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气一点点冷下来。
许明舒换了身轻装,还不忘给自己多带了一件氅衣,随着邓砚尘一起去郊外骑马。
裴誉倚在离他们不远的树旁,背对着他们闭目养神。
邓砚尘时不时地往后面看一眼,若有所思。
许明舒见他半晌不说话,开口道:“在想什么?”
邓砚尘幽幽开口道:“我在想,你为何那么信任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许明舒回头看了一眼裴誉,道:“其实主要是因为他也算师出名门,他师父钟老将军刀术精湛,也曾经教导过我父亲一段时间。”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又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徒弟而已。”
“而且,”邓砚尘抬眼看她,“我总觉得你对他的了解好像太多了。”
经她的描述,许明舒不过是在裴誉筹钱给师父办葬礼时偶然遇见。
她不是一个愿意抛头露面,结交朋友的人。
这一点,邓砚尘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自然是清楚的。
尤其是许明舒这两年内心性变了许多,不再像幼时爱说爱笑。
“我留着他自然是有用的。”
一个能刺的她与她家人遍体鳞伤的刀,若不提前收之为她所用,就只能尽早将他毁掉。
更何况,裴誉这半年的表现暂时看不出任何问题,在听她说起能跟随许侯爷时,眼神里也是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结合着前世她同裴誉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许明舒猜想,前世很可能是裴誉宝刀蒙尘多年,一身才华武艺无处施展,恰巧被萧珩这为伯乐发现,这才叫裴誉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做事。
既然许多事情到了这一世都被许明舒一点点化解,她想,今后面对萧珩时也是一样。
她要裴誉这把从前听命于萧珩的刀,成为今生刺向他的利刃。
邓砚尘见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色凝重许久不说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回神了。”
许明舒端坐在马背上,低头看他:“你说什么?”
邓砚尘叹了口气,“怎么我一提起这件事,你就总是魂不守舍的。”
许明舒刚想开口解释,转瞬间却从邓砚尘的话中品出了几分酸涩。
她低下头,凑近邓砚尘耳边,轻声道:“小邓子,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闻言,邓砚尘抬眼看她,目光明亮干净,没有丝毫躲闪。
片刻后,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许明舒身后拥着她。
耳边传来少年人炙热的呼吸,许明舒不由得微微躲闪。
可她刚一动,腰腹间环着的手便收紧了几分。
随即,听见身后的人开口。
“明舒,我昨日的话兴许没说明白。”
“在对待你的事情上,我很没有安全感。”
许明舒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侧首问他,“为何?”
“京城上下,打你主意的人家数不胜数。”邓砚尘顿了顿,又道:“我其实很怕没能到我提亲的那一天,一道圣旨下来将你赐婚给了别人。”
许明舒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几下,随即试探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邓砚尘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我也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中所有人都在阻挡我们在一起,而你最后也嫁给了别人。”
闻言,许明舒瞳孔放大。
周身也是止不住的颤抖,“除此之外,你还梦见什么了?”
邓砚尘看着她突然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以为她被风吹冷了,忙将氅衣替她在胸前紧了紧。
“也没什么,就是这个事梦见了两次,我想可能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吧。”
邓砚尘笑了笑,“毕竟,若是等到你及笄时,我还是一事无成,即便向侯爷提亲,想来身边人也是不愿看着你今后的日子要跟着我这样人度过的。”
“你不要这样想,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同意的呀...”许明舒刚想开口安慰,便被邓砚尘打断。
“所以,明舒。”他看向她,目光灼灼满是坚定。
“我日后一定会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叫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我,做全京城最幸福的姑娘,也叫侯爷和夫人能够放心。”
许明舒心中满是暖意,
两辈子,邓砚尘对她做出的承诺桩桩件件无一不得到实现。
即便他不说,许明舒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她愿意相信他,也愿意陪伴他一路成长。
他们今后,还有大把的时间相互扶持着共度余生。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靠着树假寐的裴誉迅速起身,手按在刀柄之上。
邓砚尘敏锐的听到声音,翻身下马朝来人的放向看过去。
一道身影逐渐逼近,邓砚尘认得他,是将军府沈夫人身边的人。
那人策马而来,在看见邓砚尘时迅速勒马翻身下来,道,
“邓公子,将军府出事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
许明舒同邓砚尘一路飞奔赶到将军府时,见沈凛穿着一身红色轻装提着剑被府中丫鬟小厮围在中间。
“夫人!”
“夫人!您不能去啊!”
许明舒看着面前的这般打扮的沈凛愣了愣,从前她腿没受伤之前时常穿着这样一身衣服骑马驰骋。
沈凛眉眼间生得英气,这身红色的轻装十分衬她,许明舒一惊许多年没有见沈凛这副打扮。
邓砚尘冲上前,忙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丫鬟见他回来哭泣道:“咱们将军带兵抵达北境,遭遇了蛮人设下的埋伏,夫人得知消息就急着想亲自带兵过去救出将军。”
邓砚尘心中一惊,他稳住心神问道:“这件事已经发生多久了?”
丫鬟道:“奴婢也不知道,平常每个月月初都有将军的家书送回府上,近来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前线一丁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夫人觉得有些反常,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
北境,蛮人,陷阱。
许明舒从他们的交谈中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字眼,她惊恐地站在原地,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上一世黎将军也是在追击蛮人时不幸落入陷阱,兵马折损过半,还是邓砚尘顶着压力前往增援,费劲千辛万苦方才将重伤在身,陷入昏迷的黎将军救了出来。
只是,许明舒没想到前世发生的事情,到了这一世会提前这么久再次发生,叫人猝不及防。
她拍了拍身边的裴誉,小声道:“你回去府上将今日之事告知我爹爹一声。”
僵持中,沈凛握着剑越过身边众人,喝道:“叫人备马,整顿兵马随我去北境。”
邓砚尘闪身拦住他面前,沉声道:“沈夫人,您不能去。”
沈凛毫不犹豫地大力推开他,“滚开!”
邓砚尘锲而不舍再次拦住她,不断地后退着安抚道:“沈夫人,你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您不能这样就过去。”
沈凛冷静不了,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声音她根本没办法听进去。
她头脑中只有一件事,她要带黎瑄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能在像她父兄一样,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尸骨无存,只留下个衣冠冢供后世之人怀念。
念头一经产生,沈凛心中的恐惧催促着她一刻都不能多等了。
她企图再次越过邓砚尘迈出府门,然而这一次,面前的这个一向在她面前恭顺的少年牢牢地挡在她门前,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不过几年的时间而已,那个当年被黎瑄带回来的,又瘦又小的男孩如今已经高出她大半个头,张开双臂时,她几番挣扎竟没办法成功越过他。
沈凛抬眼,锐利的目光死死地望着他,“再怎么说,你也是将军府的养子,黎瑄他对你有养育之恩,如今他出了事你百般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邓砚尘叹了口气,沈凛这个人虽是无心之举但说出的话总是叫人觉得尖锐刺耳,他见怪不怪。
只安抚道:“沈夫人,黎叔叔出了事我心里也很是担心,可正因为他现在情况未知我才不能叫您这般草率的奔赴前线,若是您再出了什么事,我没办法同爹娘,同黎叔叔交代。”
“我的事不用你管!也无须你同谁交代!”
沈凛拔剑出鞘,径直地对准了邓砚尘,道:“我再说最后一次,给我让开。”
见状,许明舒跑上前张开双臂挡在邓砚尘身前。
“沈姑姑,别,你冷静一点!”
沈凛怒喝道:“你叫我怎么冷静!”
“小舒,”沈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你若是还当我是你姑姑,就带着这个小子走远点!”
“阿凛!”
尚未等许明舒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喝止。
许侯爷大步迈进府门,眼神扫过面前乱成一团的众人后,笔直地盯着沈凛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闹!”
“我胡闹,”沈凛咬着牙颤抖道:“我救我的丈夫怎么就成了胡闹了?”
许侯爷上前几步,站到她面前语重心长道。
“阿凛,你从前也是担任过主将的,用兵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许侯爷看向她周身的打扮,还有右腿防止磕碰刻意绑着的厚重护袋。在嘴边的话打了个转,还是忍了回去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
只道:“阿凛,黎瑄担任一方将领并非三两天的时间,他有应对风险保全自己的能力,你这般冲动行事就算赶过去了若是落入敌人陷阱,岂非给他再添负担?”
沈凛听了他的话,一连冷笑了好几声,手中的剑脱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无力地蹲下身,双手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头,道:“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难道要我一个人就坐在府中等吗,就留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吗?”
她越说越崩溃,颤抖道:“当年父亲,兄长同蛮人那一站,你们也是叫我等,等不到了侯爷!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等到啊!”
“侯爷你上交了兵权,小杜在沿海一带没办法傅赶过去支援。就算请示朝廷,等内阁商议出策略皇帝做决定,文书到达兵部手里至少也要三日,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啊!”
许侯爷看着蹲在自己身前满是泪水的沈凛,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安慰于她。
黎瑄的事情只是沈凛派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没有确凿的书信证实黎瑄的确是在北境落入蛮人围困。
皇帝疑心深重,即便他此时进宫面见圣上,请求暂领兵符前去支援,空口无凭的皇帝必然不会同意。
僵持中,一个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
“我去吧。”
邓砚尘低着眼睫,幽幽开口道:“我去吧。”
“我在玄甲军中没有军职,此番带着沈国公留给沈夫人的亲兵前往支援,陛下会看在国公府以及沈夫人救夫心切的情面上,不会计较,更不会因此连累侯爷。”
一晃离京数月,萧珩调查的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他手中虽已经掌握了新线索可以证明,吴知县并非如当地县衙说的那般遭山匪打劫, 在挣扎中失去性命, 更是有着遂城县官员同当地山匪勾结的证据。
然而尚未等到他同崔御史将嫌疑人关押审问,经衙役禀报, 遂城县的宋主簿于前一晚吊死在卧房里, 并在桌上留下了认罪书。
信上将宋主簿谋杀吴知县一事交代详细,起因是宋主簿在遂城县担任了近十几年的主簿, 多年来事无巨细的打理着遂城县的大小事宜,虽未有知县之名,承担了知县之劳。
兢兢业业在此操劳了半生, 却一直没有高升的机会。
对这个刚刚考中进士不久, 就被派遣至遂城县担任新知县的吴知县心怀妒忌, 起了妄念,私下勾结山匪取他性命,伪装成因打劫同山匪厮打而死的假象。
而萧珩在山中缴获的那几箱子带着官印的银子,便成了证明宋主簿谋杀吴知县的罪证。
萧珩握着宋主簿的认罪书, 请人再三查验, 确实是他本人字迹无误。
当天夜里, 苏州知府荀柏现身于遂城县县衙。
荀柏拜见过萧珩和崔御史后, 当着众人的面请仵作验尸。
经仵作检验, 人的确是死于窒息,脖颈处勒痕明显且身上并无外伤。
荀知府将从宋主簿家中搜罗出来的一应罪证摆放在庭院内, 供人检验。
证据确凿, 做实了宋主簿勾结山匪谋害新知县性命的罪名。
想来是因为朝中皇子同都察院御史前来遂城县查案,宋主簿担心自己做出的事情败露, 惊恐受到责罚,赶在尚未审讯之前悬梁自尽。
荀知府当即将此事结案,拟好文书呈给崔御史,同萧珩和崔御史御史说了许多奉承感激的话。
言语间企图催促着他们带着文书返京的意思愈发明显。
无奈,萧珩只好以想在苏州游玩一段时间为借口,方才得以继续留下来。
一连几日,随行的亲卫回禀,萧珩与崔御史所居住的宅院附近在暗处多了许多眼线。
萧珩低着眼睫看书,没有在意。
似乎就像他所说的那般,留下的这段时间每日游山玩水,去往各个风景别致的地方赏秋。
十几日下来,身边的眼线逐渐减少。
萧珩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换上一身玄衣直奔寒山寺。
他阿娘程贵人曾经便是苏州的歌妓,此番他托人偷偷从宫里带出她的骨灰一路小心护送至这里,就是想寻个机会叫僧人替他阿娘做场法事。
寒山寺内,事先联系好的僧人引着他进入寺庙后院。
古朴的木门前,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
僧人同他对视了一眼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院中只他们二人,那女子望向他,眸光波动。
随即提着裙摆跑到他面前,眼中含泪跪在地上道:“表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萧珩低眼看他,面色肃然。
那女子声泪俱下,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萧珩的视线停留在她裸露的脖颈上。
寻常姑娘家很少会将领口开的如此低,离得甚远尚能闻得到她身上廉价的脂粉味。
虽是已入深秋,她却穿得十分单薄,一脸的娇羞媚态也与这身白衣并不相配。
不知怎么,萧珩头脑中又闪过那个常常在梦里出现的女子身影。
也是一袭月牙白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衬托的气质如月亮般皎洁出尘。
不需有什么动作,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就像是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身段纤细,发间也带着淡淡的清香。
萧珩眉头不自觉的微微蹙起,后退了半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那女子一双带着湿漉漉水汽的眼睛望向他,“表哥,如今有程家血脉的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我一介女流孤身留在这里每日都担惊受怕。”
她膝行了几步,抓住萧珩的衣角哀求道:“表哥,你带我走吧。”
萧珩眉头更紧,下九流出身的人一上来就同他攀亲提起血脉关系来,萧珩心中的反感更盛。
若非看在她同他阿娘程贵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今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插手她的事。
良久后,萧珩转过身沉声道:“日后你就留在我宫里,做个婢女”
那女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婢女?”
萧珩斜眼看她,凌厉的眼神似乎是再质问她还有什么疑问。
女子被他的眼神吓得低下了头,手指死死地揪着衣角看起来委屈极了。
当天夜里,萧珩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位女子站在流光溢彩的宫殿内翩翩起舞,月光倾洒在她身上,衬得她影子又薄又好看。
一舞毕,那姑娘欢快地朝他走来,歪着头眼中带着期许地问道:“珩哥哥,我跳的好看吗?”
他心想,好看,不会有人比她更好看了。
可梦境中,萧珩听见自己近乎冷漠地开口:“还好。”
那姑娘眼神中闪过一阵失望之色,随即像是给自己打气般地说道:“这曲子我今天第一次学呢,以后多跳几次应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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