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许明舒不解地问。
“同侯爷没关系,”邓砚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是他抄写的《会典》有关遂城县税收的部分内容。
上面详细记录了遂城县将每年征收的数目,以及钱款流动过程。
从县衙至州府,再从官府到户部,邓砚尘的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滑过,最终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下来。
许明舒赫然瞪大了眼睛,上面签着的三个字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是她四叔许昱康。
顷刻间,所有的疑惑在此时都变得清晰起来。
许昱康是父辈中最小的一个,才成亲也不过两年。他在考取功名后被分配至户部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官职不大,但政务繁忙。
且他为人稳重做事认真,多年来在户部也算兢兢业业,备受好评。
前世,她与母亲得知父亲在返程途中遇袭的事情时陷入一片恐慌,整个靖安侯府也完全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们所有人都忙于打探许侯爷的消息,无暇顾及其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朝中有人借此机会弹劾她四叔许昱康贪赃枉法,靖安侯府意图谋逆。
北镇抚司的人奉命前来调查,裴誉带着的人动作迅速,在她们所有人还处于震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时,四房一家人都被关押起来接受审讯。
上一世,许明舒一直努力想查明真相还侯府一个公道。
可偌大的靖安侯府一朝败落,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谁不愿涉足其中。
她求便所有人,做尽了努力,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且后来她被萧珩关在东宫里,他身边的嬷嬷整日定时定点来灌她安神汤,她已经无力再做挣扎。
她对朝政之事都得不多,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导致她四叔许昱康有冤屈在身,却百口难辩。
回来的这段日子,她也时时注意四房动向,提醒四婶婶周氏多加小心,但时至今日她仍未发现有反常之处。
许明舒仔细掐算着时间,一番思索后道:“这个税收是从永德二年开始征收的,距今应当已经长达十五年。我四叔任职户部不过三载,他应当是不知情。”
邓砚尘点点头,赞同她这一说法,“所以,我才想要不要同侯爷说一声。此事颇为蹊跷,且我怀疑遂城县包括我父亲在内去世的四名知县都是同此事脱不开干系。”
“你父亲?”
许明舒脊背顿生冷汗。
邓砚尘既然能这样讲,必定是经历了一番调查,手中已经掌握些有力证据。
倘若真得如他所说,因着这件事接连四位朝廷官员失去性命,他日若是东窗事发即便她四叔不知情,也难逃问责。
“只是,我尚不知这笔钱款究竟去了何处。”
邓砚尘皱了皱眉,继续道:“能将目光放在千里之远的遂城县小县城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对那儿的情况十分熟悉,亦或者是在那里有可信任的人。”
许明舒想了想,她好像并不清楚朝中哪位官员是遂城县的人,虽说户籍在江南一带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
有的!她的确知道一个!
不过不是官员,是四皇子的生母,咸福宫的刘贵妃。
早年她远赴京城入宫受宠时,咸福宫里日日听得见瑶琴之声,她也是因为这个备受光承帝宠爱,在剩下两个皇子后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贵妃。
而她能在后宫有如此高的地位,不仅仅是依靠她自身,更是因为有一个在京中做官的父亲。
户部尚书尚书刘玄江。
许明舒凝神,此事想调查清楚,兴许要借助姑母之手。
月明星稀,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女官在大门前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阵后,面色不悦的走回殿中。
摆着精致菜肴的桌案前,坐着一个仪态端庄容貌华贵的妇人,她透过敞开的殿门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月亮。
女官看了一眼快要燃尽的香,又低头扫了一眼已经凉透了的菜肴,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奴婢叫人将这些送去热热吧。”
面前的人没有应答,女官见状自作主张地挥手示意周围的女使撤菜。
刚一动身,听见她道:“不必热了,都拿下去吧。”
女官一愣,忙道:“可是娘娘,您还一口没吃呢。”
“每年都是这几个菜,没吃腻也看腻了,送下去吧。”
女官不死心,又劝道:“若是一会儿陛下过来,咱们宫里没有准备席面,是否会......”
“他不会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内侍从宫门外躬身快步走进来,低着头轻声道:“皇后娘娘,陛下身边的高公公命奴婢告知您,陛下今晚留宿咸福宫,叫您不必等候。”
内侍撞着胆子将话带完,殿内静的可怕,他隐隐有些开始发抖。
良久后他听见王皇后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内侍如释重负,慌忙离开。
女官看着他一副惊恐的模样,只觉得怒火中烧,委屈极了。
不怪这内侍害怕,中秋之夜皇帝撇下中宫皇后留宿宠妃宫里,任谁来传这个话都得忧心着自己会不会小命难保。
可她们皇后素来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因为这些事迁怒于下人。
思及至此,女官不禁为自家娘娘鸣不平,抱怨道:“先前是宸贵妃,这又来了个刘贵妃,陛下未免太过分了些。”
王皇后侧首看她,眉眼平静却不失威仪。
女官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可时至今日她也不在乎了,继续道:“娘娘,您就是太心软了。自打宸贵妃和陛下那边闹了矛盾,陛下日日宠幸刘贵妃,纵得刘贵妃这段时间张扬跋扈,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看不见她身影,这样下去,她目无有中宫,还能敬重您这个皇后吗!”
王皇后苦笑了下,“陛下宠幸谁自有他的道理,他心里挂念着宸贵妃又可难以逾越对宸贵妃思念故人的介怀,如今搞出这么大动静叫满宫皆知他同刘贵妃日日缠绵,不过是想逼宸贵妃低头罢了。”
她叹了口气,望向深邃的苍穹。
无边的黑暗中镶嵌着一轮明月,何曾几时,她也是家族中的掌上明珠。
“兴修皇陵一直是陛下的心愿,早年间他有意动工,却赶上江南水患,朝廷拨钱给苏州一带置办赈灾粮,此事便耽搁了这么多年。如今国库尚且充裕,陛下旧事重提便需要户部的助力。打仗御敌又需要靖安侯在前线支撑,我琅琊王氏于陛下而言,已经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女官冷哼一声,眼中透着怒气,“陛下当年若无琅琊王氏的助力,又怎么能顺利夺嫡入主东宫。想是在高位站的久了,忘了自己的来路,也忘了他当年是承了谁家的恩情。”
王皇后沉默良久,没有再看她,只道:“你今日狂妄之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自行下去领罚吧。”
中秋过后, 京城的天气逐渐凉爽下来。
许明舒的病静养了一段时间已经完全好转,不知是不是心里的错觉,每每到了夜里恐惧入睡时, 一想到邓砚尘同她宿在一个府里, 离她不远的距离,许明舒便会觉得安心很多。
前些日子送往昭华宫的书信得到回复, 她姑母托身边可靠的女官查阅了宫里的户籍卷宗。
咸福宫的刘贵妃善瑶琴, 她在来京城之前同其母在苏州生活。
在查阅其父亲刘玄江的祖籍时,正如许明舒猜想的那般, 他祖籍在苏州遂城县,年幼时曾在那里读过几年书后来举家搬至苏州。
光承帝在被册封为储君的那一年,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郎刘玄江在官至三品后, 风风光光地将妻女接入京城, 成了一段被传颂已久的佳话。
许明舒的祖母出生于书香世家, 对子女为人处世以及学业功课十分重视。
她三叔为人刚正不阿,在都察院素有佳名。
四叔虽年轻,却才华横溢是一甲进士出身。
被调任至户部这几年恪尽职守,凭许明舒对他的了解, 他极有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平白做了他人的棋子。
当年朝廷弹劾她四叔的奏折突如其来, 根本就是有心之人想赶在靖安侯出事的时间段落井下石, 不给她们丝毫挣扎的机会。
所以, 很可能朝中现如今已经有人知晓此事, 只是再等一个能一击即中的时机。
靖安侯府在朝中声望颇高,谁都清楚, 只要有靖安侯在谁也动不了其家人分毫。
许明舒捏着昭华宫女官送来的书信思考许久, 决定将此事赶在她爹爹留在京中的这段时间告知于他,也好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也赶在萧珩将一切事情查清楚之前, 保全她四叔。
许明舒换好衣裳去书房寻许侯爷时,听见里面一阵谈话声,是她爹爹正在和身边人交代军务。
她走去廊下坐着等,离她不远的石阶上像是被人在上面画了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许明舒侧首打量了下,站起身朝那边走过去。
直到走近了,方才发现地上用颜料画着猫儿狗儿的脚印,一个一个排列着像是有什么规律可循。
想是正正曾偷偷跑来过这里,趁人不注意时在地上留下的杰作。
许明舒脚踩在石阶上的脚印上,一步一步按照他画的走着,想要摸索这小孩究竟搞了些什么东西。
走了两遍后,她灵光一闪,好像是个舞步!
还是她常常跳的那一段!
许明舒当即从石阶上跳下来,正欲惊叹这小孩的记忆力时,听见身后铛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忙扭头,看见石阶上静静地躺着一根金色的簪子。
簪首的金色祥云被摔断了,光秃秃的只剩一弯明月。
心脏猛地一疼,许明舒愣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又被她摔坏的簪子。
重活一世,她居然同过去一样,再次将邓砚尘送她的簪子摔断了。
顷刻间,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被关在东宫里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里,都是靠这枚簪子支撑下来。
无数次,她将头顶的簪子拔下来置于脖颈间企图自行了断。
可她舍不得,
这枚簪子不仅花了邓砚尘许多心思,更是他们相识多年的见证。
那一年除夕夜,她霸道地朝他讨要岁敬。
眉眼带笑的少年郎站在月光下,朝她摊开手,递给她一枚流光溢彩的明月簪。
漫天的烟花在她们头顶绽放,邓砚尘一双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烟花的光芒,笑得格外好看。
后来,她一心扑在萧珩身上,每一次同邓砚尘见面都闹得不欢而散,甚至一气之下摔断了他送给她的簪子。
断了的位置,同今日竟是截然相同。
前世,她万念俱灰自尽于东宫之前,不忘叫沁竹将簪子送回邓砚尘手中。
如今兜兜转转,这枚簪子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可她还是将它摔断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簪子面前,泪水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打转。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
“怎么在这儿站着?”
是邓砚尘。
见许明舒没有回头,邓砚尘歪头看了她一眼,上前几步正欲开口,看见地上摔断的明月簪。
“摔坏了啊,”邓砚尘语气清缓,又探头看了看她,突然笑了:“不是吧许大人,我怎么觉得你快要哭鼻子了。”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簪子捡起来,放在手心里打量着断裂的位置,又探头看了看她。
“一个簪子而已,待到新岁我再送个更好的给你。”
许明舒瘪着嘴摇了摇头,“不要!”
她一开口,泪水再也收不住,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我就要这个!”
邓砚尘没想她真的说哭就哭,瞬间慌了神,连忙安慰道:“好好好,就要这个,我修好了再给你送过来行吗,许大人?”
他打量着周围,书房内侯爷还没有同身边人议事结束。
方才在房间里,他正对着窗户,恰好许明舒一进院子他就看到了她。
想是那姑娘怕打扰到侯爷先行在外面等候,许侯爷交代军务时,他难得分心,时不时地就朝外面看上几眼。
那姑娘提着裙摆,站在石阶上一遍又一遍的蹦蹦跳跳,似乎是在练什么舞步。
她身姿轻盈,动起来裙摆飞扬,甚是好看。
邓砚尘心口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收回目光专心听讲。
再抬首时,那姑娘呆呆地站在石阶前,一动不动,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不过是碎了个簪子,若她喜欢他再送她百个千个都无所谓。
但见她如此珍惜自己送她的东西,邓砚尘心里止不住的开心。
他上前一步,靠近她道:“你这个样子也见不成侯爷了,不如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明舒抬头看他,随即点点头。
只是她没想到,邓砚尘说得好吃的竟是烤芋头。
彼时,许明舒同他一起蹲在草地上,看着面前烧得正旺的火炉,嘴角抽了抽。
“你说的好吃的,就是这个?”
邓砚尘拨了拨炉子里的火,显得有些得意。
“相信我,味道很好的。我从前在军营里经常烤芋头来吃,整个大营属我手艺最好,不信你去问问侯爷。”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生出一种被登徒子欺骗的感觉。
许明舒瘪瘪嘴,没有说话。
邓砚尘挑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芋头,仔细地拨好的皮用手帕包裹着递到她嘴边。
“你尝尝,这个看着能不错。”
许明舒生在侯府,自幼过得金尊玉贵不亚于宫里的公主,这种不精细的东西还真是第一次有人宝贝似的拿到她面前。
前世,她住在昭华宫的那段时间,萧珩每日变着花样的寻各处美食带到她面前。
她一贯挑嘴,太咸了不行,太甜了也不行。
萧珩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娇气,可每次还是叫人撤走她不爱吃的东西,记好她的喜好做下一次的准备。
当时的许明舒觉得除却家人以外,这世上没有比萧珩更好的人了,能对她百依百顺,纵容她的小脾气。
如今想来,当年的萧珩必定是恨极了处处给他惹麻烦的她。
许明舒叹了口气,眼神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不想吃吗?”
听到邓砚尘声音,她回神看向眼前冒着热气的芋头,伸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软糯香甜,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邓砚尘似乎是察觉到的心思,笑道:“其实所有东西本身的味道就很好,佐料加的多了反而会觉得腻。”
许明舒点了点头,很是赞同他这一说法。
从前她也不是没吃过芋头做的东西,前几口还觉得好吃,吃到第三块便再也提不起兴趣。
倒是这烤芋头,味道清淡香甜很符合她一贯的口味。
她侧首看向邓砚尘,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在火苗的晃动中忽明忽暗,拨弄着炭火时认真专注的模样格外好看。
邓砚尘似乎很擅长给自己寻找乐趣,总是有一双善于发觉的眼睛。
每每到了冬季,军营里储备的粮食只够勉强度日时,他会苦中寻乐同人烤几个芋头,或者出去打几只野兔来吃。
入春时,会在当地折一段柳枝,亦或是是几朵开得茂盛的花制作成干花,夹在寄往京城的信里送给她。
夏日炎热,他早起练剑归来会坐在廊下认真地看着蚂蚁搬家,蛐蛐打斗。
到了秋季,赏秋观月,是他每日辛劳后入睡前的莫大慰藉。
他眼中的世间万物充满了生机,和寻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他自幼饱受磨难,接连失去父亲母亲后,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过着在刀尖下讨日子极为辛苦的生活。
可他似乎半点都不在意,他身上仿佛永远带着少年人的真诚与朝气,这曾经被她所厌恶的人世间,于他而言甚是美好。
许明舒觉得,邓砚尘身上的朝气似乎是感染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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