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舒点点头,侧开身给他让了路。
回去的时候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她换上厚重的氅衣,牵好邓砚尘先前给她准备的小马儿打算出门。
一只脚刚迈出侯爷大门,裴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去哪?”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面色冷冷道。
许明舒吓了一跳,没好脸色地看着他道:“城门口遛马。”
“我跟你过去。”
许明舒刚要发作,随即想起是自己父亲嘱咐他保护自己,便没再多言语,径直牵了马出门。
一连几天,许明舒每日准时准点在城门口遛马,裴誉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
许是这几日大雪堵塞了官道,她迟迟没能等到邓砚尘送回京城的信。
然而第三日的下午,在城门的官道处,她却等到了返京的萧珩。
马蹄踏雪地的沉闷声响起, 一行骑着矫健骏马的队伍正逐渐朝着城门逼近。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听见动静后朝前方望过去。
他侧首看了看许明舒,将右手搭在刀柄上, 关节因用力而逐渐泛白。
显然, 他从许明舒警惕的眼神里发觉了端倪。
一行人在城门前站定,为首的一位亲卫下马向守城的官兵递交了文书。
许明舒站在原地低着头, 隐在厚重氅衣里的手死死揪着衣角。
萧珩牵着马绳缓慢朝城门方向靠近, 他锐利的眼神自上而下扫过一旁的许明舒身上。
许明舒没有回头,她屏住呼吸眼神看向脚下白茫茫的雪地。
萧珩就在离她不远的位置, 余光里还能看得见他沾满雪的靴子。
周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除却护卫同守城官兵的交谈,她甚至听得见周围的落雪声, 和马匹沉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 城门口的官兵抬手示意, 可以放行。
萧珩视线淡然收回,带着身后的护卫快速入城而去。
直到那阵马蹄声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许明舒悬着的那口气方才彻底松下来。
看着眼前雪地上萧珩和亲卫留下的马蹄脚印,她方才一点点平复了剧烈的跳动的心。
是她太紧张了, 自打回来以后她只同在萧珩在宫里见过一面。
而那时他双眼受旧伤影响, 不能视物, 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
且她一贯畏寒, 这几日又天寒地许明舒出城时穿了厚重的氅衣, 将自己包裹的像一个只有脸和眼睛露在外面的布娃娃。
京城里世家出身的姑娘出行不会骑马,出行皆是乘坐马车。
她牵着马他同裴誉站在这里, 根本不会有人认出她的身份, 将她和靖安侯府联想到一起。
萧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过是在审视一个打扮有些怪状的年轻女子。
他当她只是个陌生人。
她同萧珩这一世, 也只会是陌路。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牵起马绳朝城门内走去。
萧珩回京这件事,毁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她想,这段时间她要尽可能不去宫里,避开和萧珩打照面的机会。
裴誉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神情,见她转身,开口问道:“不等了?”
许明舒摇了摇头,不知怎么的,看见萧珩之后先前心里那份期待与欣喜便消失掉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只觉得疲乏至极。
裴誉不再多言缓步跟在他身后,替她牵着马护送她回去。
许明舒走在回靖安侯府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又是一年隆冬,寒风呼啸冻得人连手指都不愿伸出来。
放眼望去,一片银白,沉闷的大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最是讨厌这样的冬天。
前世,她最后一次在东宫见到萧珩也是一个极冷的日子。
那一年隆冬,京城的雪迟迟没有下下来。
彼时太子萧珩登基为帝的日子已经近在眉睫,钦天监日夜观察着天象,急得焦头烂额。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将风雪雷电和帝王的功绩联系在一起,光承帝中风已久,朝中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太子打理。
很长一段时间朝中大臣想探望光承帝,都被太子萧珩以皇帝病重不能见外人,而挡了下来。
时候久了,不免引起猜疑,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尚未等到他们决心张一探究竟时,一天夜里京城响起阵阵丧钟声,光承帝药石无医抱病而终。
事情发生的如此仓促,内阁一些元老不免起了质疑声。
首辅宋诃更是因他的孙女婿四皇子萧瑜被冠以谋反罪名,对萧珩这位太子多有不满。
再加上自萧珩监国以来,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处置了许多旧世家以及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员,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那段时间以来,每晚萧珩都是带着一脸的疲乏回到东宫。
他极少将外面发生的事同许明舒讲,因为就算说了许明舒也根本不会回应他。
她因着靖安侯府的事大病了一场,许是之前一碗又一碗的安神汤伤了元气,这段时间即使萧珩没有再派人送汤给她喝,她看着也是十分安静,整个人病恹恹的不愿多说一句话。
夜里,萧珩带着满身的疲乏归来。
进门经过房内桌案上摆放的吉服时,眸光一沉。
他沉默地脱了外袍躺在她身侧,从身后紧紧拥着她。
高大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像极了当初许明舒在幽宫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他将自己的头靠在许明舒的后心,闻着她周身淡淡的香,仿佛这样能缓解一天紧绷着的精神。
许明舒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良久后,她听见他开口。
“小舒,我们重新成一次亲好不好?”
许明舒知道他口中的重新成亲指的是什么,这几天来东宫里断断续续的来了许多人,女官将她翻过来覆过去地量着尺寸。
萧珩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登基封后一事。
他自监国以来备受争议,如今急需一个能安抚朝臣百姓事来助他站稳脚跟。
靖安侯府世代守卫边境,战功赫赫,册封靖安侯女儿为中宫皇后便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
不仅叫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玄甲军的兵权,还能让世人觉得他体恤臣子,不忘功臣。
许明舒闭上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掉在床榻上不见踪影。
多好笑啊萧珩,她全家满门成了他披上明黄十二章的垫脚石。
到了这会儿了他还要同她装出一副深情意厚的戏码来。
“我们彼此相互照拂,就像从前那样,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扰到我们了。”
许明舒不知道他口中打扰的人是谁,也没心情过问他之前封为妾室的那个奴婢去哪了,但她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挣脱他的怀抱禁锢,从这层层宫阙飞出去,再也不回来。
她扭过头,将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萧珩搭在她腰间的手臂用力了几分,
“内廷送来的衣服样式你若是不喜欢,我叫他们重新按照你的喜好再去做。小舒,你先试试尺寸可好?”
许明舒闭着眼,闷声道,“不必了。”
身后男子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即便许明舒没有转身也能察觉的到他凝视的目光。
“你是不喜欢这件吉服,还是不喜和你一起穿吉服的人?”
萧珩抬手,掰过她的双肩,迫使她转过身同他对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外面的人都在传,黎将军的养子邓砚尘多年来忠心耿耿为靖安侯府卖命,并非全是感激靖安侯恩情,而是对靖安侯嫡女,一片爱慕之心。”
冰凉的指尖顺着许明舒的脸侧划过,“邓砚尘一个罪臣之子,命好被将军府收养有了今日,蝼蚁之身胆敢去觊觎我的妻子。小舒,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他?”
许明舒望向萧珩那双狭长的凤眼,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眉眼,今时今日却让她心生厌恶。
许明舒神色恹恹,“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如今连旁人的想法都要左右吗?”
“我在意的是你。”
手腕被攥紧,萧珩凑近几分沉声道,“小舒,如果重来一次,你是不是不会想嫁给我了?”
她望向他的那双眼中满是嘲讽与苦楚,良久后,萧珩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
披起外袍,转身离开。
临到门口时,他驻足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良久后开口道,“吉服的样式你若是不喜,就叫内廷司的人夜以继日改到满意为止。封后大典在即,你养好精神这段时间我不会让其他人打扰你。”
许明舒将脸埋进锦被里,没有回头。
在他登基的那天,她会送他一个大礼。
......
寂静的夜里,东宫书房内突然传出一阵摔打声。
门前的侍卫探头查看,见书房地面上散落着摔得粉碎的笔墨纸砚,狼藉一片。
太子萧琅看着面前的一则卷宗,面色惨白,像是一张单薄的纸张,身子不断地随风颤抖着。
七皇子萧珩神情紧张,有力的手臂扶着太子生怕他站不稳。
萧琅看着眼前的字字句句,只觉得怒火中烧。
他猜想到遂城县接连有知县意外身亡背后另有隐情,但他没想到这一查居然能翻出这样大的阴谋。
萧珩此番前往遂城县,耗时半年终于将一应细则查得清楚。
他做事谨慎隐蔽,在来到东宫之前并未将这些事告知于太子萧琅以外的人。
案宗上记载详尽,永德五年翰林院编修邓洵,因精通治河之道被调任苏州府遂城县治理洪涝灾害。
他任职遂城县知县的这些年,不仅彻底的抵御了洪灾,遂城县也恢复了往日的政通人和。
然而,河水灾患杜绝后,邓洵发现造成遂城县百姓贫苦的根本原因并非都是因为洪涝灾害频发,百姓才饥不果腹。
在这背后还隐藏着一则原因便是就是巨额的税收,压得百姓无法喘息。
为此邓洵翻阅当地卷宗,整理旧账时发遂城县在这十几年来,比苏州府其他六个县多出一项丝税。
百姓每年要先行将自己的粮食换成银子,交给县衙。
再由县衙上交至州府,经过这样的周折,以至于许多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钱最后流向了何处,被作为什么样的税收上交至朝廷,当地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丝绸税这一说。
邓洵拿着这些旧账和地方税务总会前往州府一探究竟,而苏州府知府荀柏给出的答复则是,他不知情,会着人去调查此事。
邓洵在遂城县许久都没有等到荀知府口中的调查人员过来,恰逢当时有朝廷巡抚途经此地,他便顺势将此事告知于当时朝廷派来的巡抚。
兴许是途中走漏了风声,又兴许是邓洵在这一途中早就触动了其余六个县知县乃至苏州知府的利益。
朝廷下派的钦差抵达遂城县的那一天,邓洵被人发现□□着身子死于潇湘馆,有朝廷钦差在场,眼见为实,从而作实了他□□的罪名。
苏州知府荀柏同其余六个县的知县顺势将罪责推在他身上,这样一个清官,便如此轻而易举的在污名中死去。
永德十三年,在邓洵死后不久朝廷派来一位姓孟的知县来接替他位置。
孟知县兢兢业业,任职遂城县知县后亲自带领百姓劳作,广受好评。
直到某一日,他在自己办公的房间里发现了上一位知县邓洵藏在书册里的草稿,从中发现了遂城县税收的秘密。
孟知县行事谨慎,他拟好的文文书,未曾告知与其他六个县也没有经过州府,而是借着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上报于朝廷。
然而当时的言官在朝上提起此事不久,遂城县再次传来孟知县意外去世的消息,此事再次不了了之。
永德十五年,第三位知县奔赴遂城县任职时,正赶上孟知县的出殡仪式,本想过去祭拜一番,可在看到孟知县尸身的第一眼,他便察觉事情不对。
这位知县是仵作出身,经验老到,他一眼看出孟知县并非醉酒跌入池中溺毙而亡,而是身亡后被人在衣物上洒水酒水,伪造成意外去世的假象。
结合着先前几位知县的事,他左思右想当晚乘马车企图赶回京城逃离这个地方。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苏州知府荀柏的注意。
荀知府猜想,他是从中知晓的某些详情,便在路上设计人行刺,致使这位知县的马车坠入山崖,尸骨无存。
太子双手撑在桌案上,看着卷宗中记载的整齐文字,只觉得从中隐隐的透着寒意。
十几年来接连四条人命断送于遂城县,百姓深受欺压无处可申冤。
地方屡有人上奏者,可这些书信尚未递到萧琅眼前,就被人从中暗中截断了。
这叫他怎能不气!
此事若是不能彻底调查清楚,还几位知县一个清白,还百姓一个公道,那他这位太子当得实在是失职。
萧珩看着他剧烈抖动的身体,伸手扶住他,道:“皇兄不要动怒,气大伤身。”
萧琅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半晌他突然笑了:“阿珩,你说我这个储君当的是不是特别失败?”
萧珩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心,道:“皇兄,这世间总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不该归罪于你。”
萧琅双手握拳重重的在书案上砸了几下,“十几年了,朝廷四位官员葬送在他们手里。我小的时候邓洵他还曾常常教导我,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那么清正端方的人却在污名中死去,你叫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萧琅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萧珩扶着他在椅子上落座,缓缓开口道:“此事牵扯过大,所以我才没有惊动任何人先行过来告知皇兄,下至地方上到朝廷户部盘根错节,非我一人之力而能为之。”
萧琅抬起头,看向他正色道:“所以,你怀疑背后之人是谁?”
萧珩对上他的视线,说了一句极有深意的话: “刘贵妃的母家,户部尚书,刘玄江。”
上元佳节这晚, 皇后在宫中筹备了宴席,邀请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一同来饮酒赏乐。
王皇后特意叮嘱太子萧琅带上七皇子萧珩一同过来,她对萧珩这个孩子从未有过什么偏见。
王皇后虽是中宫之主, 但同萧珩的生母程贵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毕竟是光承帝下令关押起来的人, 光承帝不愿意告知别人缘由,她也没那个兴趣去过问。
她只需要当好他的中宫皇后, 帮他打理好后宫的事务, 其余不该做的一样不做,不该问的一样不问。
时候长了, 王皇后自己也养成了习惯,她开始对有关光承帝的一切失去的兴趣漠不关心。
她困在宫中整日约束着自己做一个贤良端淑的皇后已经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
她此生唯一的愿望, 不过是希望能看着自己两个儿子能平安长大, 看着他们娶妻生子, 万事顺遂。
大儿子萧琅自幼体弱多病,生在这宫中许多事都变得身不由己,即便身体不好,却还是要被当做储君一般教养, 每日苦学课业从未有一刻停歇。
小儿子萧玠白净俊秀, 天生一副笑脸人人见了都夸赞他生得好。
他本是个胆小的性子, 小时候最喜欢缠着母亲, 围在王皇后身前甜甜的笑。
可自打三年前, 萧玠被选为两国互换的皇子,到敌国小住了一年后从此性情大变。
他变得不再爱笑, 开始寄情于山水终日在外游荡, 小小年纪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在敌国的一年中,萧玠寄回京城的书信上从来都只是报喜不报忧。
为人母, 又怎会看不出儿子的强颜欢笑。
王皇后曾经也小心翼翼的询问过小儿子萧玠,在那边一年过得如何。
萧玠只是笑了笑,并不同她讲。
就连一向苛责淡漠的光承帝都能由着他的性子,答应他在外游荡,自由自在。
王皇后已经猜测到,他在外一年必然是过的很不如意,遭遇了极为不好不愿提起的事情。
他既不愿意说,她作为母亲也不愿意逼迫于他。
左右如今两个孩子都平安无恙,王皇后已经感到十分知足。
唯一叫她烦忧的就是无论是他的长子萧琅,还是小儿子萧玠,都在娶妻一事上极为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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