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剥了衣袍,给他止血,用钳子从左臂的血肉中夹出一支断了的箭头。其一人用帕子擦去箭头的血,仔细看了看,抚须大叹:“所幸,无毒、无毒啊!殿下伤虽重,好在体格健壮,性命暂且无虞,只是如今失血过多,高热不止,还不知何时能醒。在下再开几帖补药,要煎好了送服......”
喻姝送走大夫,又亲自盯人煎好药送来。进屋时正巧见弘泰出来,她望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人,问道:“他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弘泰恶狠狠骂道:“琰王这等阴险小人!鄯王逼宫,琰王他师出有名清剿乱军,殿下与那几位王同商讨对策,出兵追杀鄯王。谁知琰王暗中自改战线,并不知会旁人,殿下三千人马对上鄯王两万的兵,这要老天从死人墓里挖活人!”
喻姝听完垂眸,静静走到榻边。屋外下着大雨,雨声淅沥,床头只留了两盏昏黄烛火。
她把魏召南的手掖进衾被中,忽然见他眉眼紧蹙,嘴唇翕动。她俯身凑近一听,听到他喃喃不解:“他们都想杀我,你为什么看不见?”
喻姝一愣,低声问:“谁看不见?”
他忽然抓紧她的手,抓得她生疼。魏召南双目紧紧阖着,却在涌动。好像要睁开,又睁不开,仿佛陷入梦魇。
“父皇,父皇。”
喻姝被他激烈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抽出手,听到他还在喃喃:“我为人鱼肉,任人屠杀......”她一直听到魏召南说想要它、想要它,还给我,都给我......
起初还疑了一下,是哪个它?后来确定,是想要皇位,毕竟他那么恨他们。
她伸手探进他的中衣,在胸口摸了摸,摸到一块方叠的软布,随后掏了出来。那是一块喜帕,是圆房夜她流的血,没想到他还藏着,真是怪癖。
只是这样的东西还藏着它做什么?那帕子沾的处子血,早有淡淡的腥味了。她低低说了声“这东西多脏,殿下,我替你清清罢”,随后便将帕子丢到烛台上,任烛火烧尽。
第50章 时局
此物是缘来, 也该由着它散去缘分。喻姝想,往后任长河水走,舟筏漂荡, 两人的际遇也只会越来越远。
不久后魏召南醒来, 找帕子找了很久, 连近身伺候的下人也一一问过去,竟没一人见过那帕子。他心下低骂,定是哪个不识眼色的拿去洗了,见主子恼火, 才生怯不敢认下。
他大病初愈,正卧在床头看卷宗, 心头老念着帕子, 一直恹恹没有好脸色。
直到喻姝端了温热的汤药进屋,二话不说, 亲手喂他饮下。他眉间一抹阴郁又消散了。
他咽了一口药, 定定凝着她的脸,嘴边有许多的话想说。譬如问她在宫中好不好, 又譬如, 他没醒来的时日,她是不是很忧心。
但这些无一不是废话,他想了想,还是全咽回去, 最后只问了她,东张楼出了酡颜的新胭脂, 在京中时下流行, 我给你弄些来好不好?
她笑了笑,好。
喻姝容貌本就清甜, 抿唇一笑,眉儿弯弯,更添不少意趣。那么无意间的笑,仿佛扫去了他病中阴翳。魏召南看愣了,把她手里的碗放到一边,抓来她的手贴向腰侧和左臂:“我这里中过箭,倘若箭头抹了毒,就要死在乱军阵下了。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不懂他这么问有何意义,只轻声:“殿下不要胡说,哪有人咒自己的呀?”
喻姝端起药,还要再喂。他却不肯张嘴了,直直盯着她:“好夫人,我是真想知道。”
“那么妾或许会守一辈子坟吧。”
她随口一说,又说笑道:“要不就是殉情?”
魏召南摇摇头:“我不用你为我死,你好好活着就行。”他似欲再说,张了张口,却是罢了,还没那么容易死。
他伸手摸她的脸,宽大的手掌有常年做活练武磨出的薄茧。这一阵过得匆忙,忙到他都很少在府中,每每听到她的动静,只能从下人口中。其实这样病着也挺好,他不用让人传话,她都会来亲自照料。
喻姝喂他喝完药,听他叮嘱说,最近不要出王府,汴京正是多事之秋。
“好,妾就待在王府,哪儿不去。”
喻姝见药尽了,还要吩咐再煎另一幅药。
等她煎了新药端来,经过窗边,便见室内人影晃动。看这背影,依稀分辨出是弘泰。
她并不进去,端碗伺在门口。弘泰的声音很洪亮,她也正巧听着一二,“卢赛飞已经抵达秦州地界,不日就能入京。”
喻姝心头一跳,卢赛飞手握数十万兵马,这时节他找来卢赛飞,难道鄯王刚逼宫,他也想宫变?
喻姝没有进去,在屋外等。漆盘上的药又凉了,书房外有守卫,不让下人仆婢靠近,喻姝只好原路折回,拿回去重煎。
路上碰见陶姑姑,陶氏一讶:“采儿姑娘怎不跟着伺候呢?”
喻姝笑道:“我让她回去取东西了。”
陶姑姑瞅了瞅四下,仆婢们都干着各自的活儿。她将喻姝拉到一屋檐角下,小声道:“老奴说话粗,可全是肺腑出来的,夫人听了不要嫌怪呢......您瞧瞧,求子药吃了这么久,肚子可还没有动静,依老奴看呀,子嗣的事儿得抓紧。如今喻家遭了难,他日判个什么罪谁也不知晓不是?夫人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眼见殿下也宠着,若是家中牵连到一二,要吃的苦头可不少。”
“哦?”
喻姝笑问:“那姑姑可有什么法子?”
这陶氏是皇后的人,派来就是管府中杂事,从不过问她的事。今日也不知怎么,莫名说起这个。
陶氏叹了口气,道:“上回殿下和您去西北,将寐娘子也带了去。可怜她命薄,年纪轻轻葬身大火。寐娘子一死,殿下身边除了您,也没个体贴伺候的人。殿下公务忙,自然记不得这些,夫人不若替他打点些。王府美人这么多,老奴瞧着那个叫巧喜的就不错,夫人抬举她伺候殿下,等她有福气生下孩子,您再将孩子抱去自个儿养,也不教膝下空虚。来日要是官家要给喻氏一族定罪,你这名儿底下有个一子半女,也可保得住自己。”
喻姝并不答应。
她隐约觉得陶氏别有所图,但不知道在图谋什么。就在昨日夜里,采儿把求子药偷偷端出去倒了,发现花丛中有人影闪过。后来采儿寻着踪迹追出去,正好碰见陶氏来送账簿。
依采儿的话说,陶氏最近老把眼睛盯她们身上,十分古怪。
喻姝热好汤药,重新给魏召南送回去。弘泰已经走了,她端着药进来,魏召南正坐床头,好像等她来一样。他用不大的声音问她:“用过午膳了么?”
“吃了一些。”
魏召南拉过她的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羊脂玉镯,套在她手腕上。这玉镯上有莲花纹,他笑着说:“我托人送去南海的送子观音庙拜过,此镯在观音娘娘跟前开过光,最有灵气。”
喻姝稀奇地打量,“它真好看。”
她并不拒绝,笑起来眼眸弯弯,平平无奇的四字从嘴里出来,仿佛带了甜味。今日晴光正好,惠风和畅,魏召南惬意地眯起眼,凑近亲她的脸颊。
他本来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一点事都没有。以为这个时候她肯定脸都红了,魏召南低头去瞧,想看见她的窘迫,却看见她神色轻淡。他忽然神思一顿,手足无措了。
“你......没有感觉吗?”
喻姝刚刚被吓到了,现在才回过神,咬唇拉住他的手:“怎么会,妾很紧张。”
她的话很快取|悦了他。魏召南心情大好,直接将人拽进怀里。
一个力度没把握好,许是他给忘了自己大病初愈,她的头不声不响撞在他胸膛,小手不慎撑在他受过伤的侧腹上,他疼得暗暗吸气,却始终不曾推开,手臂紧箍地环住。
中秋佳节,街上张灯结彩,京城各家酒楼都摆出了新酒。采儿清早刚上集市买了桂花酒,等到月上黄昏,院子摆了长长一桌,放上桂花酿的酒、石榴、螃蟹、枣梨等瓜果。
“官家的病现在都没好全,咳得经常,几次都出血了。他病成这样,琰王也不敢端上鄯王的事,真不知道给这个逆臣定罪还要多久。”
秦汀兰一边走,一边与喻姝说道。
今夜中秋,按往常惯例,宫中都要宴请达官贵人。可皇帝病得太重,太后又说宫里阳气本就不多,招来女眷阴气太重,不利皇帝养病,便只宣了亲王和宗室子入宫。
汀兰在长桌边坐下,话里隐约埋怨。
“不过太后娘娘对崔氏还真厚道,鄯王犯得可是谋逆之罪,她忘记那日囚她和圣人,杀宫妃的是谁了?鄯王都入狱了,竟还允崔氏住在王府,照料孩子。”
“鄯王有罪,可崔氏到底也没过错。”
“没有过错?”
汀兰扭头看她,质问:“我不信鄯王逼宫,她这个鄯王妃会不知晓?且说她知晓,要是瞒着不报,那也是赤.裸裸的谋逆之心!”
汀兰越说越恼,连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喻姝觉得莫名,方才还好好说着话,怎么一会儿就生恼了。她倒了盏桂花酒递给汀兰,笑道:“消消火,怎么还气上了?”
汀兰不接她的酒,只直直盯着喻姝:“五弟妹,你再好好说说,她有错还是没错?”
她不喝,喻姝自个儿将酒饮下,脸上带着笑:“好嫂嫂,我这不是偏帮别人说话,只是据实而论。崔氏如果真知晓鄯王不臣之心,她若是上报了,鄯王固然要完,官家太后一开始或许会念她有功,可慢慢的,却会觉得她背弃亲信,不会给好果子吃。她何尝不可怜,她身为女子,出嫁从夫,夫家如何她就得如何。挣脱夫家,旁人便会觉得她一个女人心思太重,不能留活。换我是她,我也会如此做,只装作不知。”
“你......”
秦汀兰听得目瞪口呆,惊叹这话也忒大胆儿,一头又不满喻姝竟这样驳了她。她想,喻姝在京中本就无多少知己好友,人也不是个凑趣的,若不是她上赶着,谁还会找?偏就这样不顺从,她恼得瞪一眼:“你有理你有理,我与你实在无话可说了!”
秦氏一怒,周围再没有人说话了。
喻姝垂眸,手指默默把玩绢儿。她明明不是爱与人争风的性子,今日也不知怎么,偏偏与秦汀兰论上这个。其实明明只要顺着秦氏的话说,便能避免一场争论的。
以往每每不痛快了,喻姝都会说两句好话给她听。她等着喻姝低声下气来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眼一瞟,竟还在低头玩着手绢儿。
汀兰一气之下站起,连共同赏月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招呼着自己的仆婢离去。
两人不欢而散。
喻姝心里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好累,为了不显露锋芒,要做的事远比彰显还多。她也无心赏月了,只把这摆瓜果的桌留给小丫头们,自己回屋,拾枕落睡。
玉盘高照,夜色朦胧。
时辰尚早,她并不太能睡着。只是身子一躺下,胃里忽然又泛恶心。喻姝急忙起身,跑到青瓷痰盂前干呕,却没吐出东西来。
她哗得一屁股坐在地案上,顺了很久的气。
也不知最近为何老犯恶心,昨日暗地里也找了两个大夫来瞧,都没有喜脉。因此她才宽慰自己,并不是有孕,毕竟她的小腹早就冻坏了,根本怀不了孩子。
那究竟是为何?
她琢磨之际,一股恶心感又泛上心头,催得人俯头干呕。
......
秋去冬来,喻姝没想到自己在王府已经熬过一个秋了。这种时日说快也快,听说官家的身子渐渐好了一些,已经能下榻行走了。只是还不能太动怒操劳,因此鄯王和吕家的案子一拖再拖,连带喻潘的罪都暂且搁置了。
依宫中御医之说,若是官家圣体能熬过今年冬天,等到来年春回暖,大病也就祛了,到时候便能入朝处置国事。
汴京的局势如今渐渐稳定许多。喻姝先前想离开之时,一直担忧琰王不轨。可自皇帝重病,琰王开始着手代理朝事后,变忙了很多,目光很少留在后院上。
今年秋收不好,到了寒冬岁末,京郊多了许多流民,此事更是忙得琰王无暇分心。
喻姝近日一直留心着朝中局势。
按目前而言,眼下的情形是最安稳的,毕竟官家的身子还能撑一会儿。可若再过些时日,等官家撑不住,各地势力纷涌而起,汴京的局势又该动荡。
今日冬至,官妇们入宫觐见。
腊月初雪,喻姝一身青罗翟衣,头簪十二花钗,眉点花钿。谁也不知华服之下,是一封数月前就写好的昭罪书。
跟往日的觐见一般无二——她先去拜见圣人,聆听教导。在众命妇围炉听雪,喝茶谈笑时,她一人孤身跪在金銮殿前,顶着身后风雪。
半柱香后,一公公抱着拂尘从殿内出来,两眼眯眯:“盛王妃,请入吧。”
第51章 殊途
喻姝小步走进金銮殿, 始终搭着手,垂着眸。走到内殿的书桌前,她双手奉上罪书, 而后扑通一声, 跪在绣了团窠纹的地衣上。
官家的目光从她身上流过, 带着审视。
他身染病气,神色间皆是疲态,不过苦撑着一副皮囊,日日靠参汤吊着精神。官家攥拳咳了两声, 须臾,缓缓展开眼前的奏疏。
喻姝大气不敢出, 甚至连头都没抬过。
她捏着手心的汗, 心下不知官家会如何定她的罪。喻家的事还在风头上,她又自曝欺君。她想过自己最好的下场, 就是如昭罪书上所求, 贬为庶人,逐出汴京。但她并不确定, 官家是否会因喻家的错而牵连她。
人总要赌一把, 才能换到想要的。
皇帝浏览后,将奏疏抛到桌上,“是该死。”
喻姝低头不语。
皇帝凌厉的眼风从她身上扫过:“你们喻家简直胆大包天,连女儿不能生养之事都要瞒着朕, 当朕是什么了?”
喻姝磕了个头,“禀圣上, 此事喻家并不知情, 全乃罪妾一人之过。是罪妾贪慕荣华,昏了头, 才将这天大的事瞒下。”
皇帝默然盯看她几许,忽然冷笑,笑声变得浑厚又沙哑:“朕真是高抬你了,当初念你嫁作王妇,不曾因喻家之事降罪牵连于你。你既有心认罪,好,那便依罪书之言,废去婚事,贬之庶人,逐出汴京。”
喻姝叩拜,深深磕了个头,大念圣上隆恩。
她没有想到,一切来的竟是如此容易,容易到好像身在梦中。但下一刻,皇帝便招呼了大太监进来,不知吩咐了什么,那太监匆匆出去。再回来时,将一碗药摆在她跟前。
那药汤是黧褐的,并没有气味。反而是太监走近时一身的雪气,冷得她牙打颤。喻姝盯着药迟疑,听到皇帝咳了一声,轻悠悠道:“喝了它你就能走了。”
喻姝一时愕然,不敢动,又朝皇帝磕了个头。
皇帝放下奏疏,从龙椅上起身,缓慢却带着无上压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
“朕不会杀你,但这药你今日必须得喝。抗旨不遵,会是死罪。”
喻姝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抬。她眼下发急,心知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手足无措,四下茫然。
以前遇难,再难活下去她都能想办法。可是这回在绝对的威严跟前,她意识到所有的挣扎都会徒然无劳。
她害怕地不敢抬头,更不想喝那碗药。皇帝等得不耐烦了,挥挥手,大太监便摁住她的脑袋,呼进两个太监制缚她,迫她抬头张嘴,硬灌下一碗药。
喻姝被呛得重重咳嗽,一晃神之间,双臂已从两个太监的束缚中松出来,发麻地撑在地上。
她终于抬起头看皇帝,想问是什么药,开口,却忽然发觉气息变得这样虚弱。
皇帝没出声,递了个眼风给大太监,那太监又走了。
喻姝跪在地上,寒冬的天儿,窗外是腊月飞雪。即便殿里燃了暖炉,她却觉得周身慢慢变冷。
眼前渐渐糊开,化成清淡的水。她急忙地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所有的一切却融进黑暗,让她失去了意识。
仙人羽化而登仙,她觉得自己飘飘然,仿佛做了神仙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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