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姝解手后出来,走到后偏殿时偶然经过一间放杂物的矮屋。门没有关,吹进屋里的雪花仍没化,显然今早有人来过。
她路过时,稍稍往里一探眼,只见满墙面密密麻麻的刑具,什么铁索、鞭扑、木制杖具......不在话下,像是狱里折磨人犯的,但又不太像。
她看得猛然一骇......这德阳殿虽偏远些,好歹也算禁中宫室,怎会有这样的屋子?若是真用来关人犯,又是关着什么样的人?
第27章 送女
喻姝回到庭院时, 魏召南正站在梧桐树旁。他很自觉上前拉过手,见她神情微怔,不免问:“怎么了?”
喻姝摇了下头, 忽而注意到这一棵高壮的树。
她想起, 王府也是有种梧桐的。可她进宫以来, 除了德阳殿,就没在其他宫殿见过梧桐树。难道这里是他从前住的地方么。
“方才妾经过了一间刑房......那里是?”
喻姝琢磨一番,还是问出口,但魏召南却没有答。她感觉他的手指紧了紧, 好似有一股肝火在身。可是他却撩起眼皮,淡淡笑说:“那没什么, 夫人不必在意, 我们走吧。”
他不愿说,她也不强求问。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走在雪地上, 偶尔有寒风, 魏召南把她往怀里圈了圈。他比她要高出许多,她的脑袋刚好到他的颈窝处。他感受着她冰凉的发丝, 忽然大手隔着衣裳, 摸过她的小腹。
头顶传来低低的声音:“夫人会得偿所愿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这些日子他肯同她行房,正是为了求一个子嗣。
喻姝实实在在知晓,自己是生不出的。她不愿瞒他, 可是如今她还要借盛王夫人的名头走下去,暂且离不开他。
她努力做好一个贤妻良母, 笑了笑:“殿下放心, 妾也会让寐娘尽快生下孩子。”
魏召南愣了下,只颔首, 不作他语。
盛王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宫道。
喻姝走到马车旁,采儿帮她扫了扫肩上的残雪,进入车舆。里头还是原来那张软厚的被褥,点着暖炉。喻姝坐好后问道:“昨夜圣上把你们押哪去了?”
采儿说:“我们跟鄯王的人马待在一块,后面又来了好多搜身的,什么也没搜出来。夜里鄯王还来闹了一趟,他睡不惯宫室的床,嫌太冷,欲要带侧妃回王府歇息。守将不让,此事还闹到了圣上跟前,没得好一阵训斥。”
鄯王本就是心浮气躁之人,又娶了个沉不住气的妻子,日后也是有的受。
......
这几日贵妃丧仪,又到头七,喻姝前后也入宫两趟。
期间还有一天回过喻家,喻潘把庶妹领到她跟前,说:“为父早跟盛王提过芃儿的事,说句僭越的话,圣上已经五十三,早要思虑储君之事。那几位王谁不知道子嗣之重?琰王这时候丧母,倒也真不会披麻戴孝三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喻姝被接回喻家后没住多久,与这个庶妹也仅有几面之缘。
喻梵相貌并不差,因为她小娘便是个美人胚子,还是林如蔲的陪嫁侍女。
当年林如蔲跟喻潘尚在如胶似漆时,便主动把自己身边的貌美侍女送到喻潘床上。
对比前妻王氏只会吃醋,还不肯他纳妾,而林氏却能主动在他身边塞人。喻潘是个重美色的,早前便对林如蔲的侍女有所念想。得此机会,不免大为高兴,夸人懂事。从那之后,对林氏更是百加百的好。
林如蔲身上是有些拿捏男人的手段。
喻姝看向庶妹,只见人头上绾了少女双髻,簪上两支不俗玉钗。额点翠梅花钿,眼眸含羞,石榴娇唇。如今才过豆蔻,正值十五,是个灵生生的俏人儿。
样貌甚至比汀兰,琅画几个都要好。
女儿家的性命生死在喻潘眼里又何曾算过什么?
他把她接回汴京,要她嫁人,为自己的儿子谋好仕途。他利用她,也会利用芃儿。
喻姝想起琰王此人之算计,只觉得水深,眼睛盯着人家看,暂时还拿不定主意。
芃儿瞧出她的犹豫,心下一时不悦。
她和喻姝甚少来往。
以前人人都夸她生得好,甚至连常去赴宴,见过众世家闺秀的嫡母林如蔻都说过,她的容貌是远胜于许多贵女的。
可这位嫡姐回来后,便很少有人再夸她。她也暗暗比较过两人的容貌,自知是不如人家的,心下早生了嫉妒。
如今见喻姝竟还犹疑,梵儿只笑她爹怕是养出个白眼狼来。
自己过的得意了,连个亲妹妹都不愿帮。果然是在扬州那种小地方长大,跟汴京里的闺秀没法儿比,半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
芃儿再不悦,碍着身份摆在那,又是有事相求。只好娇婉笑说:“长姐何必挂虑太多,许多事爹爹可都替你想好了。妹妹自知出身不高,只求以侍妾之身进琰王府邸,姐姐便帮了妹妹这番痴念,也当帮咱们喻家,帮姐姐自己。”
喻姝心思活络,一下便听出梵儿的话。只是听明白之余,又觉得气恼与可笑。
她本还觉得女儿身,生生不由己,更何况还是喻家的女儿,竟还想着帮帮梵儿,还这样年轻,不愿妹妹踏入那种是非之地。
如今看来,倒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梵儿只以为是她小气不肯帮,自己更是一心想踏入琰王府。
琰王府有什么好?做个侍妾又有什么好?终究还是为人妾室,伏低做小一辈子。更何况是梵儿这等娇俏容色,荀琅画便是再温婉,心里又真能毫无顾虑,大大方方地容下?
即便将来琰王当上皇帝,梵儿真有命活到做宫妃的一日,一辈子困于宫墙又有什么好?杜贵妃如此尊荣,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此事父亲不已问过盛王了么?我能拿什么主意呀。”
说罢,喻姝看向庶妹:“其实琰王侍妾也未必有什么好,倘若荀氏容不下你呢?”
梵儿见她推脱,神色也生了些冷意:“盛王殿下自是要帮的,今日爹爹也不过是跟长姐说一声,探探长姐之意,哪曾想这等小事长姐都要迟疑。长姐又何必担心正头夫人容我不下,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还是琰王,长姐不试试,现在就觉得不可行了?哪怕琰王不中意,不收便是,爹爹与我都不在意,长姐又何必怕丢了自己的脸面?”
喻姝经她这么一说,不由被气得冷笑。
她尚没有渡化众人之心,见自己好心还被梵儿踩了一脚,也就由人家去了。
她平复了心绪,只好笑道:“既然盛王要帮,父亲和妹妹也有意,我岂能不帮呢?不知几时送妹妹过去?父亲又需我做些什么?”
“盛王会先跟琰王提一嘴。”
喻潘绷着脸已久,终于开口。他对自己女儿的容貌向来自信,即便梵儿跟喻姝比是差了些,跟二人却是有几分相像在身上。
梵儿也是极为出挑的。
他缓缓道:“依祖制,正月十五圣驾须要出行上清宫,这两年圣上力不从心,都是让琰王代行。那一日命妇是要朝见的,你只需把梵儿带去,其余什么都不用做。”
喻潘说完,心里已经有了谱。
凭他梵儿的美色,若是主动讨个趣儿,天下有几个男人不动心?
纵是琰王,也不能免去。
喻姝经过堂屋的时候, 正听见林如蔲跟妇人们说笑。
她们夸林氏这个嫡母会教养,女儿嫁进盛王府,两个儿子都成了贡士, 可见大富贵在日后。
林如蔲藏不住唇边的笑意。
一边笑眼看人, 一边拍胸脯轻叹:“姝儿如今能是这番模样, 我也不算愧对她娘。姐姐们也是知道养个孩子有多难,她娘心性傲,执拗!当年非得带女儿回扬州去,你们也知道, 所谓商贾、奸商,八百个贪银子的心眼, 能怎么好好教养孩子?姝儿刚回汴京时, 我可是教得苦啊。”
妇人们一阵唏嘘。
喻姝捏了捏裙角,眸色发冷。
她垂眸想了想, 不过须臾便扬起淡笑, 提着袅娜的步子迈进门槛:“母亲安好,各位姑婶们安好。”
一声打破满堂笑语, 妇人们见是话里正主来, 不禁纷纷住了口。
林如蔲善笼络人心,同旁人说话也擅夸几句,夸得人舒坦。今日来做客的这几位妇人,都是与之交好的, 连带着心里看低了喻姝几分。不过毕竟盛王夫人的身份摆在那,她们倒是不敢承喻姝的礼。
“你父亲不是正教导话呢?怎么来了?”
林氏淡淡一眼。
女人的美多为两种, 一种妩媚掠夺, 一种清丽无害。喻姝则是属于后者,生得美, 明媚可人,却让生人指不出骂狐狸精。
如今她盈盈往中间一站,裙摆敛动,倒让妇人们一时惊叹。
“教导完了,父亲还要我找弟弟去呢。”
只见喻姝脸颊带笑,说罢环顾了一周屋子:“嗯?怎不见弟弟呢?我还往他院子去了一趟,也没见着人,还以为在母亲这。”
喻潘并没要找喻成邺。
林如蔻也不知道喻姝在骗她。现在她见喻姝进来,心里头正有一股烦劲,却不好太显。便耐着性说:“快春试了,邺哥儿也忙,这两日不得闲,今早出门跟几位友客做学问呢。”
喻姝哪能不知道她这个弟弟到底做什么去。早上采儿还回禀,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德福街上,又是去宿温柔乡了。
在座妇人们一听,再叹喻成邺读书之用功。
林如蔲本就极满意自己的儿子,被人一夸,更是心思飘然。喻姝忙补笑说:“弟弟如此辛苦,必能登科,日后光耀门楣便指望他了。”
林如蔲摸不清喻姝的主意,也不懂这个便宜女儿是不是想巴结奉承自己。
也是,她既想飞上枝头成凤凰,这汴京只有喻家是她唯一的支撑。不奉承嫡母,还能奉承谁?只怕她这样的出身走出去,也要被那些皇子妃们小瞧了去。
他们喻家肯接回她,对她已有再造之恩呢。
来日邺哥儿功名成就,往上高飞,她既回来做家里的嫡女,占去的便宜必是要还的。
林氏暗笑,此番作想。
正月十五要赴上清宫,十四的晚上,喻家就把梵儿送来盛王府。
王府的随侍太监十七吩咐人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安置贵客。喻姝往梵儿屋里去时,正巧碰见十七。
喻姝瞧了眼他手上端的漆盘,有一件石榴红的薄纱衣、月华柔缎的小衣。小衣肩头只结了两根细带,轻轻一扯就能断,布料甚少,这样的衣裳她也见寐娘穿过。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谁让你送来的?”
“是殿下。”
喻姝一想,大约懂了。魏召南是想夜里送梵儿见琰王,让好事就在上清宫成掉。
梵儿是想入琰王府,甚至不惜做个侍妾。但这一举动,快得让喻姝吃惊。
琰王连梵儿的面都没见过呢,他怎就料定人家会相中?
就这样赤|裸地送上床,再不要,如何保全颜面地送回来。魏召南只需引梵儿见一下,成不成都不干他的事。他这么做,是不是也有所图?
十七是他的心腹,知道他不少事。
意图已经如此明显,喻姝也懒得绕弯子,只问:“若是我这庶妹不想穿呢?”
十七是个面容清隽的干瘦太监,此刻笑了一笑:“殿下只让奴才给姑娘送去,她会穿的。”
“那你去吧。”
喻姝也不再管梵儿如何,照例问了几声暖寒,便乘着夜色回院子。
内室桌上有一小碗温热的赭色汤药。她凑近闻了闻,苦味浓重。魏召南从里间出来,已褪去外袍,身上只穿了件单薄中衣。房里还燃着暖香炉,于他而言并不算太冷。
“这是我找郎中问的药,求子药。”
他单手提碗递到她唇边,笑笑:“夫人趁热喝,冷了药效便要散。”
喻姝迟疑了下。
药就算再灵,她喝了也是生不出孩子的,何况味儿还如此难闻......要不送去给寐娘喝,别白瞎了一碗?
刚要开口,魏召南见她不情愿的模样,以为是闻着味怕苦。
这药是很苦,他也料到她不想喝,早备好了香糖果子塞她手心。他俨然把碗贴到她唇边,喻姝不得不梗着脖子硬喝下。
那药极难喝,一触舌尖便苦味翻涌,苦得她几乎没法品味,哗哗灌进肚皮里,事后忙剥了香糖果子塞嘴里。
魏召南很是满意,狭长的狐狸眼都惬意平抬。大掌又摸到她的肚子上,“夫人别不信,这药是真灵验。那个郎中人传华佗再世,妇科圣手,几十年云游山水,前几日才来汴京城里,求子药可是百两银子一帖。以后还会有,你不要嫌苦偷偷倒了。”
“这么贵?”
他不可置否地颔首。
灵不灵不知道,但一口一百两还是让喻姝十分肉痛。她暗暗想:这种又贵又难喝的药更不能白白浪费了去,应该送去给寐娘喝。
魏召南并非不知她过往费尽心力,在崔氏、在喻家下的功夫。可是现在喻姝听了话,乖乖点头的模样让他觉得像只软猫,他竟一时困惑了,究竟哪一个才是她?
也心想,或许不该辨得太过明白。他可是她的夫君,她待他跟旁人必是有差别的。如今她肯乖乖听话,还能一口咽下这等苦药,终究是因为想要他的孩子......无论是爱他也好,还是求子傍身也罢,那都是心里有他的表现。
魏召南一想,就有些欣慰,不免眉色飞扬。他伸手摩挲她的脸颊,那小脸软绵绵,粉得像颗桃。
以前恶心男女之事的时候,魏召南想,他是厌恶子嗣的,他一辈子都可以不要子嗣。
在他眼里,孩子不过是另外一个人,从他这而来,但与他无干。甚至他想,他自己受尽屈辱折磨,过得不好,子嗣凭何能踩在他的肩膀上。它若真是他的孩子,便该像他一样,从血海仇恨里爬出来。
魏召南坐在椅上,也拉她坐怀里。
他摸着喻姝的脸,想到的却是,如果是她的孩子,或许会不同些。如若像她一样可巧讨喜的话,那便不用遭他的苦。
魏召南觉得可笑。明明是她盼着子嗣,如今他也倒稍稍盼望了。
夜烛灯暖,怀玉生香。他抱着她坐,脑海里想过许多,最终化为丝丝绮念。
他的手掌先抚在她后颈,徐徐挪向上,按住她的脑袋。他微微仰头,与她唇瓣相贴。
喻姝忙推他的肩头:“月事在身呢......”
他不吭声,手指挟住她小巧的下颌。稍用力一捏,她便被迫松了檀口,任他滑进掠夺城池。魏召南手掌探到裙摆里头,不似往日般柔软,丝毫无阻,此刻摸到厚厚的布料。
他顺着凹陷处往里按了按,喻姝浑身一激,下意识地夹住他的手。她垂着脑袋,脸色涨红,轻轻拽出他的手掌:“是真不行的。”
魏召南被她这模样逗笑,惬意地抬眼,盯着她看:“可你今晚喝了药。”
“大不了妾月事过去,再喝就是。”
“好。”
他笑得更舒心了。
眼下喻姝还在因中了他的话术而懊恼,那时还不知晓,其实前番种种,都是为后来种下的因果。
十五的这一日,喻姝也如众多命妇一样,带着侍女与庶妹梵儿诣上清宫。
梵儿自认为此回出行乃是为家族挣门路,因此凝望这座绣闼雕甍的宫苑之时,底气十足。
她今日特地妆扮过,头梳流苏髻,乌发编挽,用两只碧玉簪与绸缎细带扎住,霞丽的带梢垂在肩上,清美动人,极显少女的明媚。
面画眉黛,唇点石榴娇。
外头是一身极规矩的青碧绣荷冬裳,谁也不知,她里头穿了身勾腰,极衬唇色的绯丽薄纱,细带小衣。
只等今晚入夜褪了给琰王看。
第29章 像她
上清宫修建于皇城的东南角, 东华门街的北面,外沿夹着官道,乃是建在市集街道里的宫苑。
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 皇帝须按照祖制驾临上清宫设宴。
这两年圣上未出行过, 都是琰王代行。但今年又稍稍有些不同, 因为琰王的生母,贵妃杜氏丧仪才过。每年元宵宫宴,便是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大周召一个祥瑞来, 便是再难,此宴都得用心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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