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道:“都是些小伤,太医说静养两天便能痊愈。”
萧琅愤愤道:“你查案方才回京这些人便已经按捺不住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伸手在萧珩肩膀上拍了几下,“阿珩,这段时间的确是辛苦你了。”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言谢。”萧珩神情刚刚松缓,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开口问道:“皇兄,当日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萧琅道:“是靖安侯府的小厮,在西边墙外发现了受伤昏迷的你,便将你送去了附近的医馆,还是亲卫搜寻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你。我还没问,你当时会跑到靖安侯府那边去?”
萧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被人追杀沿路逃窜,想着若是到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地界门前有守着的侍卫,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萧琅皱着眉,“还好你机灵,不然你出了什么事皇兄这心里恐怕怎么也过意不去。”
萧珩低着头,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犹豫着开口:“皇兄,你可知道靖安侯府周围有没有一位穿着一袭白衣,手提着银灯,年岁很轻的姑娘?”
昨晚意识朦胧时,他仿佛看见这样一个人朝他身边靠近,月光倾洒在她身上,衬托的她身姿纤细,影子又薄又好看,她的身影与他梦境中梦到的姑娘十分相似。
萧琅笑了笑,“你看错了吧,哪有什么姑娘?就算是有,靖安侯府合府上下只有一位年轻的姑娘,那便是靖安侯的女儿许明舒。小舒平素胆子小,晚上很少出门你应当是见不到她的。”
萧珩没有应他的话,记忆里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同梦境不断重合,他在脑海中默念了几声那个名字,许明舒。
北境的雪地一望无际,巴图骑马回来坐在军帐前,将脚上的一双靴子脱了下来,抖了抖里面的积雪。
彼时正值天寒地冻,他手脚上生了几个冻疮。
他独自坐在火堆前烤了烤鞋袜,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整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
听见脚步声,乌恩转过身看向巴图离开的地方。
他将手中的盔甲放到身边将士的手里,也朝营帐内走进去。
彼时,巴图正坐在矮凳上拿着手中的木棍,重重的往火堆里戳了几下,仰头闷了一口酒。
乌恩走上前,坐在他身侧吸了一口烟,看向自己身边神色愤愤不平的巴图。
“今晚你我出去巡夜,不要喝太多酒。”
乌恩原本是上一任首领乌日汗身边的副将,乌日汗过世后他便来到北边战场,跟随着他的儿子乌木赫行军。
此番打了败仗,损失了许多将士,他们士气不振也正常。
烈酒顺着巴图的脖颈滑落,他愤愤不平道:“早就说不要让那个毛头小子做主将,你们偏不信。先前的那一仗根本就不该打,他太贪心了,若是派我过去必然不会打成这样。”
乌恩吸了一口烟,平静道:“粮草和军需也同样重要,留你在这里驻守,前线的将士才能放心作战。”
巴图眼神凶狠,“说的好听,不过就是想让我放权给给这个小子。事到如今你也看见,什么天才不天才的,到了战场上,经验远比天分来的重要。选他当主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你们就是太抬举这个小子了!”
乌恩开口安抚道,“可他毕竟击垮了玄甲军分营主将黎瑄,这是包括你我在内十几年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巴图冷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今年我们有的铁锤军,这样无坚不摧的军队,放的谁带领都会得到这种效果。”
乌恩道:“所以,铁锤军是乌木赫提议创建的这一点,谁也质疑不了。”
闻言,巴图咬后槽牙没有再说话。
乌恩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雪地,重重的吸了一口手上的烟。
“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冬日太长了。许多人,牲畜,都冻死在了冬天里。只有进攻中原开辟新的领地,我们的人才能更好的生活,在这之前自己人不能有不该有的矛盾。”
话音刚落,营帐被人从外面掀开。
“将军,前方发现中原人一队轻骑徘徊已久,像是在风雪里迷失了方向。”
巴图猛地站起身,拿起身边的刀,恶狠狠道:“来的正好,看老子怎么把他们的头摘下来当球踢!”
乌恩挡住了他,皱眉道:“不要冲动,万一中原人的陷阱,我们需得先行请示首领。”
巴图看向他,眼里冒着火光:“等那个小子做出决定,什么都晚了,区区几个中原骑兵,不足为惧!”
乌恩道:“玄甲军来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看着比乌木赫还小几岁,我见识过他们二人交手,凭你之力,不是他的对手。”
“那又怎样!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而已!”巴图一把推开乌恩,“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前怕狼,后怕虎,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巴图大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道:“今夜,我要让所有人看一看,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勇士,而不是你们所谓的天才!”
乌木赫自雪地跑马归来时, 看见不远处的营帐前,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正朝他招手。
他眼中涌上笑意,随即翻身下马快速朝那抹身影跑了过去。
他紧紧的抱住了面前的人, 脸上洋溢着孩子气的欣喜, 抬手为她抚去了发间的风雪,开口道:“额吉, 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乌木赫今年方才二十岁, 是上一任首领乌日汗的独生子。
他的母亲吉雅,是当年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十几岁时便嫁给了年轻且骁勇善战的首领乌日汗。
二十多载年华匆匆逝去,岁月仿佛从未在他母亲身上留过痕迹,她还是同乌木赫记忆中一样知性美丽。
吉雅端详着儿子的面容, 手指轻轻拂过他消瘦的脸庞, 眼中满是温柔。
“我的担心是对的, 你看起来并没有好好吃饭。这次过来,额吉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马奶糕。”
乌木赫牵着母亲的手,往营帐中走。
统帅一方的年轻首领,此时在母亲面前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里离得很远, 又很危险, 额吉以后不要亲自过来做这些事了。”
吉雅被他牵着在营帐中的矮凳上落座, “我想来这里看看你, 我的孩子还是头一次离开我身边这么久。”
乌木赫咬了一口马奶糕, 闷声道:“额吉不必担心,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大家都很照顾我, 包容我。”
吉雅望着自己的儿子,眸光微动, 没有多说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交战地的消息她也听说过一些。
来的时候,她也已经将周围打量了一遍。
乌木赫独自一人住在营帐里,其余的帐子离他所在的地方相比都远了一些。
房间内的摆设简单,茶壶杯盏都是干净的,不像有人到访过的样子。
吉雅沉默地替乌木赫在帐子里燃烧着的火炉上煮奶茶,半晌后她递来滚烫的茶水,笑着开口问道,“方才去哪儿?”
乌木赫喝着奶茶,应声道:“去跑马,到山脚下祈祷了一番,我想请长生天赐给我一些宝贵的作战经验。”
乌木赫这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对舞刀弄枪很感兴趣,他人生的二十年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败玄甲军,为族人,为父辈们报仇雪恨。
他十四岁那年在战场上展露头角,收获了一众的好评。
人们称他为天才,说他是部落指日可待的希望。
乌木赫在这些赞誉中成长,却从未松懈过对自己的要求。他已经具备了一个主将应该拥有的武艺和领军作战的头脑,唯独缺少一些经验。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靖安侯是压在他们部落人们头顶的一块巨石。
同玄甲军之间的作战,几十年如一日陷入被动受牵制的局面,这也使乌木赫他缺少主动进攻的经验。
吉雅慈爱地望着他,缓缓开口道:“长生天已经给了你宝贵的经验。”
乌木赫抬头,目光中带着些许错愕。
他从母亲的神情中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长生天赐给了他失败的经历。
吉雅开口道:“战场上的事情变幻莫测,你要学会应对每一种突发情况。天神庇佑我的孩子能在每一次危机中逢凶化吉。”
这日夜里,乌木赫同母亲吃了饭,早早地躺在军帐里歇息。
入夜,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
他瞬间惊醒,披着外袍探头出去问道:“外面怎么了?”
守夜的亲卫回道:“乌恩的人马回来了。”
话音刚落,乌木赫扭头看见乌恩从马匹上摔下来,跌跌撞撞的朝主将营帐方向跑过来。
他胸前的盔甲被鲜血浸染,右边的胳膊看起来使不上力气。
乌木赫拖着鞋慌忙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恩喘着粗气,“前几日,有将士回禀离我们营帐不远处,出现了一队玄甲军的轻骑,像是在风雪中迷路了。巴图得知消息后,不顾阻拦带着人马追着出去,中了那些中原人的陷阱。他们没有杀巴图,而是把他围困在那里慢慢的耗着,想让他们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我带着人赶过去营救,但根本不是那个拿着银枪的少年的对手。”
“不过,那少年没有杀我,反倒是让我把巴图带了回来。”
乌恩挥了挥手,随即身后几名士兵抬着担架,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抬了上来。
那人周身是血,胸前的肋骨断掉了凹陷下去,像是被铁锤打砸出的痕迹。
乌木赫只看了巴图的尸身一眼,便明白了这位姓邓的少年的意图。
他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一报还一报,他将他们加注在黎瑄将军身上的伤悉数还给了巴图。
之前,他围困的黎瑄多日,致使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如今邓砚尘用同样的方式围困巴图,他在向他示威。
乌木赫双手紧紧握成拳,
从初次的交手中乌木赫就知道,若是再给这个银枪少年几年的时间,他兴许会成长为比靖安候更加难对付的对手。
早知如此,围困黎瑄的那一晚,就该调动更多的兵马过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位少年活着离开。
许昱淮自打接手了遂城县的案子后,回府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
许多事情,他私下需问一问曾经在户部任职的四弟许昱康,也有许多事要同长兄许侯爷商议。
许玉康自称病辞去了户部官职后,在家安分地照顾怀孕的妻子周氏,靖安侯府难得有机会全家人这样齐全的聚在一起。
如今四房有孕在身,不便再照顾正正,许明舒回绝了这一年宫里诗词歌赋,观花赏月的所有邀请,安静地在家中担当起长姐的身份,照料好两个年幼的弟弟。
春去秋来,黎将军的伤一点点好转,逐渐恢复地能下床行走。
经此一事,他同沈凛之间的关系好像缓和了许多,偶尔许明舒还能看见沈凛同黎瑄独处闲聊时,脸上洋溢着的笑意。
北境一封接着一封的捷报传来,终于,在年末传来了玄甲军大获全胜,将蛮人逼回防线之外的消息。
如今边境安稳,她尚未来得及欣喜,许明舒眼尖的看到信上还写了邓砚尘在同蛮人的交战中深受重伤的消息。
索性仗已经打完了,许侯爷当即派人去接替邓砚尘驻守北境。
叫长青一路护送邓砚尘回京,妥善养伤。
彼时正值年末,邓砚尘有伤在身不便疾行,兴许赶回京城时已经到了新岁。
这一年来,朝中许多人时刻关注着北境的消息,邓砚尘也在短短的一年内在京城中人耳中名声大噪。
他返京的那一日,得知消息的百姓纷纷站在街道上欢迎。
许是因为太子通过他三叔知晓邓砚尘的新身份,也乘着马车出宫赶了过来,迎接邓砚尘带领着的玄甲军。
许明舒带着裴誉站到城楼上,本想目睹邓砚尘回京的场景。
她站在高处,却看见太子的那辆马车后还走下来两道身影。
一位身形娇小,穿着花红柳绿满头金钗的姑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成佳公主。
成佳垫着脚朝人群中看,吃力笨拙地样子看得许明舒隔空翻了个白眼。
而在她身后,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缓步走了出来,他身穿青色锦服,面色阴郁。
在许明舒看向他时,他仿佛如有所感扭头朝城楼上望了过来。
正是在那个晚上过后,她许久再未曾见过的萧珩。
锐利的目光同她对视时,许明舒听见楼下的呼喊声,随即一行人马刚一进了京城,便被人团团围住。
许明舒别开眼,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看见了白马上,那个肩颈端正,黑衣灰甲的俊朗少年。
一年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臂膀也比从前更加健硕。
他一进了城门,便被人层层包围住。或是寒暄,或是慰问。
邓砚尘一一回应着,脸上带着谦和的笑。
许明舒在城里上犹豫了半晌,一来不想下去同萧珩打照面。二来,此处也并不是她能与邓砚尘叙旧的好地方。
思及至此,她便带着裴誉先行回了靖安侯府。
许明舒在院子中那棵古树下转圈,邓砚尘进门时,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眸光亮了亮,脚下朝她走近的步子刚一动,便被走上来的小厮拦住,被告知黎将军和沈夫人正在前院门前等着他。
离得远,许明舒只能看见他们相谈甚欢,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
她踩着脚下的那个小石子不停地转悠着,只觉得方才尖锐的石子已经被她打磨得圆润了。
她围着那个树开始转,一圈儿又一圈儿,不知道走到了地多少圈儿,撞到了一个人的肩头。
被她撞到的那个人没出声,笔直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堵坚硬的人墙。
许明舒盯着他凸起的喉结,在他领口看见了自己绣的那一朵小小的红色山茶花。
他们二人就这样站在那儿,谁也不先开口说话,许明舒亦是没有抬头看他。
在外面站的久了,这会儿冻得有些难受。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开口道,“好狗不挡道,劳驾让一让。”
邓砚尘不动。
半晌后,许明舒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以为你会去接我的。”
许明舒刚想说自己也出去了,但转念想起方才看见成佳公主看见他时雀跃的眼神,只是酸溜溜的说道:“接你的人那么多,不少我一个。”
闻言,邓砚尘没做声。
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指落在她鬓发上一点点下移,随即轻轻地抬起她的下颚,让她同自己对视。
许明舒在他眼中看见了波光粼粼的,自己的倒影。
她沉寂了一年的心在此时开始一点点加速跳动了起来,片刻后,她听见他问,
“一年不见,许大人一点也不想我吗?”
邓砚尘的眼睛像是盛夏万里无云的苍穹, 缀满了万千星光。
许明舒在这直白的对视中第一个败下阵来,她心虚地错开眼,轻咳了一声, 道:“信上说你受了重伤, 伤哪里了?”
自他进门,一副腿脚灵活的模样, 许明舒实在是没有看出来他身上哪里有问题。
邓砚尘笑了笑, “确实是受了点伤,不过夸大其词的成分多了些。”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许明舒触到一大片坚硬。
她一时有些心急,“打钢板了?伤到骨头了吗,这还不算严重?”
当初黎瑄将军身上的钢板用了近半年方才能拆下来, 整个人都被绷着难以行动自如, 邓砚尘胸间的钢板不小, 少说也得养个半年方能恢复。
“被砸了一下,不碍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邓砚尘温柔地看着她:“我受了重伤不便再御敌,才有机会叫陛下将兵权还与侯爷。”
许明舒眨了眨眼, 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初黎将军身受重伤, 北境陷入危机, 如此之困境光承帝都忍着没将兵权还给她爹爹, 就是还放不下对许侯爷的戒心。
现如今, 许侯爷上交兵权在家中安分守己的待了一年半,他对朝廷的忠心, 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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