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婆子咬紧牙关,犹豫再三:“我......我也不晓得谁要杀我。”
喻姝一笑:“谁要杀你你不知道,可你在我饭菜里下过什么毒总知道吧?”
庄婆子终于捱不住,重重磕头:“老奴哪敢下毒呀!要是饭菜有毒,都端不到正房来!只是在膳食中添了相克的小菜,夫人吃过只会觉得腹酸恶心,不伤及性命的!”
“谁要你做的?”
庄婆子又不说话了。
此时采儿也把人都带回来了,庄婆子在瞧见绑来的儿子、儿媳时,脸色一白。她连忙想抢过下人怀里的襁褓孙儿,却被采儿拦下。
庄婆子忽然嚷道:“是陶姑姑!都是陶姑姑让我做的!”
此言一出,屋里的下人俱静。陶氏在王府口碑一向不错,待新来的丫鬟小厮又和善,根本想不到她会跟下药的事沾边。
喻姝并不意外。
陶姑姑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或许陶氏来王府,名义上是来帮她这个新妇,暗地里也是宫里的线人。
喻姝摆了摆手,只让人把庄婆子一家关进主屋边上的耳房里。她把发冻的手靠近暖炉边烤了烤,深吸一口气。
正想让人把陶氏叫来,忽然打住,还是让人先去叫了小丫头黄蝶。
——她险些给忘了,还漏了一人!
下了□□的酒菜是黄蝶端给庄婆子的,或许此事并没有她想得简单。
第53章 倘若
等到庄氏一家子都被押下去, 采儿才觉大石一卸,将外斗篷褪去,轻轻抖落身上的雪:“原来竟是那陶姑姑做的......”
这么一想, 她脸色忽变, 一声“糟了”脱出口。
“夫人, 我在押送庄家回来的路上,也碰着陶姑姑了!她正巧到集市上采买,还与我小叙......如此说来,一定是她动的手脚!后来我们路行一半, 车轴就裂了,我们的人在雪地上耗了好一会儿功夫!”
“那庄家的人质...”
“没有, 庄家的人一个不少, 车里的零碎也瞧过,没有丢的。”
这倒让喻姝一时无解。
她坐了会儿, 又忍不住站起身, 朝窗外一望,正巧看见别人领了黄蝶来。
那黄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 见她时还是发怯害怕的, 巍巍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喻姝不懂黄蝶是真胆怯,还是面上做伪。原本喻姝只想试水地问问,可未料到黄蝶出话如此容易, 没一会儿什么都招了。
黄蝶说,那下酒小菜是陶姑姑让她送进庄婆子屋里, 后来再把庄婆子招呼出屋, 也是陶氏吩咐了的杂事。
“你撒谎,”
喻姝蹙眉盯着黄蝶:“陶姑姑竟没让你盯着庄婆子亲尝, 反而让你交代她做别的事?”
“夫人明鉴!奴没有撒谎......菜有没有毒奴不知晓,但属实是陶姑姑让送去的!”
黄蝶急着像是要哭,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整个背像猫一样伏着。这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喻姝有些看不下,让人把她拉起。
喻姝想等陶氏来,让二人对质一番。
其实打庄婆子一来,她就遣人去找陶氏了。听说陶氏采买早就回王府了,可连黄蝶都来了,她遣出去的人还没归来。喻姝吃了两口热茶,越吃心越急,总觉得陶氏该不会跑了吧?
又过了两炷香,她派出去的侍女终于回来。可只有侍女回来,身后并不见什么人。
“夫人,奴去陶姑姑的住处寻不到人后,又招呼了姐妹和小厮们一起找,几乎将王府翻了个遍也不见人啊。”
果然还是逃了。
喻姝心绪一沉,垂眸盯着桌沿,不吱声。她默然问自己,如此一来,陶氏的罪名是不是定了?要是什么都没做,那陶氏跑什么?
魏召南今日夜里依旧没回来。
不过这次报口信的换了一人,不是弘泰,而是一个她见也没见过的小厮。又或许她以前可能见过,只是记不得脸了。
喻姝手捧着粥碗,轻轻哦了声,但听那小厮又说,“殿下有句话托小的问您,倘若他日权势倾轧,汴京天变,他死在万军之下,您会怎么做?”
喻姝正吃着粥,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她忽然想起上一次,魏召南也问过类似的话。那时他遭人暗算,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就问她——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那时当玩笑话听。她笑说殉情,他说不用。
这一回喻姝倒是认真想了想,想过后也只有最朴素,但他可能不愿意听的答案,那就是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当然,前提还是她能幸运地活下来。
喻姝不敢把这话说给小厮。小厮见她默了好久都不开口,想起殿下早料过会是这样,于是他又用魏召南给的第二套话问:“那会记得他吗?”
这个对喻姝而言,倒是好答多了。她点点头,“会。”
小厮收到了话,抱抱拳,弓腰离去。
这是一个澹然如墨,却又十分寒冷的雪夜。
喻姝走出屋子,却无心赏雪,只是一时放空地望向深夜。它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暂且温驯,但迟早有一日会挟着暴风雪走来。
睡到三更天时,喻姝被屋外采儿的声音惊醒。
腊月寒冬,屋子里虽烧了暖炉,却还是很冷。她冷得不想下床,裹在被褥里闷闷地问,“何事呀?”
“陶姑姑被咱手底下的人抓到了!守卫押着她,要给夫人看呢!”
喻姝连忙下榻,只顺了件毛裘裹在身上,匆匆出屋。没抓到陶氏前,她心一直是悬的。
此刻见陶氏正被守卫押着跪雪地里,终于松气,又见天大寒,便让守卫押着人送堂屋里审讯。
采儿去耳房,把关押的庄婆子、黄蝶都提来了。
人一到齐,喻姝便看向跪地的陶氏:“我知道你是宫里出来的,王府上下都敬着你,但你做的事却实在令人心寒呢。如今她们二人,一个指认你在正房的膳食里下了药,一个指认你给庄婆子下砒|霜,蓄意谋杀,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陶氏的目光转过黄蝶和庄婆子——不知道他们给黄蝶饭吃了不,怎么瞧着要瘦一些?那么厚重的雪袄子在小丫头身上,也就是裹了一把骨头。她入宫三十余载,没有孩子,但小黄蝶让她想起了妹妹家的孩子,也是个胆怯、却讨人喜欢的女孩。所以平日在王府时,她就多番照顾这小丫头。
至于庄婆子,一直欺软怕硬,眼高手低的,是个愚蠢却好拿捏之人。她愿意拉拢庄婆子,庄婆子见她是宫里来的体面人,乐呵呵凑上......
想到这儿,陶氏叹了口气,一磕头:“她们所言属实,请夫人定罪。”
陶氏能如此快认罪,属实在喻姝意料之外。
她不傻,她没问陶氏居心几何。
宫里来的人,要么替皇后做事,要么替官家做事。而宫里派来的女官,即便犯了错,她也不能自个儿处置了,或是杀了。
屋中无人说话,几次屋里伺候的侍女面面相觑,却各怀心思。
屋外风雪窸窣,屋内火炉噼里,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庄婆子忽然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陶姑姑,我老婆子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你,你好毒的心,竟然还想取我性命!”
陶氏回头瞥了眼庄婆子,却没理她的话。眼看着庄婆子怒火中烧,就要扑上前,喻姝忙让人给拉住了。庄婆子见不成,坐地上大哭:“夫人,这毒妇要害您,您怎么不杀她呀!”
这庄婆子也忒没规矩。
采儿嘀咕了声,欲要呵斥,却被喻姝抬手拦下。她淡淡地笑:“你对我倒是忠心,可陶氏让你下药害我,你怎么也照听了呀?”
庄婆子瞪紧双目,一口气噎在喉咙,再无话可说。
喻姝让人把黄蝶和庄婆子都带下去,侍女们也都遣走了,屋里只留下她。
她起身,盯着跪地五花大绑的陶氏,“明日我就把你送回宫,附上陈情,你的罪自有宫里去定。”
陶氏挺直的腰板忽而松垮,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不大:“您不想知晓是谁命老奴做的?”
喻姝愣了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不想知晓吗?”
陶氏又问了一遍。
这回真真切切,她相信自己不是耳鸣。
喻姝摇头,说不想,不管是谁都不重要,反正她心里早有了底。她却反问陶氏:“虽说是你所为,我也信了,有一件事却很奇怪。你既要杀了庄婆子灭口,却又让黄蝶把她引出来,让猫吃了有毒的菜。除非你不想杀她,否则不必做到这一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陶姑姑?”
她轻声地问,轻到陶氏几乎恍惚,恍惚中想起去年的冬雪日,喻姝的衣裳被梅枝的刺穿破了,她有一双巧手艺,正好替人缝好。那衣裳的刮口在手臂,她的针线一出一进之间,已经绣成了一树雪梅。喻姝望向她轻轻地笑,“姑姑的手活真好,这样巧的花样子,我可想日日刮破衣裳了。”
窗间过马,这样的一年过去了,陶氏此刻忆来却是感慨万千。或许她事事听计皇后的时日,对喻姝也有过这些真心。这盛王妃的性情是真好,当年孙女官得知她要来王府侍奉时,也亲自夸过。陶氏那时不信——到底是世家的贵女,身上自有凌人气,哪会真有好性柔婉的?
陶氏想着想着,鼻子倒是一酸:“夫人不必怜惜,您是个明白人,知道老奴打从进王府的开始,便没安好心。”
闻言,喻姝凝着陶氏须臾,垂下眼眸,却没搭方才的话:“你对庄婆子煞费苦心,想救她,到现在她都没看明白,不会感激,姑姑不后悔么?”
陶氏摇头,忽然笑起来:“夫人,人一有自己想做之事,二有明知不可为之事。就像杀人,老奴即便在宫里待这么多年,也下不了手。一条无辜的性命,死后在那婆娑烈狱里审判,都是一宗重罪。”
喻姝没有多余的话能和陶氏说了,她从屋外招呼进来两个守卫,要把陶氏看押起来,明日一早就往禁中送。
临脚踏出门槛时,陶氏忽然想起一人,回头苦求她:“那个叫黄蝶的丫头,下酒菜是老奴让她送的,她旁的一无所知。老奴知道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主子能杀能打的,但求夫人看在她年小又无欺瞒的份上,饶她一条性命罢!哪怕是赶出王府、发卖了也好......”
陶氏回头,最后看着喻姝——她确实甚美,容颜陷在屋内昏黄的光影中。头上那支海棠步摇,曾经自己也亲手给她簪过。
陶氏等着她的回答,几乎是走完这生最后的企盼。最后见喻姝轻轻点头,一声知道了。陶氏终于松一口气,走进了满夜风雪。
......
天下雪时总是阴沉沉的,今年除夕也过得不好,主要还是天愈寒,官家的病疾忽而加重,已经躺在龙榻上昏迷了许久。
魏召南这几日忙起来不归府,自然,喻姝也并不知晓他在做什么。往常日子怎么过,她也照旧如何做。只是她有一回赴康家赏雪宴时,竟碰上了一 十分意外之人。
那时她下裳不甚洒了茶,便回屋子更衣。出来正逢上一女子,步子妖娆,身姿摇曳,一张俏脸妩媚勾人,不是寐娘又是谁?只是比以往不同,身上所戴的金银首饰多了不少。
“夫人不记得奴了吗?”
寐娘朝她一笑,却是先行礼。
喻姝的唇似张了张,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寐娘:“是你,你如今......”
寐娘笑道:“卢大将军回京,便把奴一起捎上了。他很喜欢奴,已经纳奴做妾了。”
寐娘说得脸上笑意愈甚。
她见寐娘这一身首饰,便知晓寐娘所言大多不假。她打量着寐娘的笑意,欣喜是真,倒也不像夸耀威风之意。
喻姝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好也莞尔笑道:“如此一来,甚好、甚好。”
曾经两人是主仆,甚至那时魏召南看重寐娘,寐娘暗中也曾与她耍过威风。
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喻姝如今想来只觉得唏嘘,其实都付错了情分。现在她们已不是主仆了,喻姝更不知要跟寐娘说点什么,正要寻了个差由离开,寐娘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夫人留步!”
喻姝回头,见寐娘袅娜上前,笑道:“夫人想知道,那时在兵营外,殿下与奴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寐娘冷冷笑着,却又好似极悲:“他到底是那等无情之人,从前奴喜欢什么,跟他求什么,他都让人找来。可后来在兵营,他也亲口跟奴说,他已经对奴没有情分可言了。他还跟奴说,对奴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并没有不公之处,问奴明不明白。殿下待夫人好,夫人但看是眼前恩爱如云,其实都是假的罢了。他会弃下奴,也会弃下于他无用之人......”
喻姝默然听着,嘴里说不出一句话。寐娘说的话她何尝不明白?她早明白了,早在十七火烧营帐,他纵马离去的那夜就明白了。
她听过寐娘的话转身就走了,脚踩在沙沙的雪地里,好似这两年的时日匆匆飞过。
除夕这一日,也不知哪儿传出的消息,说官家病重,咳了半坛子血,要召集所有亲贵宗室进宫侍奉。
当宗室亲王们夜半从禁中出来,回到各自府邸,面上皆是难言之色,关上门来又是一通私话。
而魏召南入宫的这两个时辰,喻姝正好写了封寄回扬州的信。
什么算妥善?
魏召南从前方以为,尽夫妻之宜, 给她正房娘子的尊荣, 不辱没她, 便算待她妥善。可时至今日,他似乎觉得不太够。
是了,不太够。他总想着与她多亲近些,怀抱她, 恨不得融进她身子。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抛不开她,她那么可怜, 喻家倒台, 喻潘的罪名足以流放南蛮,世家都是极势力的人, 她们定然看不起她, 给过她冷眼......
魏召南越是这样想,越是懊悔曾经就那样抛下她。也亏他夫人是个乖巧顺从的, 没有半分怨怼。
今日是除夕, 府里各处都换了新红。
一大清早,几个小厮争着洒扫门庭,钉桃符。庖房的人备好姜豉、螃蟹、香饼、鸡鸭鱼肉等,等晌午一过, 满庖房都是锅碗瓢盆声,笼笼白雾从烟囱冒出。
天一黑, 门外便开始燃爆竹, 各人都有说有笑。巧喜是个极机灵的,两句俏皮话, 直让人笑得合不拢嘴。
月上柳梢头,只有王府门前打了一排灯笼。采儿刚从外头回来,趁着众人说笑之际进了门。喻姝见人回来,忙拉采儿走到小廊下僻静处,低声道:“扬州的信可送出去了?”
“给了一八撇胡的小哥,人倒是靠得住。”
采儿四周瞧了瞧,又小声说:“还有一道宫里来的消息,官家已成行将就木之身,宫里御医说至多再挺个把月。他今儿把宗室召进宫,想立文书,连笔都拾不起。”
“再撑个把月……”
喻姝念念道:“个把月,京中肯定要乱,也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扬州。”
“若担心不能到,倒还有一法子……夫人把信再写几封,我明儿出去多找几个可靠的信客。要单只是那一人送,万一上路还要绕去旁地,谁知道又要蹉跎多久?咱多使些钱,谁早送到都是好的。”
喻姝想了想,这倒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等到夜再深些,将入子时,喻姝提灯坐在廊下守岁。几点零星的小雪,一轮干黄勾月,她就这样静默凝望。其实她也图着热闹点,有一大家子亲亲热热围坐一旁,但今时诸事纷杂,远是谈不上了。
喻姝在外坐了一会儿,觉得寒冷,便回屋坐到西窗边。她随便拾来一本书翻看,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
有个人把她从案上抱起,睡梦里她觉得身子轻飘飘,好像浮在云上。接着,身上的厚重感一件件褪了,脖子边似乎招惹来什么东西,惹得她发痒。
喻姝从睡梦中醒来,黑暗中瞧见魏召南的轮廓。他还没上来,正坐床头。
“醒了?”
他笑笑看着她:“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岁是要守的,什么‘岁烛彻夜长明,寓意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我现在想来,那是什么骗人的话?有人自己倒先睡下了?”
喻姝愣了下,下一刻胳膊便被他提起,转眼,整个人已坐在他膝上了。他低眉睨着问,“你怎么不说话”,喻姝一时倒没什么想说的,下意识挣了挣胳膊:“做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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