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砚尘是外姓人, 此番得胜而归,光承帝很可能借此封赏于他, 逐渐将玄甲军兵权排出许家人手中。
玄甲军素来有依赖主将的习惯,邓砚尘受伤,黎瑄尚未痊愈,北境不可一日无主将,即便光承帝再不愿,朝中无人可用,这兵权也还是要落回许侯爷手里。
许明舒心口涌上一阵酸涩,前世,靖安侯府出事后,包括萧珩在内大的许多人想将玄甲军为他们所用。
派往前线接替的主将接连都因为同玄甲军间缺乏磨合,对作战方式的不熟悉而吃了败仗。
内忧外患下,玄甲军士气一落千丈,损失的人马不在少数。
危难之下,朝中人人都不愿再触碰这块烫手山芋,一时间竟无一人愿意带兵出征。
那时,萧珩因为许明舒的事已经处处为难邓砚尘。
明知前路可能是死局,邓砚尘还是站了出来主动请缨,抵御外敌。
许明舒抬起手,想描绘邓砚尘的眉眼。
邓砚尘看向她,低声道:“我的岁敬,许大人收到了吗?”
许明舒扬了扬手,宽大的袖子滑落了几分,露出少女白净纤细的手腕。
一条深红的朱砂手串戴在那儿,衬托的她皮肤愈发细若凝脂了几分。
邓砚尘盯着那串红色的珠子,白得洁净,红得灼眼。
像是北境白茫茫雪地里落下的一点朱砂,让人浮想联翩。
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喉结微动了一下。
良久后,不知怎么的哑着嗓子开口道:“那你今年,还没同我说过拜年的祝福话。”
许明舒想起慧济寺树上悬挂的平安符,偷笑了下开口道:“岁岁长安。”
邓砚尘满意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头顶的深蓝色发带随风飘扬了几下。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她这会儿是真的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你不在的这一年,遂城县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外面冷我们先进屋说吧。”
邓砚尘点点头,跟着她随便走进一间屋子内。
许明舒进去围着火炉边烤了烤手,身体逐渐被寒意包裹后,她方才发现邓砚尘笔直地站在那儿不动。
猛然间想起他胸前绷着的钢板,他应当是没办法弯下身子。
许明舒将自己的手烤的暖暖的,站起身将双手捂在邓砚尘冻得通红的耳朵上。
外面天寒地冻,他带着钢板只会更冷,还陪自己说了那么久的话。
“你有没有暖一点?”
邓砚尘点了点头。
许明舒叹了口气,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喜欢报喜不报忧,在对自己的事上格外的话少。
“这次回来了,打算住在哪儿?”
邓砚尘想了想,他本意是想和以前一样同长青一起住在军营,可这一身钢板行动多有不便,日日换伤药兴许还要打扰人休息。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黎叔叔方才同我说,府里的房间已经为我打扫出来了,吃了团圆饭,我同他们一起回去。”
许明舒垂下眼,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想着若是当年收养邓砚尘的是她们家就好了。
她摇了摇头,想把头脑中这个荒诞的念头甩出去。
邓砚尘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你想什么呢?”
许明舒没接他的话,只道:“先前你猜测的那些事已经得到证实,遂城县四位知县的死因的确是苏州知府荀柏所为,两个月前,荀柏已经被夺了官职,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但是......”
邓砚尘顺着她的话,道:“但是,他没有交代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吗?”
许明舒点点头,“他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按照他的说辞朝廷也只能定他个贪污谋害官员的罪名。可遂城县十多年间缴纳的巨额税收,不可能仅仅只进了他一个人的口袋里。”
“户部那边怎么说?”邓砚尘问。
“天衣无缝,户部表示每年是按照一个州应缴纳的总额收税,地方内部出现的问题他们并不知情。”许明舒抿了抿唇,叹息道:“我们现在苦于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钱流入了刘玄江的口袋中。”
邓砚尘低下眼睫,这个案子拖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将他的心性磨出来了,他语气平和道:“就如你所说,这么大一笔钱总要有去处,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盯着他查下去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许明舒张了张口,神情显得有些犹豫。
邓砚尘微微歪头,看向她道:“你想说什么?”
“你此番回来,有一个人要小心一点。”
“谁?”邓砚尘不解的问。
“七皇子,萧珩。”
许明舒拉着他的手,缓缓道:“我知你此前去遂城县也同他打过照面,此人城府颇深,未达目的不惜一切,我怕日后他会为难于你。”
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他不理解许明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尚未问出口,又听许明舒道,
“萧珩返京后不久,曾在一天夜里被人行刺,倒在了靖安侯府墙外,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没有人会选择在靖安侯府门前行刺杀人。”
邓砚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问道:“然后呢?”
“那天晚上,我怕他出了什么事给府里惹来麻烦,便叫小厮给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后来我一直暗自留意着宫里的动静,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左右,听闻四皇子萧瑜被太子下令打了四十廷杖。”
太子萧琅这个人一向最是温雅谦和,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是一视同仁,关爱有加。
此番动怒将萧瑜仗责四十,一向恃宠而骄的刘贵妃也没有出来劝阻,可见的确是犯了不可饶恕之事。
这件事的风声被隐藏的极好,就算有人疑心太子那边也只说是弟弟年幼不懂事,他最为长兄教育一番。
可联系前因后果,许明舒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凭她对萧珩的了解,这极有可能是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伤害自己而为萧瑜布下的陷阱。
他将事发地点选在靖安侯府,便是想将事情闹大,若按着他的计划而来,事发的第二日,七皇子萧珩遭人行刺被靖安侯府的人救下来的事就会传的满城风雨。
可惜萧珩的如意算盘没打成,他撞见的是许明舒。
许明舒叫根本认不得他的小厮将他送去医馆,随后又将这位小厮派遣至外地的庄子经营生意。
整件事,靖安侯府完全不知情。
事关皇家颜面,无论究竟是何原因,太子萧琅都只会将此事归结于兄弟之间的打闹,寻了个借口教训了一番萧瑜。
萧珩的计划,极有可能因此扑了个空。
许明舒将事情的经过一字一句地讲给邓砚尘听,邓砚尘沉默良久后,问道:“所以,你是怀疑他想借此事将侯府拉入水中,还是他想借萧瑜引身后的刘贵妃亦或者是户部尚书刘玄江露出马脚?”
许明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平心而论,重活一世,即便带着前世的记忆,她依旧猜不透萧珩这个人。
她从前被亲人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不谙世事,心思简单。
许明舒自认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勇敢,要不然前世也不会被他困在东宫什么都做不了。
她唯一勇敢一回,便是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毅然决然地奔赴黄泉路,毁了他苦苦经营的名声。
她不知道萧珩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要勇敢起来,不能再叫靖安侯府牵扯其中。
邓砚尘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没事,你既然担心就一定有你的道理,今后万事有我,不必害怕。”
许明舒望着他,眼中涌上一阵水汽。
这样熟悉地话,前世邓砚尘也同她说过,可是当时的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从未听进去他的嘱咐。
邓砚尘抚摸着她的脊背,一年不见,面前姑娘也长高了一些,身材玲珑有致,手感极好。
一些在梦境中的画面不断在他头脑中涌现,兴许是舟车劳顿,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那姑娘听了他的话,低着头半晌未说话,邓砚尘低声唤着她道:“明舒?”
随着他出声,许明舒突然踮起脚双臂攀上他的肩,牢牢地环抱住了他。
屋里的火炉烧得旺盛,肌肤相触的地方变得愈发滚烫,邓砚尘余光还能看见许明舒白净的脖颈,微微透着红晕的耳垂。
邓砚尘由着她这样抱着,只觉得胸前那块一向冰冷的钢板在此刻炙热了起来,烫得他整个人气血沸腾。
一层接着一层的热浪涌上身体各处,他像是突然妥协了,又像是准许了自己这一刻的放纵,他抬起手,抚摸上那弯悬挂在他心间里许多年的月亮。
邓砚尘扳过她的脸,额头抵上她的,彼此炙热的呼吸交融缠绵着。
埋藏在心中许多年的汹涌爱意在这一刻冲破了心中的防线,他听见面前姑娘低声唤着她,带着呢喃,又像是带着某些准许。
他隐忍着,怕吓到她那般,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炙热的吻。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而分,邓砚尘怕吓到她,刚想抬头时,对上了许明舒也同样紧紧望向自己的眼睛。
顷刻间,许明舒拉住他绣着红色山茶花的领口,急切地将自己的唇凑到他唇角。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崩裂开,化作万千烟花在头脑中炸裂。
邓砚尘再也忍不住,伸手扣住许明舒的后脑,重重地吻了下去。
四片唇瓣不断纠缠着,他们彼此热烈地亲吻着对方,似乎想无声地诉说着这一年以来的相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许明舒被吻得头晕目眩时,窗外咚的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亲昵。
许明舒当即回神,推开门朝外面望过去。
兴许是她太紧张了,根本没有人过来,窗前地上只有房檐处掉落的一块积雪。
邓砚尘见她站在门前叹了口气,忙问道:“怎么了?”
许明舒关上了门,神色有些不高兴,“掉了一块雪砸在窗前了,没什么事。”
被人打断导致许明舒现在心情非常不好,她赌气地走向邓砚尘,道:“来抱我!”
邓砚尘温柔地笑了笑,随即朝她张开了双臂。
房间内两人低声交谈声再次响起,窗外,一抹青衫身影沿着廊下小路轻手轻脚地离开。
邓砚尘揽着怀里的许明舒,面上的神色淡了下来。
他微微侧首,看向方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永德十九年, 正月十三,大雪。
苏州知府荀柏关押至刑部大牢已有两个月之久,期间经三法司多番审讯, 终于在三日前将遂城县十几年间发生的四条命案一应细则调查清楚。
早朝之上, 都察院御史许昱淮将案件卷宗承交于光承帝过目,证据确凿, 一向喜怒不言语色的皇帝查阅卷宗时眉头抽了抽。
许昱淮没有就此草率结案, 他于大殿之上义正言辞地指责此番事件中对于遂城县百姓承担巨额赋税一事,户部存在的过失, 一时间满朝文武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光承帝强压着怒气退了朝,派人宣召户部尚书刘玄江前来问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传话的人带着刘尚书匆匆而来。
高公公正欲上前迎, 却见刘尚书提着官袍迈上石阶时踉跄了下, 他连忙上前搀扶住, 道:“尚书大人小心。”
刘尚书正了正衣冠,又恢复自若道:“有劳。”
高公公引着他进了御书房,贴心地替他们带好了门。
没过一会儿,听见内殿里面传来瓷器摔打的声音, 随之帝王的怒吼声响起, “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
刘玄江跪在地上, 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绯红的官袍微微抖动着。
“微臣有罪, 罪该万死。”
光承帝靠着身后的软塌,逐渐恢复了平静, 锐利的眼神自他身上扫过, 开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罪该万死?”
闻言, 刘玄江抬起头跪的笔直。
苏州知府荀柏入狱后,他就猜想会有这么一天,诸多问题几经辗转还是会牵扯到户部头上。
他一字一句道:“回陛下,微臣得陛下信任,任职户部尚书不仅没有尽责,反而治吏昏乱,用人不察,酿下今日祸事,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光承帝垂着眼皮,“仅仅只是治吏昏乱吗?”
刘玄江说:“陛下,臣自任职户部尚书以来,从未行差踏错,此次之事全怪臣没能早日发觉户部中人做事不当。缴纳税收时某些官员为图省力只对照了州府应缴纳的总额,未曾对比过各个县应缴纳的具体数额,铸成今日的大错,致使遂城县百姓十几年间饱受压迫,如今细细想来,不禁汗流浃背,寝食难安。”
刘玄江叹了口气,十分懊悔的继续道:“臣恳请陛下降罪,严惩罪臣,已诫户部上下众人。”
随即叩首,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模样十分虔诚。
光承帝抬手饮茶,看向跪地磕头的刘玄江,说:“你说了这么多,朕只听明白一件事,此事全系苏州知府荀柏一人所为,同你并无干系,你仅仅是御下不严,检查不当是吗?”
“陛下圣明!臣为官数十载,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贪枉之念。臣家中三代为朝廷效命,家父在世时也是先皇身边得力助手,臣敢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若有贪赃枉法之举,天地不容!”
光承帝冷冷地看着他,眸中疑虑为消:“朕且问你一句话,苏州知府荀柏曾是你的同乡,遂城县百姓承担巨额赋税,他贪污的钱究竟同你有没有关联。倘若你现在把一切事情和盘托出,朕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如果你执意隐瞒,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刘玄江点点头:“臣明白,陛下,臣深得陛下隆恩,在职期间从不敢做出任何有违律法之事,陛下您常常教导臣,为官者需和光同尘,得心正,心正则心安,心安乃平安。家父在世时也常常念及身为臣子应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清廉从政、以报效朝廷。家父为官数十载,深得先帝喜爱,他老人家过世后,先帝更是亲提廉政二字。陛下明鉴,臣为官多年勤勤恳恳,从不敢肆意妄为啊,陛下!”
光承帝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淡淡的开口说道:“你这番表白当寻人抄录下来,发放给朝廷文武百官,让他们对着这番话每日三省。”
刘玄江低下了头,“微臣惭愧。”
光承帝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既如此,朕便信你一回。”
刘玄江面上一阵欣喜,尚未来得及领旨谢恩,又听光承帝徐徐道,
“但此事户部仍有监管不当之责,与此案相关的户部官员罚俸三个月,你作为尚书在家中静思己过,写好罪责书。”
刘玄江微微一愣,将光承帝这话在头脑中反复思考了许久,终于摸索出点别的滋味。
皇帝此举是为了他考虑,
如今外面因为遂城县的旧案闹得满城风雨,他此番认了监察不当的罪,在家中静思己过都察院的那些人再拿不出别的证据前,就拿他没办法。
等到这阵风头过了,他又可以当做什么事没有重回户部执掌大权。
刘玄江心中窃喜,他是皇帝的岳丈,四皇子的外祖父,说到底他们也是一家人。
光承帝挑眉瞥向他一眼,问道:“兴修皇陵的事进展如何了?”
刘玄江忙跪好,恭敬道:“陛下放心,我同工部一直紧盯着这件事,不出意外今年入秋便能完工。”
光承帝嗯了一声,他张了张口,显得有些犹豫,还是说道:“这件事,尽量不要在太子面前提。”
刘玄江看向光承帝一眼,点了点头,“臣明白。”
“陛下,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光承帝道:“说罢。”
“臣听闻,先前四皇子和七皇子出了一点矛盾,因为这个太子殿下打了四皇子四十廷杖,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方才有所好转,贵妃娘娘更是心疼地终日以泪洗面。四皇子殿下乃是金枝玉叶,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从未受过这么大的责罚,太子殿下这次做的...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话音未落,一本书卷重重砸到刘玄江头上。
光承帝眸中带着怒意,质问道:“朕没有治你们父女的罪,你反倒是有脸在朕面前提!”
“刘贵妃养出的好儿子,居然跋扈顽劣到如此地步,敢在京城行凶刺杀手足兄弟,打他四十廷杖那是太子仁慈!”
“萧珩再不济也是皇子,太子护着他连朕这个爹都没办法插手其中,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谋害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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