穿着在战场上的破旧盔甲,浑身是污血带着盛怒走进宫。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有人在军粮里做了手脚,送往前线的粮草新粮之下压着的都是些霉物,导致前线将士们吃垮了身体,招架不住敌军的偷袭。
朝堂之上,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有人站出来指责道,钟老将军这是经手不了自己一生英明毁于一旦,才寻了借口推脱责任。
更有甚者质疑道,即便是将士们吃了发霉的粮食身体不适,整整十万大军怎能被区区四万人逼得节节败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分析战事,满口江山社稷,实则官官相护都是些私欲。
钟老将军孤身站在朝堂之上,看着一众官员的嘴脸,怒火中烧,当即摘了自己的盔甲连同兵符一起摔在地上,转身离去。
后来,因为西北兵败一事,连同着钟老将军御前失仪朝廷问责下来,钟老将军领了“恩赐”自此辞官归隐江湖,再也不过问朝堂事。
萧琅年幼听闻钟老将军的故事时,只觉得惋惜。
如今再回首,却觉得心惊。
朝堂骇人,官场吃人,这么多年还是未曾变过。
萧琅叹了口气,沉声道:“侯爷放心,有父皇在,有我在,如以往那般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未得昭雪的冤情,也会有重见天日之时。”
许侯爷拱手,恭敬道:“有太子殿下这番话,臣同诸位将士们必当金犬马之劳,誓死守卫边境安宁。”
靖安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处等候许久,萧琅同靖安侯作别,看着他乘车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城楼上的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下来,在萧琅身边站定。
随即,一件氅衣搭在萧琅的肩头,他侧目看见了身后已经高出他半个头的弟弟萧珩。
“雪大路滑,我来接皇兄回去。”
萧琅朝他露了一个疲惫的笑,虽是已经过了上元佳节,京城的天气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
在外面走得时间久了,萧琅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萧珩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道:“皇兄近来肯定是没有听太医院的话,不曾好生休息。”
萧琅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安抚道:“我这一年觉得身体比从前好多了,除了偶尔有些乏力外,基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你啊别把皇兄看得太脆弱了。”
萧珩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琅侧首打量着萧珩的神色,他觉得他这个弟弟还真是有趣,小小年纪生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心里永远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喜怒不言于色,凝神时就同......
就同他那位皇帝父亲一模一样。
“你可曾听闻西北军主将,钟燮的名字。”
萧珩道,“略有耳闻。”
太子叹了一口气,随即嘱咐道:“方才同靖安侯闲聊时,提起了当年西北兵败一事,明日早朝之后你帮皇兄跑一趟,去兵部取当年关于西北兵败一战的卷宗来。”
闻言,萧珩眉头皱了皱,问道:“十多年前的事了,皇兄这是又要查什么?”
“查当年的军粮一案”
萧琅思索着,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靖安侯提起此事,是想暗示他些什么。
而他,如今也隐隐觉得西北兵败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萧珩劝阻道:“皇兄近来为遂城县的案子费心劳神,又要顾及科举一事,那些陈年旧案就不要再理会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萧琅脚下的步子顿在原地,侧首看向他,面色上的笑意渐渐褪下来,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言语却透着坚持与认真。
“在其位谋其事,我既然坐在了太子这个位置上,行事需当时刻以天下万民的安危为己任,察民生之苦,平冤假错案,不能让清官蒙受不白之冤。”
萧珩低下了头,后退半步朝他行了一礼,恭敬道:“臣弟失言。”
萧琅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几下,“阿珩你要记得,你是皇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放大。且你我同食天下之俸禄,该当时刻将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恩者铭记于心。”
萧珩拱手道:“皇兄教训的是。”
萧琅伸手扶他起身,二人继续朝回去的方向走着。
良久后,萧琅再次开口问道,“你近来很少回宫,在忙什么?”
萧珩道:“找人。”
萧琅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找什么人?”
“一个...姑娘。”
一个被深藏在他记忆里,历经许久,方才能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姑娘。
闻言,萧琅突然笑了起来,“姑娘?你有心上人了,怎么不同皇兄说呢,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找到了没有?”
萧珩低下了头,没有回他这个话。
萧琅见状,也不愿逼迫于他这个弟弟,只道:“刘贵妃那边这一年来给四弟相看了不少亲事,京城里的适龄姑娘几乎都看了一遍。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有了心上人可以同皇兄说,皇兄替你到母后那里求个恩典,兴许能赐婚于你和你心爱的姑娘。”
他只是想安抚萧珩,有心上人就去追,别有那么多的顾虑。
谁知他话音刚落,却见萧珩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道:“皇兄此言当真?”
萧琅觉得他这个弟弟认真的模样有点好笑,“当然,皇兄几时哄骗过你。”
萧珩上前一步,“那劳烦皇兄替我带话于皇后娘娘,我中意一人,很喜欢。”
萧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我想娶宸贵妃娘娘的侄女许明舒为妻。”
京城难得迎来一个晴日, 房檐上的积雪融化一点点掉落下来,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
咸福宫内,成佳公主坐在书案前, 用手中的狼毫小笔给画像上色。
白马上的人身着玄衣, 一把长枪隐隐冒着寒光。
那人脸上带着笑,深蓝色的发带在他脑后随风飘动, 增添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成佳在他鬓边的刘海儿上画了最后几笔, 颇为满意地将画拎起来看了看。
一阵风涌入咸福宫大殿,画被吹得翻了过来, 成佳抬头看向门口,只见带起那阵风的主人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萧瑜环视周围,没见到他母妃刘贵妃的身影, 扭头问向成佳:“母妃呢?”
成佳公主心疼地将画整理好, 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的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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