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
“殿下, 手上的伤......”
魏召南仿佛没听见似得,拢紧两只烧焦香囊,怔怔坐了许久。也不知为何, 浑身开始发颤, 他觉得冷热交织。明明是五月的天, 竟会觉得寒凉。倏地,他一把抓住丫头的衣袖:“首饰呢!她的首饰呢!银镯翡翠都是烧不掉的...烧不掉的...去哪儿了?啊?都去哪儿了?”
吼得焦急又迷惘,俩丫头心里有鬼,都被他吓着了。
一个眼见要瞒不住了, 正要跪下认错。另一个伶俐点的忙拽住,忽然回话说, “殿下叮嘱了奴婢要全烧掉, 衣裳都是能烧的,只这些首饰烧不掉, 奴婢就托人送去银楼熔了......奴婢立马就去银楼讨回。”
熔了、熔了...
魏召南两眼无神, 只喃喃重复这几个字眼。末了他抱着两只香囊缓缓站起,冷笑, “熔了就熔了, 不必去了,那种晦气东西不用拿回来。”
五月末尾,皇帝驾崩的讣文传遍濮州。
弘泰从汴京赶回濮州的一路,听传信的人讲了官驿发生的事。说到那喻氏跟着男人跑了, 弘泰尤为惊骇,怎么也觉得荒谬。直到他赶回官驿, 看见房门紧紧关着, 丫鬟仆从们都候在外面,谁也不让进。
弘泰壮胆子在门外唤了声殿下, 里头没有动静。
他听赵知州说魏召南酗酒,整日见人都是神神叨叨,活像个疯子。这刹那,他忽然听到屋里有罐子砸碎的动静,险些以为什么不测。
正犹豫该不该冲开门,里头传来恹恹的声音,“进来。”
地上果然碎了一只酒罐。
魏召南四仰八叉坐在高椅上,发未冠,散乱披在肩上。那张脸本是极俊气的,他也懒得仔细修,下巴都长青刺了。魏召南臂弯里还抱着半罐酒,眼皮困得睁不开,“回来了?曹氏都送到卢赛飞府上了?”
弘泰:“是。那曹氏刚到京中才察觉不对,想要逃,很快就被制服了。卢赛飞挟曹氏父子威胁太后,把晖哥儿从宫里救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事......”弘泰犹豫了下,“官家宾天了。”
魏召南听闻,缓缓撑开眼皮,“怎么死的?”
“是病死的,死前还杀了好多妃嫔殉葬,都是往日雨露恩泽最多的。”
有四五十来岁,自潜邸始就侍奉的妃子。也有前两年王公献上来的,桃李未开,才十七八岁的美人儿。大周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妃嫔殉葬的先例。这一趟,她们都不知晓入宫没有子嗣,就是要死的;也没人问她们愿不愿活人殉。
弘泰心里可怜那些女人,大骂先皇残虐。
骂完,他又想起卢赛飞的叮嘱,说:“皇帝刚死,城里就乱成一团,各路不知哪来的兵,一下子打入京中,都被羽林军杀了。琰王虽然还没登基,但他怀疑是朝中的人作祟,派兵把几个官员府邸里里外外都围住,严加看管。还有一个鸣柳营的兵,他怀疑其与乱军牵连,通通要赶尽杀绝。我们仅剩的兵马早些年隐在北征大军里,暗调去北境一批,在中原腹地,手上什么兵权都没有,琰王日后要是想杀,怕是......”
弘泰没再往下说。
他看着魏召南如今荒唐模样,心头更是犯难。他想听魏召南说,那就去西北避一阵子。
魏召南静静想了会儿,猛灌一大口酒,“好,那就去北境。不过去之前,让人把喻氏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死也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要命了......”他冷冷哼笑起来,“她真不要命了......她做的好事,我要她遭报应,就是死,也该死在我手底下......”
弘泰得了魏召南的指令,立马安排人手往各州去,再小的县都有线人打探过。
快两个月过去,去扬州的线人都回来了,可没丁点消息。
比起她刚走那会儿,他气急败坏,恨不能杀了她。数不清的时日过去,已经好了些,没有整日的酗酒盼死。他还是恨她,想杀了她,但更多是一种生根的执念,不知由何而来,又想斩断的念头。
他想,要是她识相,能滚回来最好。要是不能,就算死,也要葬在一块,亏欠他的,下辈子也得偿。
快两个月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
魏召南在濮州待不下去,人已去了寿城。他花下重金,让寿城的知府派人满城贴告示。这日知府下宴,请来几个当地望族豪杰和仕宦之人。
红曲银灯,灵蛇水袖,一个舞着舞着,便舞到了魏召南跟前。
这知府听闻魏召南两年前娶过一妻,如今也不知怎么没有了。向来没有男人不贪美色,这舞娘又是他府上的。
知府便笑骂两声放肆,又迎着魏召南说:“这红罗眼睛向来挑,也不轻易主动走到谁跟前,可见殿下俊气倜傥,教这舞娘也看痴了。”
那舞娘的水袖已搭在他肩上,羞得不敢直视。
魏召南吃了一口酒,抬眼一瞥,实实在在是个俏人儿。画眉、妆靥,额钿,点唇,都是极艳丽的,犹这半羞半掩面,更朦胧的令人欲一探究竟。
红罗见他盏中的酒喝尽了,又施手倒一杯递上前,见他伸手接过,并不推拒,不由又多生几分绮念。
她只在魏召南身侧站着,时不时添两盏酒。一席完毕,知府瞧着盛王脸上隐有醉意,又不推掉红罗,想来也是生了念头。
如今琰王孝期过去,登基不足一月,京畿附近又各路人马冒出来,乱的很。这天下大势谁也不知,他瞧盛王也算人中龙凤,索性送个人情,命红罗扶他去厢房醒酒。
今夜是中元,魏召南来赴宴的时候便看见闹市有好多卖果食、楝叶、麻谷稞儿的摊贩,还有卖冥器纸帽,跳大神的杂役。每家每户都挂上题了祈文的红灯笼,睢河桥下,游湖泛舟,有不少放莲灯祈愿的人。
现在魏召南就坐在床边,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着红罗跪下,纤细的手指抚他靴子。他慢慢想起,好像除了喻姝,他的确没碰过别的女人。
很早以前觉得恶心,他便厌恶男女之事。到后来又不觉得恶心时,也只有喻姝一个。他不要妾室,一是觉得有了她,没必要再找;二是怕她难过,她年纪又那么小,性情那么软和,万一被人欺负了去......
现在魏召南想想只觉得可笑,什么软和?她都跑了,甚至为了跟男人走,能往他胸口捅一刀。她都不惜他的命,他又何必为她守着什么?
魏召南越想越是恨意上头,甚至好像找了红罗,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他任由红罗脱下皂靴,淡淡看她站起身,一点点褪去半臂水袖、薄衫、襦裙,身上只余了件覆乳的罗绢抹胸,露得纤细有致,窈窕诱人。
红罗见羞,袅娜地上前,坐在他膝头。魏召南顺手拢着她的腰,不知怎么,忽然胸口钝痛酸楚,想起无数个日夜,她也是这样在他怀中,会用小手戳他胸膛。
魏召南忽然抬起红罗的脸,蹙眉打量,总觉得不对......哪哪都差一点,没有她笑弯的杏眼,没有她身段软,没有栀子香。他的手指捏到耳垂,疼得红罗轻呼,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可他只死死盯着那只红翡耳坠...她从来只戴白玉温润的,这只红翡太俗了,也不比她的......
魏召南胸口越痛,越觉得烦躁,觉得自己可笑,到底在贪恋什么,她又有什么好呢。他索性将喻姝抛到脑后,什么也不顾,松开手,安抚了红罗一番。
红罗本还被他吓着了,见他此刻挑着狐狸眼跟她说笑,还抚着她背宽慰,脸颊红得要滴血。
她大胆地将手伸到胸膛,替他宽下外衣。正要去解腰带时,正好摸到两只香囊。红罗一讶:“这两只都焦了,也不知哪个粗心眼子伺候,竟还系上了。殿下若喜欢这种东西,奴的针线极巧,再给绣两只可好?”
说罢,就要替他摘了去。
魏召南一怔,下意识地要夺,却没来得及,由得两只香囊滚进床底。他大惊失色,不顾膝上的红罗,急忙推开她翻下床,也不管床底有多脏就摸进去,只顾着捡。
红罗无异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委屈倚着栏杆,还想他上榻心疼抚慰一番。
却见魏召南轻轻拍去香囊上的灰,把两只烧得焦黑的香囊拢在手心。起先,他盯着香囊,不知自个儿喃喃什么“是我不好,不衬你的意,你就要自己走”。
再看她时,已没有调笑风月的神情了。他脸色沉得很,“你扔掉它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说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颤着咬牙,一时之间竟不知要怪谁。
他仿佛听见她在耳边哭什么“你不要我了”,魏召南恨死了,忽然吼了句“是你不要我的”,青着脸,拢紧两只香囊,甩袖离开屋里。只留红罗一人在床上发蒙惊骇,暗骂一声,大中元的,真是见鬼了。
今夜逢上中元鬼节, 清早街坊邻里就说得热闹,这中元夜里鬼门大开,万鬼都要从地府出来, 探访子孙。
喻姝虽不信这些, 可每年中元都会上街买纸糊的幞头、冥纸、贡饼等物祭扫亡母。
石桥底下有许多放纸莲灯的人, 一盏又一盏萤火的小灯被放逐湖边,随着江流,不知要漂向何处,只听见身边不断有人私语祈祷, 有人低泣。
转眼十二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渐渐逝去, 喻姝已没有阿娘刚咽气那几年的哀恸。有仇的寻完仇,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恶气也快殆尽。她在湖堤边默默站起,低声喃喃:“阿娘, 我情愿你全忘了, 不恨地活下去。能活下去该多好......”
走出石桥,街上更热闹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 小贩吆喝不绝, 还有许多家戴鬼面、跳大神的班子。喻姝也钻进人堆看杂剧,有一出演的是目连救母。
后来天色渐深,喻姝正要打包回去,采儿忽然提点说, “娘子不是应了慎郎君,明日一起去看铺面么?咱们从濮州回来, 什么衣裳首饰都落下了, 不若去成衣居和银楼买两身行头吧?”
江陵如今多时兴鲜艳罗衫,以及旋裙、百折裙, 女子也多喜欢戴珠冠。喻姝挑了许久,才挑出两身。眼看这趟出门带的人多,索性多买了两匹绣缎,带回去做衣裳。
从成衣居出来,一进银楼,过来两个招待的女伙计。她挑出几支成色尚好的珠簪、手镯,正要结账时,忽然瞧见店家拨算盘的手边,躺着一对步摇,是海棠镶珠。
喻姝愣住,拿起它们细细打量。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呢,这对步摇做工精细,连一根棠丝也雕得栩栩如生。娘子要是中意,便买了罢,它也是午后刚来小店的,晚一步都要卖旁人了。”
这步摇分明是,分明是......
喻姝愕然地不敢相信,竟会在江陵见到。曾经他对镜,亲手给她簪的花,左支步摇的海棠瓣上有条细小划痕,还是魏召南双双比对之时,不慎被簪柄划到的。
她不会看错的。
原来自己一走,首饰就被他发卖了吗?
喻姝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觉得他这样做没有错,无可厚非。
既然到了这一步,她也笑着摇头:“身上银两无几,怕是买不起了,店家另寻有缘人罢。”
喻姝不断嘱咐自己不必再想,没有意义的。有的事她择了条什么路,都要硬脑袋走下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夜入睡,她竟梦见了魏召南。梦见大火那晚上,魏召南没有去救卢赛飞,而是骑马往她这来。这回他执住她肩头,认真地问:倘若我是这样抉择呢?你还会不会走?
猛地从梦中醒来,已经夜半三分,满头都是汗...
怎么会做如此怪异的梦?
月光清寒地落入纱幔,喻姝忽然瞥见腕上的玉镯。羊脂玉的镯面有莲花纹,这么久,她一直没仔细看过它——那天他把镯子穿她腕上,说是托人去南海求的,见过观音的祈子福镯,嘱咐她好好戴。
现在喻姝一想,便咬牙心狠,脱了去丢匣子,再也不见。
因为看不见,她不愿忆起的过往便不会再来了。
确实如喻姝所想的一样,当她有心不想要回忆,亦或是把从前当做一段梦,它就如流逝的沙水,渐渐淡出眼前。
尤其在江陵找了事干,有活可做后,她多半是梦不见魏召南的。即使偶尔梦到汴京的日子,也是秦汀兰几人的影子。
三个月过去,暑气大消,立秋来过,转眼间已经到了深秋。
半个月前,王为慎就接到祖父的书信,说等中秋忙活完江上的事,便带着一家子往江陵来,这个冬都在江陵过。可如今都到寒衣节了,愣是没有半点扬州来的信。
再过半个月,码头都得结冰,就连江陵江上的小活,王为慎都结束的差不多了。祖父那么一大帮子人,竟还没做完么?
王为慎实在放心不下,一个月前便打发亲信小厮回扬州看看。
今日,小厮正好回来报信了。
那小厮赶了一个月的马,脸都吹黄了。
冲进家门没站稳,险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为慎,连忙遣人取来茶水,让他喘口气慢慢说。
“没人了,王家的人都没了!”
小厮惊恐道,“小的刚到扬州城外,隐约就听到几个挑扁担的布衣闲聊,什么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门都拿不了主意。小的当时就心怕,赶忙拉人问是哪个王家?他们就说,‘扬州哪个王家能这么出风头?当然是石桥底下那家’,后来小的又马不停蹄赶到府宅,门外都是衙门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们才放小的进去!
府里人都没了!烛台、青釉瓷盏、金樽玉酌、屏风、字画......屋里值钱的那些东西,都没了。小的听官爷说,五日前的夜里,不知哪来一波贼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冲进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里的主人不在,下人们也跑,还把家里值钱的都顺走了。衙门查了五日,还没个因果。”
王为慎心急如焚,立马遣人收拾车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着回去,却被他拦下:“那伙人还不知什么来头,你这样随我回去太险。听话,就留在江陵,妹妹只需等我消息便是。”
王为慎下定决心不要她跟,话一说完,便招呼来四个壮婆子架她回屋,看紧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带的都备齐全后,王为慎带了三十来个小厮离开江陵。
秋风簌簌,过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经不比白日,夜里要冷许多。
一行人已经出江陵七十余里,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难见村庄炊烟。王为慎决定夜宿一晚,带着几个小厮兜兜转转,捡回来不少草梗,拿来烧火用。
他甫一回到扎营处,便看见木桩子上坐着一女子,正用火折子点火。
他愣了下,眯眼看清脸,气不打一出来,大步走来揪起她的后领子:“谁准你跟来的?!”
喻姝直呼痛,拍开王为慎的手。
王为慎瞪着她,妄给她瞪出愧疚来。谁知她毫无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块油纸包,“哥哥没吃饭就走了,我顺了几块你素爱的紧实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为慎不领她的情,鼻子哼声,扭头不看。
“好哥哥,别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会想尽法子出来,何必折腾呢?你看我这回出来,是自个儿偷偷钻进马车的,一个人都没带,可见姝儿必是要去扬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讨好,叹声道:“他们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着活口报信,显然是引你回扬州的。哥哥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么?我们是一类人,哥哥又何必来劝我呢?我能自保的,不会做哥哥的累赘...别赶我走,行不行?”
“你...什么累赘。”王为慎恨恼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晓的。”
她自小说话就伶俐,王为慎从前道理就讲不过她,如今更讲不过。他又清楚自己这妹子确实心里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并非是不能吃苦耐劳的人,想来想去,便也随她跟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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