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光承帝一声令下, 秋狩开始。
 一时间马蹄声此起彼伏, 犹如阵阵雷鸣。
 唯有一匹马晃晃悠悠地进入猎场, 马背上的萧珩蒙着眼, 听声缓慢地感知外界辨别方向。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 林子里低洼处存满积水。
 一众皇子带着人打马从他身边经过时,马蹄踏入水坑中溅了他一身的泥水。
 萧珩寻声望过去, 在风声和马蹄声中听到了夹杂在其中周围人的嗤笑声。
 身后, 不知是官员还是随行禁卫军低声议论着,
 “是七皇子...据说他生母是个歌妓。”
 “一个妓子生的, 还伤了眼睛,那不就是废人一个吗?”
 “嘘,低声些,人家现在寻了昭华宫做靠山......”
 “昭华宫你知道的吧,宸贵妃娘娘住的地方,那可是陛下的心头爱,靖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
 “啧啧啧,宫里争权不入流的手段多了去了,搞不好是故意演的这么一出,毕竟那可是宸贵妃娘娘……”
 身后议论声阵阵,前来听闲话的人越聚越多。
 萧珩掌心握紧缰绳,抬袖抹掉脸上的泥水默默向前走。
 午时归来,别人都是收获颇丰,唯有萧珩两手空空。
 光承帝自上位上走下来,对每一位皇子进行赞誉。
 明黄十二章扫过萧珩的衣摆,萧珩没有行礼也没有看皇帝,隔在布料后面的那双眼里,盛满了对他这个父亲的恨意。
 自他看不见以后,萧瑜带着人总是捉弄嘲笑于他。
 甚至趁着他在猎场练习射击,将宫人推向草靶周围,导致萧珩一箭射中了宫人肩膀,被责罚了二十廷杖。
 锦衣卫校尉行刑时,他趴在地上一声未吭。
 总要熬过去的,他咬着牙不断暗示着自己。
 锦衣卫负责廷杖的人都是有祖传的手艺在,且十分会察言观色。
 什么样的人要打得外轻内重,什么人打得外重内轻,干得时候久了光看身边人的脸色就知道。
 有萧瑜在场提点着,这群锦衣卫也没有爱惜的意思,杖杖都是避开要害往死里打。
 二十杖下去,未伤及本理,却也皮开肉绽。
 行刑结束,萧珩撑着地面缓慢地站起身,朝着回去的方向走。
 他脚底无力,背上的伤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重心不稳行走地格外艰难。
 踉跄着走了几步,萧瑜带着人拦住了他。
 萧珩站在原地,额头因忍疼生出的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下来,他神色冷漠。
 萧瑜同身边人不断出言讥讽着他,说得最多的便是娼妓之子,不择手段竟妄想攀高枝搭上宸贵妃,搭上靖安侯府。
 萧珩面色越发阴郁,他能接受别人对他的出身冷嘲热讽,也能接受他们有意为之地挤兑。
 但他不能接受,他们说他是为了攀高枝,弃了自己的生母。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
 身后,不知从哪个拐角冒出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许明舒折了半截树枝,挡在萧珩面前,霸道又认真地吓退了一众人。
 待到人走后,萧珩听见树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那姑娘松了一口气的吐息声。
 她颤抖着手过来扶着他,轻声道:“珩哥哥,我们回去吧。”
 萧珩察觉到她在发抖,却明知故问道:“怕什么?”
 小姑娘嘴硬地摇了摇头,“没有怕!”
 她搀扶着他朝回去的方向走,良久后他听见她小声嘟囔道:“其实我就是吓吓他们,要是他们真动起手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又打不过......”
 听见这般天真的话,萧珩当时那块,可那抹尚未浮出的笑意被吹散在寒风里,被凝结在心中的恨意隔绝在外。
 回到居处时,他背后被血水汗水打湿。
 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迎上来,正欲开口时发现他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
 萧珩神色阴郁,没有说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贯喜欢叽叽喳喳地许明舒也没有将今日,他被其他皇子欺辱的事说出去。
 她在维护他那点残存着的自尊。
 返京的那一天,萧珩在自己房间里躺了许久。
 临到了夜里,方才再次听到那姑娘莺歌般的讲话声。
 许明舒将一个平安符递到他面前,欢快地说道:“我听说慧济寺那边许愿最灵了,有了这个珩哥哥的眼睛很快就会恢复如初了,待你好了,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原来她一整天没在宫里,竟然是登山去慧济寺给他祈福。
 含着笑意的鼓舞声轻柔,坚定,如同夜晚皎洁的月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恨意,以及对今后只能做一个瞎子的恐惧。
 萧珩心里涌上一阵暖意,可嘴上却仍旧倔强道:“我不信鬼神一说,你拿回去吧。”
 面前的姑娘似是一愣,随即又笑着安慰他,“不信也没关系,就当是个摆件放在身边就行。”
 她将平安符重新放回在他手里,推搡之间,萧珩触碰到了她的掌心,听见她轻微地抽气声。
 “怎么了?”他问。
 那姑娘似乎是疼极了,忍了半晌声音颤抖着开口道:“没事,摔了一跤叫碎石子划破了。”
 宫里没有哪个地方有碎石子,且她乘坐马车不可能有摔倒的地方。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姑娘在爬山时摔倒了。
 她一向怕疼,他是知道的。
 从前被花刺扎了一下,都要叫宸贵妃哄上许久,如今却为了他爬山祈福摔伤了手。
 心底的暖流涌上来,萧珩似是再也控制不住,低下了头...
 他学着宸贵妃的模样,轻轻朝她掌心里吹气,一个炙热又颤抖的吻落在她手心里,安抚道,
 小舒不疼了......
 萧珩闭了闭眼,前世的记忆在他头脑中飞速晃过。
 他记忆尚未完全恢复,虽记不得他们之间全部的恩怨纠葛,可他知道他们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她曾寻便各种办法为他治疗眼睛。
 他们之间如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分明那样的喜欢他,如今怎会另嫁他人了。
 许明舒见他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她警惕地看着他,但这一次她没有后退。
 僵持良久后,她听见萧珩开口道:“你定亲了?”
 许明舒点点头,“对,婚期就在不久之后。”
 闻言,萧珩一向平淡阴郁的面容上似是出现了一抹裂痕,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向皇后娘娘请旨赐婚于你我,这件事你当是知晓的吧?”
 许明舒没想到他能问得如此直白,迎上他的目光说:“知道。”
 “那你为何......”
 “七殿下,”许明舒打断他的话,
 “满京城想要同我靖安侯府结亲的人大有人在,无论是什么出身,冲着什么来的,在我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这件事还得是我来决定才是。”
 萧珩锐利地目光望向她,“所以你选择了邓砚尘?他一个罪臣之子能有今日,又何尝不是仰仗靖安侯府的权势?”
 闻言,许明舒目光冷了下来。
 “七殿下,臣女敬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家人和我未来夫君。遂城县的案子是您一手查办,如今真相大白,太子殿下早就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为邓洵大人洗清冤屈...”
 “邓砚尘是不是罪臣之后,您心里还不清楚吗,还是七殿下觉得自己的案子查得并不明朗。”
 萧珩张了张嘴,将话咽了回去。
 记忆中的许明舒总是对他笑脸相迎,每每见了他都欢快地唤他珩哥哥。
 然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虽是一样的面容,每每见面她对待他的抗拒显得十分明显,如今更是言辞犀利,处处刺向他维护那个叫做邓砚尘的人。
 萧珩记得邓砚尘,早在很久之前在他与许明舒尚未订婚时,他便发现她身边的邓砚尘望向许明舒的眼神便充满了明晃晃的爱意。
 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同样也被别人惦记。
 那是他的月亮,也只能是他的月亮,容不得旁人觊觎。
 他知道邓砚尘随军打仗一年方回一次,萧珩总是会在新岁寻借口阻碍许明舒回府,以此减少邓砚尘见到她的机会。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想起了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
 她却告诉他,她要嫁给邓砚尘。
 “你为何要嫁他,小舒,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何要另嫁他人。”
 闻言,许明舒愣住了,她不明白是什么给了萧珩这样的错觉。
 “七殿下莫不是说笑了,我同殿下分明没见过几次......”
 “我方才来时,”萧珩打断她,目光灼灼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在山脚下靖安侯府的马车旁,看到了裴誉。”
 在许明舒因震惊变得苍白的面容中,萧珩逐步朝她靠近,
 一字一句道:“我一直感到奇怪,好像很多事冥冥之中被人牵着走。结合着最近发生的事,还有你每每见了我抗拒害怕的神情......”
 “小舒,你也是一样记得的对吗?或许说,你远远比我更早记起来,对一切事都了然于心的对吗?”
 许明舒看着他逐渐朝自己走近,在离自己不到三步的位置时,听见他道,
 “小舒,你是我的妻,你为何要另嫁他人?”
 清晨山顶的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 吹得青松树沙沙作响。
 日光透过阴郁着的云层照下来,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长。
 许明舒望向萧珩,两世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过, 面前那人的脸同前世不断融合。
 一样的器宇轩昂, 一样的剑眉星目,不同的是此时的萧珩还没有当初睥睨天下时冷冽的帝王气。
 他记得前世这件事, 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 砸的许明舒半晌不能回神。
 重活一世,明明许多事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进行。
 父母亲人尚在, 靖安侯府安然无恙,她也能如愿嫁给邓砚尘。
 婚事在即,如今萧珩却说他记得从前。
 许明舒闭上双眼, 此时此刻心里盛满了疲惫。
 像是走了很久夜路的人终于等到苍穹大亮, 困在黑暗里的人终于能窥见天光, 却半路有人站出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徒劳。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见她的小邓子,那个两辈子历经万难方才走到她身边的邓砚尘。
 恍恍惚惚间,她脑中再次回想起方才在寺庙上香时听到的邓砚尘的声音。
 “罪人邓砚尘, 此生所犯杀戮无数, 自知罪孽深重, 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许明舒心口一沉, 她将那声音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想, 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她忽视的问题。
 上一世,在她身死之后, 得胜归来的邓砚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珩有没有再为难于他?
 今日在寺庙听到的声音, 又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事尚未弄清楚,她不能就这样认命。
 她是许明舒, 是靖安侯的嫡女,是邓砚尘的未婚妻,
 不是什么太子妃,今生今世,她也不可能再做太子妃。
 许明舒睁开眼,平静地看向萧珩。
 “七殿下说得我听不明白,裴誉的师父乃是前任西北军将领钟老将军,我父亲也是因此留他在身边,至于七殿下说得以前......”
 许明舒望着他,目光坚毅。
 “臣女并不知道自己同殿下有什么以前。”
 萧珩看着她这般急着同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周身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明明她是知道的,明明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的美好回忆,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是因为这一世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邓砚尘,在他没有想起来的这几年里,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邓砚尘。
 萧珩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邓砚尘三个字像是化作万千根细小的针刺进他的后脑,疼得他皱紧眉头。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尝试着各种方法逼自己回忆起从前与许明舒的点点滴滴。
 从只能记得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到她的轮廓,她的声音一点点在头脑中清晰。
 他记起他们的初遇,记起她对他的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可记忆中的自己,面对笑靥如花的她总是心怀戒备言语间透着寒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里的他为什么要这般冷情地待她?
 萧珩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许明舒,隔着前世今生,两世的记忆不断地提醒着他。
 不能放任她嫁给别人,
 他不能再等了。
 萧珩朝她逼近了几步,高大的身躯彻底笼罩着她。
 这一次,许明舒没有再恐惧,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听见他开口,
 “你在赌气,我知道我从前做了对你不好的事惹你生气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同你道歉,但暂时我还没有想起来,我们之间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许明舒怔怔地望着他。
 她愣了半晌,像是根本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暂时没想起来?
 什么叫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许明舒不解的开口:“那七殿下记得的又是些什么?”
 萧珩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受伤的那段时间是你将我带到昭华宫照顾。”
 “我记得你对我很好,总是唤我珩哥哥,那年宫宴也是你当着皇室宗亲的面说,此生非我不嫁。”
 许明舒静静地看着他,萧珩口中那些真实存在的记忆,在她心里已经太遥远了,变得模糊不清。
 时至今日她方才发现已经不在意从前那些事了,两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当她忘记饮了孟婆汤,今生今世她只想同家人同邓砚尘好好团聚在一起。
 许明舒沉默良久,没有等到萧珩接下来的话。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还有呢?”
 闻言,萧珩眉头紧蹙,摇了摇头。
 许明舒被他这一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
 萧珩只记得从前,她对他的好,记得他们相处的点滴,却不记得后来他大婚之日让她受辱,害她满门,囚禁她逼她坐上皇后之位。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前是因为什么对她和她姑母如此厌恶,不记得他仗杀宫人,恐吓宸贵妃。
 许明舒望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怎么会这么荒谬啊!
 怎么会有人只挑好的回忆记得,却忘记自己犯下的杀戮呢?
 凭什么他拿着记起的一丁点东西就来纠缠她,妄想重新开始?
 许明舒摇了摇头,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和面前的人交流了。
 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叫她觉得厌恶。
 “近来朝中事务繁多,七殿下兴许是梦魇了,误将许多不切实际的梦当成了现实。”
 她抚了抚衣袖,神色淡然道:“臣女今日上香完毕结束,现下要返程回府,就不耽误殿下祈福了。”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看向他。
 许明舒擦着萧珩身边经过时,一只大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叫她挣扎不开。
 “你做什么?”许明舒瞪着他。
 “再给我一点时间。”萧珩沉声。
 “什么?”
 萧珩唇瓣微动,转过身看向她又道:“是我负你,是我有错惹得你生气,可是小舒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嫁给别人......”
 他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头一次有了复杂的神色。
 像是不舍,又像是不甘心,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也不想这般逼迫于你,这一年,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打扰你,已经忍得很辛苦。我想在彻底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后,再同你当面道歉,给我的过错赎罪。”
 若是一直想不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许明舒对他那般抗拒,贸然出现在她面前,只会吓到她,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没有诚意的道歉,对她而言,也不公平。
 他双手上移,紧紧地攥住许明舒的双肩。
 “可是小舒,我等不及了,我没办法看着你嫁给别人。”
 冷风骤起,许明舒耳边听到树枝树叶的沙沙声。
 上一世,她自尽于宫的那日。
 满宫上下都在筹备着萧珩的登基大典,东宫静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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