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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别枝(顾沉知)


黎瑄神色闪过一丝落寞,随即缓缓开口道:“近来天冷,阿凛旧疾复发每每到了晚上双腿就要疼上一回,就不带着她出来走动了,免得再受些折磨。”
说着他抬手指向院子,又接着道:“府中小厮在将送来的礼品入库,砚尘正留在那帮忙清点。”
徐氏含笑看向靖安侯,夸赞道:“真是个细心的好孩子。”
许明舒握着编织球的手一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每年新岁将至大军返京后,两位将军都会选在这一天来府上坐一坐,一起用顿晚饭。基本上每次到访,黎将军都会带上他的养子邓砚尘。
前世,许明舒是侯府嫡女,邓砚尘是下属养子。
因着身份差距,所以两人见到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每年这个时候他同他养父来府上做客时,能见到一面,但每一次相见都让许明舒印象深刻。
她同邓砚尘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差,最起码当时的许明舒觉得,至少他会是一个能站在她这边,站在靖安侯府这边的人。
她们关系僵化,是从十六岁那年,许明舒一门心思地想嫁给萧珩时开始的。
其实如今想来,其实她与邓砚尘之间也没有多大的嫌隙与矛盾,无非就是她一门心思地扑在萧珩身上,被情爱蒙蔽双眼时,邓砚尘一直在她身旁捡一些不好听的话来说。
什么“此人心思深重,城府颇深,绝非良配。”什么“蓄谋已久,图谋不轨”诸多种种,为此许明舒同他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两人不欢而散,邓砚尘再也没有到她面前再讨她嫌。
世事难料,待到她父亲过世,靖安侯府身陷囹圄无人愿意伸以援手时,只有邓砚尘单枪匹马,从她父亲手中接过四分五裂的玄甲军,守护住许家多年来打下的声名。
院外,一阵响动声传来。
不知是京城哪家富贵门户选在这个时间燃放烟花,一朵朵烟花在天空中四散开来,绚丽多彩,漂亮极了。
屋内众人的视线纷纷被吸引过去,许明舒低头看了看腿边的奶团子,心生一计。
她转身走到母亲身边,开口道:“阿娘,我带正正去外面看看烟花。”
徐氏嘱咐道:“系好衣裳莫要冻着,若是冷了便快些回来。”
许明舒点点头,牵着奶团子的手朝外面走去。
高空之上接连绽放的烟火照得四周亮堂堂的,不知怎么得,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逐渐紧张了起来。
穿过一段石子路,在长廊的尽头,许明舒看到了长身而立,披着铠甲的少年。
月光将他的身影映照的格外好看,少年站在一地的礼品盒子前认真地清殪崋点着,下颚线硬朗流畅。
许明舒在顿在原地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朝他喊道:“邓砚尘!”
硕大的烟花在此时于他们二人头顶上空绽放开来,少年闻声扭头,俊朗的面容上,一双极亮的眸子倒映着烟火的光芒望向了她。
他站在原地,旋即回她浅浅一笑。

许明舒第一次见到邓砚尘,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漫天的烟火如夜幕上盛开的花朵,绚丽多彩,美轮美奂。
靖安侯携夫人徐氏正在前厅陪同客人饮酒聊天,许明舒百般无聊从房间内偷偷溜出来,躲在屏风后面往席面上看。
约莫饭菜将要上齐了时,有两人姗姗来迟才刚刚进入大院。
来人身材魁梧健硕,身上带着独属于武将的精气神。他拱手朝前行礼道:“末将来迟了,还望侯爷和夫人见谅。”
靖安侯与徐氏双双起身:“今日是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禹直,快过来坐吧。”
席面上其他人跟着打趣道:“黎将军,快坐下吧。侯爷和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我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既然来得晚了还不快自罚三杯!”
被称作黎将军的人笑得温润,“罚肯定是要罚的,不过得劳烦各位弟兄在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他扭头朝身后招了招手,众人方才发现他一个矮小瘦弱些的男孩身影正现在阴暗处。
黎将军放缓声音道:“砚尘啊,快来见过侯爷和夫人。”
闻声,身后的少年抬起头,端着手中的礼盒略有些僵硬地走上前行礼道:“给侯爷和夫人请安,祝侯爷夫人福启新岁,万事长宁。”
许明舒在屏风后探出头,抬眼偷看着堂内的少年。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极亮的眸子,他看着要比同龄人瘦弱许多,面色苍白衣服也有些不合身,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但他肩颈端正,脊背挺拔,看向人时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即使没有笑的时候,眉眼间也仿佛荡漾着明亮的笑意。
徐氏示意身边的侍女将少年捧着的重物接过来,又上前几步俯身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这位就是砚尘吧,过来京城多久了?”
黎将军道:“有一个月了,属下寻见他时孩子瘦的不成样子,现在安置在属下府上。”
“京城气候不比江浙,一路舟车劳顿,苦了你了孩子。”徐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鬓发,眼中满是心疼,“你黎叔叔尚未有子嗣还不太懂得照顾孩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侯府找你许伯伯和我,莫要委屈了自己。”
邓砚尘摇了摇头,规矩道:“砚尘谢过夫人,我如今在京城一切安好,叔叔婶婶对我十分照顾,没有觉得不适应的地方。”
面前的这个孩子举止端正,不卑不亢,靖安侯夫妇二人看着他倒是更为疼惜了些。
少年话音刚落,许侯爷侧首时敏锐地在黎瑄脸上捕捉到一丝落寞。
许侯爷低下眼睫,思考了几瞬后看向黎瑄道:“你常年随军征战,阿凛独自在家多有不便,她从前也是沈国公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难免性子骄纵任性了些。如今回来了就多抽出时间陪陪她,带上砚尘一起,一家人总要有个一家人的样子。”
“侯爷说的是...”黎瑄抬头摸了摸邓砚尘的头发,接着说道:“近来我发现砚尘这孩子在枪法上很有天赋,不过是看了我每日清早舞枪几次,竟用树枝也学得有模有样。到底是年纪小,学什么都快。”
说着,黎瑄扭回头有些难为情地看向许侯爷,犹豫道:“属下想着,待今年大军出征时,能把砚尘带在自己身边照看,时时指点着,不辜负了这么好的苗子。”
席面逐渐静了下来,靠近前排的几人接着喝酒的动作掩饰着。
听他这样讲,徐氏微微蹙眉,似有疑虑,刚想上前开口便被许侯爷眼神示意,不动声色的退了回来。
许侯爷虽是隐隐有了猜测,但他毕竟是外人不好对别人的家事加以干预,只道:“少年人有天赋就要注意培养,这样,我库房里有一把闲置的长枪,份量和长度都要比寻常枪差上一些,正适合砚尘这般大的孩子练习用。”
他挥了挥手,嘱咐身后小厮道:“你去,到我库房里把这把枪找出来,再带这孩子挑些称心如意的小玩意。”
邓砚尘同着黎将军一起行礼致谢后,很在府中小厮身后往外走去。
许明舒躲在屏风后的地上,盯着邓砚尘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厮盛怀带着邓砚尘一路前行,尚未到达库房时,有一抹娇小的身影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待看清来人后,小厮惊讶道:“姑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许明舒目不斜视,眼神半点没从邓砚尘身上离开,理直气壮道:“屋里闷得慌,我出来玩。”
盛怀赔笑道:“哎呦姑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有什么可玩的,小人送您回去吧。”
“是有点冷...”许明舒劣行毕露道:“那麻烦你帮我去屋里取一件氅衣吧。”
闻言,盛怀微微一愣,看了看身边的邓砚尘,又看了看许明舒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许明舒不难烦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呀。”
“哎,小人这就去。”
目送小厮离开以后,许明舒扭过头看向邓砚尘。
出乎她意料的是,邓砚尘也看着她,丝毫没有畏惧躲闪的意思。
许明舒上前几步,伸出手将掌心摊开问道:“我的份呢?”
邓砚尘微楞:“什么?”
“我都看见了,你和你父亲一起过来给我父亲送岁敬。”
他不明所以,眨了眨眼,“所以呢?”
许明舒理直气壮道:“既然你父亲来给我父亲送岁敬,那按理来说,你也应当给我送一份才是!”
得知她的意图,邓砚尘一直紧绷着的心神突然松缓起来,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许明舒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那是她第一次在别人脸上看到如此毫无杂质的笑容。
“我来的匆忙,的确是忘了给许姑娘准备岁敬,怎么办啊?”
他讲话语调和京城的人不太一样,末尾上扬,带着些许的逗趣。
偏偏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许明舒难得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半晌只道:“你下次来记得给我带就行了......”
邓砚尘脸上笑意更浓,却认真地答应下来。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养父前来侯府时,他都会带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送给许明舒,从未有过遗忘。
故人再见,许明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拼命地眨着眼想要控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一手牵着奶团子缓缓走上前,如同前世一般开口问道:“小邓子,我的岁敬呢。”
少年望向她,俊朗的面容上带着毫无杂质的笑意。他将手伸到她面前,一枚明月簪静静地躺在掌心里,
“在这儿。”
院外的一阵爆竹声响起,邓砚尘寻声望了过去,恰到其处的掩饰了许明舒眼角滑落的泪水。
前世,她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还耍脾气气走了邓砚尘。
可即便如此,邓砚尘还是拼尽全力护着她,护着靖安侯府,护着许家人世代积攒下的声名。
他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万般包容,即使是她年少时一个顽劣的无理取闹,他都牢牢记在心里,认真准备着。
如今兜兜转转,这枚被她送回去的明月簪,最终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邓砚尘扭回头,夜里光线昏暗,她又低着头使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见她半晌不说话,邓砚尘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道:“我眼光差,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款式,只知道这是款好料子,不用来做簪子委实可惜了些。”
许明舒右手食指没入掌心,轻微的疼痛感提醒着她保持清醒。
良久后,她像以往一般开口道:“我觉得很好看,你眼光还不赖。”
邓砚尘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彼时,正正一个手滑,将手中的编织球掉到地上,小球自石阶上一层又一层的滑了出去。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拦住小球的前进方向,弯腰捡起来重新交回正正手里。
小孩笑得眉眼弯弯,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许明舒见他走近,抬眼看着他问道:“这次回来,会在京城留多久?”
邓砚尘摇了摇头,似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边境那边屡有敌寇进犯,黎叔叔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许明舒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正院内突然传来一阵男人强压着怒气的训斥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沈凛!你要闹回家去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嫌我丢你人了,如今嫌我丢人当初你黎大将军别娶我进门啊!”
闻声,二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去。
许明舒余光看见邓砚尘在听见那段争吵声时,一瞬间神情变得紧张无措起来。

席面上的菜刚上齐,众人的眼光便被婢女递上来的最后一盏羹汤吸引过去。
那汤色泽金黄,香气四溢,还带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虽肉眼分辨不出是用什么食材熬制而成,但猜想来也是金贵稀罕之物。
席上众人忙着品尝,场面倒是一度安静下来。
杜鸿飞饮了一口汤,惊奇地抬起头问道:“嫂嫂,这汤是用什么做的,味道竟如此鲜美!”
听到这般满意的夸赞,徐夫人笑容满面道:“我胞弟近来在外打了些野味送了过来,个个膘肥体壮,我想着用来煲汤再合适不过了。知道你们今日过来,特意嘱咐下人从昨夜便用山泉水炖上,加了些杏仁提味增香,逢恩若是喜欢稍后我命人包几只你带回去,也好让家中长辈也尝个鲜。”
杜鸿飞是玄甲军中最年轻的副将,跟在靖安侯身边的这些年虽是长进许多,于沿海一带打了大大小小不少胜仗,依旧是欢脱跳跃的性子。
闻言,站起身拱手高兴地道:“那就多谢嫂嫂了。”
靖安侯的目光顺着杜鸿飞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黎瑄身上,见他低头喝汤一语未发,许侯爷轻咳了几声吩咐道:“也给禹直包上一份,这次大军返程后续勘查由你一人全权负责,着实是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好好休息,也养养精气神。”
府中婢女应了声,正转身退下去准备时,黎瑄搁了手中的筷子,开口阻止道:“不必麻烦了......”
他扭过头,看向靖安侯夫妇道:“不必麻烦了,边境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属下放心不下,打算过完初五便同砚尘一起率军返程。”
他讲话的语气同本人长相倒是极为不符,明明是个武将,脱下铠甲后倒是显得温文尔雅,举止谦谦有礼。
可就是这样温润平和的语调,却激起席面上的千层浪。
徐夫人微微蹙眉,开口问道:“这么快就走吗,一年到头也只回来这一趟,怎么不多待一段时间。”
黎瑄沉默了片刻,微笑着回道:“近来边境一带敌寇猖獗,屡有进犯,怕是......”
话音未落,一阵凌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怕是我们黎大将军在这个家里一刻都待不下去,急着走呢吧?”
来人一袭红衣,肤色瓷白,容貌昳丽。她被身边侍女搀扶着,缓缓走进堂内,犹如一朵鲜艳的蔷薇花。只可惜,这朵花周身气质如同尖锐的刺,神色冷厉让人难以直视。
气氛一时凝固,众人忘了动作。徐夫人见状站起身,走上前笑着开口道:“阿凛也来了,快过来我身边坐,许久未见你我姐妹好好叙叙旧。”
被唤作阿凛的人,名叫沈凛,是靖安侯许昱朗恩师的女儿,也是如今黎瑄将军的夫人。
沈凛出身国公府,是沈国公的爱女,在家中排行第二,兄长更是朝廷亲封的怀化将军。
据说国公夫人怀孕之时曾多次找人相看,都说这一胎还是一个男孩子,便一早取了沈凛做名字。谁曾想,待到腹中胎儿出生后,方才发现是个女胎。
她自幼性情冷厉,不似寻常女儿家一般喜好做些针织女红,倒是深受父兄影响,爱好舞刀弄枪,在马术和枪法上颇有造诣。
后来,沈国公父子二人双双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沈国公临终前,将一家老小托付给靖安侯夫妇照看,这些年下来他们夫妇待沈凛也如同胞妹一般。
一次外出作战,沈凛跟在靖安侯身边时,结识了当时刚打了胜仗回来意气风发的黎瑄。
再后来,他们二人便在靖安侯的操持下成了亲。
本以为他们夫妻二人一见倾心能成佳话,如今看来却是促成了一段孽缘。
沈凛推开侍女的手,努力站稳后规规矩矩地朝前行了礼,道:“沈凛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自她进来,黎瑄脸上的愁容更深了几分。
他开口道:“外面天寒地冻,你过来做什么?”
“我过来做什么?”沈凛讥笑道:“黎大将军出席正宴,不携夫人,倒是时刻将别人的儿子带在身边,真是可笑,想我也是这将军府上的女主人,出来赴宴居然要被人这样质问。”
黎瑄别开眼,不愿在这里同她争吵。
杜鸿飞左右打量了一圈,连忙站起来道:“嫂嫂勿怪,黎大哥也是担心你的身子,来的路上他还同我说要赶在开春前寻回那位云游四方的老医圣,给您好好看看腿伤......”
沈凛侧首眼神带着怒意地看向他:“你莫要再替他开脱,这些年他所作所为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别人出征在外常常寄家书回来,他呢?他几时想过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个我?”
“嫂嫂这......”
沈凛说完这些话后,顿了顿,脸上的怒意转变为讥讽,幽幽开口道:“他不愿回家自然是有他的理由,我想在座各位也对京城那些流言蜚语有所耳闻吧,说他黎大将军多年来心里挂念着青梅竹马,痴心不改,更是将故人之子视为亲子!”
“沈凛!”黎瑄勃然起身喝道:“沈凛!你要闹回家去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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