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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别枝(顾沉知)


却不想因着皇帝当年的一个决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养虎为患最终咬的自己和家人遍体鳞伤。
得知真相的宸贵妃积忧成疾一病不起,最终在皇后的庇护下搬去大相国寺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宸贵妃走后,萧珩为他生母拟了封号,命人重制了牌位和灵堂。
许明舒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地走进灵堂,平日里高大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手指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生母程贵人新制的牌位上抚摸着,面上悲喜交替,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那时,许明舒方才明白,这些年他待她的好,不过都是迫于靖安侯府权势的隐忍。
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是恨着她,恨着许家人的。
窗外雪落无声,朱红的宫墙上覆上皑皑白雪。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映照的屋内格外亮堂,也衬得她未施粉黛的脸愈发苍白。
华服凤冠在侧,许明舒视若无物,依旧穿着一袭素衣。她从床榻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绫,赤着脚踩在凳子上将其悬挂于房梁之上。
她轻阖双眼,已经不愿再回想自己半生同萧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更不愿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皇后,陪他演这场帝后情深的戏码。
许家没有了,许家的女儿也不能独活,她活着只会让世人忘记当今圣上为了谋权夺位,对靖安侯府所做的一切恶行。
忘记许家祖辈带领玄甲军替朝廷守卫疆土,一腔碧血,两代忠骨。
他们是将士,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而英雄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非死于宵小之手。
晴阳穿透阴郁的云层照在雪地之上,新岁将至,又是一年。
她慢慢松开脚下的凳子,
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就到此为止吧。
“大权在握,去争你的天下吧,今后再也没人能成为你前行的阻碍......”
而她此生,不做他的皇后,更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意识逐渐涣散,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恍恍惚惚间她好似看见了双亲坐在堂内看着她笑,待她行贺岁礼后,阿娘将红包递到她手里,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们舒儿又长大了一岁,今后就是大姑娘啦。”
许明舒艰难地朝前方伸出手,想要像幼时那般牵住阿娘的衣袖,无声念道:“阿娘...带我回家吧......”
屋檐上的积雪逐渐融化松动,咚得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散开来。
那双吃力抬起的手,终究还是坠了回去。
仪仗行驶至奉天门时,风雪逐渐大了起来。
新帝在礼部的主持下祭拜天地宗祠后,内侍替他换上衮冕礼服前往宫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年轻的帝王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殿前众臣,坚韧深邃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礼毕后,御前的刘内侍望着纷纷而下的雪花喜笑颜开道:“瑞雪兆丰年,陛下您看,这来年定然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萧珩微微蹙眉,目不斜视道:“许氏那边如何了?”
刘内侍愣了神,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道:“太子妃...哎呦,瞧奴婢这嘴,陛下是想问皇后娘娘?尚衣局的人清早就过去替皇后娘娘梳妆打扮,这会儿应当正穿戴整齐等待行封后大典呢。”
萧珩低下眼睫沉默了片刻后,幽幽开口:“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封后之事不可出一丝一毫差错。”
闻言,刘内侍神色一凝。
这场封后大典置办的如此风光本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靖安侯府祖辈替朝廷戍守边疆战功赫赫,多年来积攒了不少声望。
此番靖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突然战死沙场一事本就蹊跷,再加上许家偏房卷入谋逆案朝廷出手迅速不留情面,朝野上下早就议论纷纷。
新帝尚未站稳脚跟,迫切需要做一件抚慰朝臣百姓之事。
册封靖安侯独女为一国皇后,便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
短短几瞬,刘内侍便明白皇帝话中深意,连忙道:“奴婢这就着人过去侍奉,确保皇后娘娘万无一失。”
说着,刘内侍指派了跟在身边的几位女使前去照看。
萧珩侧首看了看女使离开的方向,薄唇微动,最终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刘内侍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察言观色方面倒是比别人敏锐了几分。
见他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宽慰道:“陛下莫要太过忧心,皇后娘娘只是因为靖安侯府的事一时有些想不通罢了。陛下同娘娘自幼相识,自然是情比金坚,不会因为些琐事伤了情分。”
刘内侍揣摩着圣上心思继续道:“奴婢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久,陛下对娘娘的关照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这段日子朝中事务繁杂,待得了清闲陛下多抽时间陪陪皇后娘娘,夫妻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萧珩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但愿......”
话音未落,宫门之处突然响起一阵宫人凌厉的呼喊声,震得天地与宫殿同时颤抖。
“太子妃娘娘殁了!”
萧珩猝不及防慌忙转身,锐利的目光透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与层层宫阙看向东宫方向,眼中满是惊恐。
在他身后,雪虐风饕。
....
京城外,覆着积雪的官道上马蹄声骤起。
有人身骑白马,一路逆风顶雪朝着城门疾行而来。黑灰色的披风随劲风猎猎而飞,长枪立在身侧,锋利的枪头发出亮银色的冷芒。
呼啸的寒风如同刀刃一般从他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上划过,腹间流淌的鲜血已经凝固在衣物之上。
来人心无旁骛,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
瞭望台守卫兵见有人单枪匹马而来,上前正欲阻拦,怀中被人扔进了一块玄铁制的腰牌。
守卫兵定睛一看,玄甲军三个字映入眼帘。
白马银枪,正是如今的玄甲军主将邓砚尘。
“邓将军!”
“快开城门,邓将军回来了!”
邓砚尘目不斜视,皲裂的手掌紧紧握住缰绳,直奔皇宫而去。
守卫兵正欲上前寒暄几句,突然,皇城上空丧钟声响起,一众守城官兵闻声齐齐跪地。
邓砚尘勒马定在原地,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尽是荒芜,他僵硬地扭过头在那阵白马的嘶鸣声和钟声的余音中,听到了夹杂的哭喊声。
“太子妃娘娘殁了!”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失了颜色。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滴答滴答连成线,在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梅花。
邓砚尘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预兆地自白马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喘息都变得异常艰难。
胸腔内的疼痛加剧,他艰难地抬手从盔甲里掏出一枚血迹斑斑的平安符。符的边缘已经磨损有了开线的迹象,邓砚尘将它放置在心口上,滚烫的泪水自脸颊滑落。
他远在兖州战场,九死一生。
没有人告诉他京城的情况,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安康。刀剑碰撞之声终日不绝于耳,他不知疲倦,不惧死亡。
他只知道打赢这场仗,就能带走她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漫天雪花纷纷而下,他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
如明月坠地,跌碎的终究是一场美梦罢了。

未央巷,靖安侯府。
沁竹一边将手中最后一个,写着靖安侯府字样的红灯笼递给身边的小厮盛怀,一边嘱咐道:“再往左边一些,照得门前亮堂。”
闻言,盛怀轻微地移动了几下,扭头道:“好了吗?”
见下面的人点头,盛怀自栏杆上跳下来,用衣袖随意地擦了两下汗,看着廊下整整齐齐的一排灯笼开口道:“今年府里准备的灯笼比往年亮些,姑娘看见肯定开心极了。”
屋内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透过门窗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桌前的一点光亮,想来是怕惊扰了里面人休息。
盛怀百般无聊地踢着脚下的雪,时不时地抬头朝里面看一眼,皱眉道:“姑娘这一觉睡得还真是有点久,马上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要不你进去催催呢?”
沁竹摇摇头:“姑娘叫冷风吹着了,夫人特意嘱咐不可打扰......”
彼时,许明舒仰面躺在屋内软榻之上,听着廊下两人的交谈声,陷入一片茫然。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她用了很长时间方才明白自己如今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房间内的雕花床旁摆放着一盆山茶花,虽是被人精心呵护着,可放在这样的季节里还是耷拉着枝叶,毫无精气神。
许明舒记得,她小时候府中来了位江南画师,她在画师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幅山茶花画,火红的山茶花树攀在墙壁上,枝繁叶茂,画得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鲜少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自那以后,她总是缠着爹爹,求他外出征战时带上自己,去江南看一看真正的山茶花。
靖安侯为了圆女儿心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冬日里将一枝树苗一路自苏州护送回京城,只可惜这花树终究是没能活到第二年春天。
为此,许明舒还大哭了一场。
此时此刻即便她再震惊也不得不去相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尚未等许明舒收拾好心情,思考如何去见这一世的亲人朋友时,窗外再次传来了动静。
她连忙拉上被子,佯装还未睡醒。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着绛紫色外袍,雍容华贵的妇人朝院内走来。
廊下的二人忙小跑几步迎了上去,行礼道:“给夫人请安。”
来人是靖安侯许昱朗的发妻徐氏,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徐夫人轻抬手,开口道:“起来吧,明舒醒了吗?”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圆润漂亮,讲话也是温声细语。沁竹摇了摇头问道:“夫人,要奴婢进去叫叫姑娘吗?”
徐氏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不必了,我去吧。”
徐氏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许明舒面前。在看见被子里的人眼皮颤抖时,无奈地笑了笑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许明舒手指紧紧地握成拳,控制着情绪努力让自己看不出端倪。
她错开目光不敢同母亲对视,徐氏却误以为她受凉身子不爽利,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
发现她无恙后方才开口道:“这么大人了还赖床,被人说出去丢不丢人。快些起来吧,今日府中设了宴席,你三叔四叔,还有黎瑄叔叔他们都过来了。”
许明舒正欲起身,听见熟悉的名字时动作一顿,神情中带着些许惊讶和期待,她看向母亲犹豫地问道:“黎瑄叔叔他们...今晚也过来吗,可有带家眷?”
徐氏笑笑:“那也得等人到了才知。”
视线下移时,她看见母亲隆起的小腹,突然心口一阵堵塞。
算起来这个时间正是母亲再次遇喜的那一年,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母亲有多欣喜。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腹中的小生命其实根本没能有来到世上的机会。
靖安侯同徐氏是少年夫妻,多年来琴瑟和鸣,唯独在子嗣一事上颇为伤神。侯爷过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许明舒,对她更是千疼百宠。
这些年徐氏做了诸多努力,也只是在她将满十三岁的这一年方才再次有孕。
许明舒记得,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一场意外徐氏一时大意脚下不稳,滑入池水当中。冰冷的水浸透了她全身的衣衫,份量沉重让她根本无法自救。
徐氏被救上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当晚,发起一阵高热。宸贵妃许昱晴得知消息派遣数十名太医进府中轮番照看,昏迷数日虽是退了烧,却再也听不到胎心跳动。
想是当年积忧成疾落下来病根,自那以后母亲徐氏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后来更是在听闻靖安侯于返程途中遇袭失了性命时,气血不顺,也随着侯爷去了。
许明舒抿了抿唇,于她而言,她的确回到了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高堂尚在,母亲身怀六甲阖府欢乐。
这一年,她被姑母宸贵妃接进宫里,机缘巧合结识了被关在幽宫的萧珩,自那以后开始了她同他之间的诸多孽缘。
也是这一年,新岁将至,她见到了如约而至的邓砚尘。
徐氏牵着她坐到梳妆台,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了件绯红色带着山茶花刺绣的袄裙,递给许明舒。
那衣裳领口和肩部绣着些晶莹剔透的北海珍珠,珠子雪白,一颗颗点缀在锦缎上甚是好看。
“新年就是要穿的喜庆一点,阿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盼着每年过年能有新衣服穿。”
说着,徐氏替她整理了下发髻,打量片刻后道:“我家姑娘果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许明舒轻轻抱着母亲徐氏的腰身,像幼时那般靠在母亲怀里,甜甜地笑道:“生得像母亲自然是会好看的。”
徐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呢,快换上吧,别耽误了用晚膳的时间。”
正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堂内乌泱泱的站满了人,四处充斥着交谈声。
许明舒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眼眶有些发酸。她已经太久没没见到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候了。
堂内除了许家人几房以外,还有两位客人。
许家有四房,大房便是如今的靖安侯许昱朗,也就是许明舒的父亲。他是老侯爷原配长子,原配为老侯爷孕育二子一女于中年病逝。
后来老侯爷迎娶继室进门,三房四房皆为继室所生。老侯爷死后,许家没有分家,在许明舒父亲操持下一家人兄友弟恭,也算其乐融融。
许家乃是武将出身,世代戎马,她二叔许昱深年纪轻轻便为国捐躯,未曾娶妻生子。姑姑许昱晴是皇帝亲封的宸贵妃,深受宠爱。三叔四叔则是走文官的路子,分别任职都察院和户部。是以靖安侯府在朝中地位根深蒂固,无人能企及。
而靠最右边坐着的两位身形高大健硕的长辈,是玄甲军的副将,个子高些的名唤黎瑄,年轻些的则叫杜鸿飞。
他们二人并非出身名门,而是她父亲一手从军营中培养提拔起来的,同她父亲也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许明舒调整好情绪缓步上前,给坐在主位的父亲行礼,口中道:“女儿给爹爹请安。”
随即转身依次问候堂内各位长辈,“明舒给三叔三婶婶,四叔四婶婶请安。给黎瑄叔叔,鸿飞叔叔请安。新岁将至,祝各位叔叔婶婶身体康健,诸事皆宜。”
她是靖安侯独女,也是偌大侯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家,又生得面若春桃,一双杏眼瞳孔乌黑明亮,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是府中长辈人人疼爱的存在。
房中众人围着许明舒夸赞了几句,四房更是拉过她的手打趣道:“我家姑娘今天可真好看,到底是年轻什么颜色都撑得起来,不像我们一个个人老珠黄挑个颜色还得劳神费心!”
众人跟着一起笑。
黎瑄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说:“明舒啊,我和你鸿飞叔叔途经东海时,寻到了颗鸽子蛋一般大的东珠。色泽圆润,用来做你们女孩子家的首饰最好不过了。你鸿飞叔叔当时高兴坏了,一直念叨着这次回来想要当面送给你呢。”
杜鸿飞摆摆手道:“别听他瞎胡说啊!我只念过一次!”
许明舒笑了笑,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的东珠果然是硕大圆润,她抬起头朝面前的的二位叔叔行礼致谢。
靖安侯看向面前的女儿,眼中同样流淌着笑意:“你祖母身体不适不过来用晚膳了,待会你用了饭后记得过去同她老人家请安。”
许明舒点点头道:“女儿记下来。”
徐氏坐在靖安侯身边的位置上落座,看向黎瑄与杜鸿飞所在的方向,柔声道:“今日人多府中琐事嘈杂,若是有招待不周地方还请两位弟弟见谅。”
闻言,二人连忙拱手道:“嫂嫂哪里的话,是我们多有叨扰......”
三房家中有位圆滚滚的男娃娃,乳名叫正正,今年只有五岁,生得白白胖胖很是有福相。
堂内众人聊得火热,想是没人陪他玩无趣极了。半大点的孩子抱着手中的编织球,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把抱住许明舒的腿,眨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她,奶声奶气道:“姐姐!陪我玩!”
许明舒搂过软乎乎的正正,喂了他一口桌案上的糕点,一边侧耳听着屋内的交谈声,一边眼神时不时地向外面瞟。
婢女们依次上前添茶倒水,靖安侯搁了手中的茶盏道:“禹直与逢恩难得来一趟,逢恩尚未成家也就算了,禹直怎么没带妻儿一起过来,说起来也是许久未见过阿凛和砚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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