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姝刚走过长长一条昏暗荒凉的宫道,如今花柳逢村,不由被眼前的燃灯美景吸引了一下。
喻姝回眸望他,瞳孔映着灯火斑斓。她还记得魏召南的话,不免问道:“为何呢?”
“会招致猜忌。”
她感觉手忽被他用力捏了下,耳窝传来淡淡的声音:“因为当年卢父不是战死,是圣上杀的。”
喻姝神思一震。
她心思水灵剔透,只这一句话,来龙去脉在脑海里渐渐有了影。
她记得,卢家世代武将,各个子弟识字开始便能读兵书,八岁随父叔进沙场,过惯了风沙夜宿,刀光剑影的日子。
卢赛飞的父亲也是大周一代名将,用兵如神,屡战屡捷。
卢父在时,几十年行军打仗,威名在外,漠北的边陲小国们还不敢来犯,连最大的吉鲁王庭,亦派遣使臣年年朝贡。卢父死后,吉鲁开始带头蠢蠢欲动,圣上另遣云麾将军领兵十万出塞,竟然三战三败。
而卢父确确实实实死在西北,要么是圣上勾结狄戎,设下圈套。要么是在他身边安置内应,或许是他所信任的某个将领,杀了他。
而圣上杀他,便是为了不让杜贵妃把公主嫁入卢家,不让两家结成姻亲,从而压制杜家的权势。只要卢父一死,卢赛飞就得辞官,三年丁忧。
三年,圣上他足以清扫卢家在朝廷里的根基。
可是他也没想到,三年后吉鲁如燎原之火烧到大周。杀了人家,又要动用人家的儿子为他带兵打仗了。
喻姝忽然想起当日去卢家劝解时,大娘子是如何疏离冷淡,给她下脸子。原是心里有这样的恨在身上。
死了卢父,怕狄戎来犯朝廷缺勇将,就动用卢赛飞。又怕卢赛飞屡打胜战,日后建功立业,功高盖主,要卢家的小儿子进宫为质。
确实是...好毒的一盘棋。
喻姝想透之余,发觉脚下迈进宫门的步子重了,冥冥之中似乎加了铁链。
她猛然想起,就在前不久,年关卢赛飞班师归京。魏召南带寐娘出门,好像是见卢赛飞去了......心地一阵阵暗下来,似乎踏入了迷雾之境。
那是不是也是一盘棋?
他为何要见卢赛飞?
为何带了寐娘?
像此类的事, 喻姝从不会去问他,因为她觉得便是问了,他也未必肯说。
魏召南待她是好, 正妻该有的尊荣他都给了。可是他不止待她一人好, 芳菲堂的每个人, 他都能和气说话,给的吃穿用度都是好的。
喻姝一路上想过卢家的事,想过他的事,始终没吭声。
她仍由他握住她的手走, 经过无数座林苑宫阙,越往大内, 端漆盘食案鱼贯来往的宫人也越多。除夕的夜晚寒冷, 她还是适时地把手抽了出来。
他们先往福宁殿听训导,这时殿里已经来了肃王夫妇与鄯王。
除夕不比寻常宫宴, 皇子有了妻室便要带来, 而今夜鄯王却只孤身一人来。
皇后坐高椅,面点梅额, 一身深红纬衣迤逦长延。她吃了一口茶, 忽看向鄯王:“怎不见你带崔氏来呢?”
“麟哥儿近日染上风寒,热烧不下,她心急呢,在府邸亲自照料。”
麟哥儿......
就是年初被崔含雪换掉的孩子?
喻姝静静坐在底下座, 身边的秦汀兰眼角微俏,掰着指甲, 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皇后雍容的脸上浮出担忧之色, 放下茶盏:“那孩子还未满月,又是岁冬, 不比大人能耐寒。过会儿宴后,本宫让徐御医也去瞧瞧麟哥儿。”
鄯王说了两句谢恩话,再打量一眼皇后的脸色。忽而低下了头,有点不敢看人:“母后,还有一件喜事。”
众人神色忽地凝起。
饶是喜事,见他如此,也约莫知晓几分不好。喻姝回想起鄯王在校场羞辱人、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一看这时的胆怯,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知道魏召南该是恨鄯王的,顺道瞄了眼他的脸色。比明显看戏的汀兰、肃王不同,魏召南只是顺着手中的茶盏,目光平淡得如月下清泉。
“母后可还记得我那侧妃吕氏?她去年刚小产,好在今年养好了身子,前两日大夫给诊,竟又有身孕了。”鄯王抬头:“今日我带了她来,向母后讨要个恩典。”
“难怪不带崔含雪来呢。”汀兰掐了把花叶,极小声道。
喻姝忽然想起很早的一回,也是她初初嫁来时,秦汀兰曾提过鄯王的侧妃,似乎还是位得宠的人物。
吕氏......
鄯王的生母是吕昭容,吕氏应是他外祖家的表妹。从这来看,情分却是要比崔含雪深些。
“你今日带她来了?”
皇后双目微眯,半晌后都没有言语。殿中众人也没人吱出声,鄯王更是不敢言。
他突然暗暗后悔带吕氏来了。
因这女人一句话,几滴眼泪,倒没得让他走这一遭罪。也怪崔氏那婆娘不懂事,她又不是大夫,留下来麟哥儿就能好了?要是她肯来,皇后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此时殿外忽有动静,竟是大皇子夫妇与琰王夫妇已到。
皇后瞧见琰王,脸色有所舒缓,笑着让四人平了身。终于吃了口茶,连连道两声也罢,问鄯王:“既来了,那她人呢?”
鄯王面露喜色,忙道:“就在殿外候着,儿臣让她进来给母后磕个头。”
说罢,他便外出领回人。
只见一雪肌美貌的女子袅袅进屋,跪身伏拜,众人的目光皆聚到她身上。
鄯王见此,面上颇有得意之色。他这表妹婵儿,可是难得的美人。崔氏的容貌已经算不错了,但婵儿还要更甚一筹。
前不久魏召南大婚,鄯王见他娶了个天仙似的夫人,心头本就不舒坦。可喻氏在大家跟前又不常说话,旁人说笑,她也只会应几声,可见是个没趣的木头。而婵儿嘴巧,又懂讨人欢喜,还不知比喻氏强上多少。
一想到这个,鄯王可算好些了。
喻姝本也在打量这位侧妃,原还在心念,是怎样的人物能逼得崔含雪无立足之地,哪怕偷换孩子也得稳住地位。
如今瞧见是为感叹——实实在在是个柔弱美人儿。何况还是吕家的女儿,虽为侧妃,出身也不差。
鄯王的喜怒常在脸上。琰王从来都是瞧不起他的,如今见他换了正房,反带个小妾,心里更是笑人蠢。不过也约莫知晓这样做何为——
琰王的目光在侧妃柔软的腰肢、鹅蛋的脸颊上多停了几分,姿色是不错,也难怪把四弟迷成这样。但比起五弟那位可人儿,还是逊了些。
一想起没得到手的女人,他心里又痒痒了。
......
皇后望了眼窗外天色,除夕家宴也要开始,不欲再多蹉跎。
心里又清楚鄯王带这侧妃来想做什么,她自然是肯的,巴不得鄯王做多错多。可一念及自己帝后的颜面,不想落人规矩不正的口舌,便只好赏赐了些东西,让人先在福宁殿待着。
一干人等随皇后仪驾往碧霄阁去。
今日来宫宴的,除却皇帝的宫妃,还有许多宗室之人。低矮乌木案上菜肴丰富,有主食、羹汤、三色糕点。单鹅肉便有炙鹅、白炸春鹅、五味杏酪鹅三种。
见过礼后,喻姝同魏召南入座。
皇帝应是极看重琰王的,特特与他说了好些话,连带着几位世子也在笑夸琰王。
碧霄阁十分宽敞,中间笙歌曼舞,明明也隔了些许远,偶尔几个字眼还是能飘过来,什么文采斐然、谦逊儒雅、思敏好学......
更有甚者夸他不在女色上留心,作风雅清。喻姝想起他的女人确实是诸王中最少的,房里只有正头夫人和一个侍妾。
说完便有一道眼风刮过魏召南,某个世子笑道:“咱这殿下好,不贪女色。有的府里不仅一堆美人,连秦楼楚馆那种地儿也得逛逛,可不知是不是从他娘骨子里带出来的下贱。”
喻姝倒茶的手闻言轻轻一晃,水花溅落手面,烫出丁点红星。有人抽掉了她手里的茶盏,拉过葱白的小手,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过手面的水渍。
魏召南淡笑:“夫人做事也未免太不稳妥了。”
此话正说,忽然一声巨响轰然,满桌山珍佳肴的玉盘扫落在地,喋喋嗒嗒碎成几瓣,乌木低案哐得一声被推倒。
喻姝连忙望去,只见正对面的杜贵妃口溢鲜血,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华冠散落,两只瞳目瞪得圆大,死不瞑目。
众人一时间皆是惊骇不已。
伺候贵妃的宫婢嚎啕,琰王目眦欲裂穿过正中的歌舞,连带撞倒数十个歌伎,跪在生母身旁紧紧搂着:“传御医!传御医!”
与此同时,大太监扯着嗓子高呼护驾,上百个佩刀侍卫蜂涌而上,将碧霄阁层层围住,剑拔弩张。上一刻还是华庭笙歌,下一刻肃杀猎猎。
喻姝纵使有点胆子,但何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心下突突地跳,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万千浮云过脑,她竟想起薄皮史文里说的宫变,还是除夕这一夜,阁外尚有噼里啪啦的炮竹,一如噌噌兵刃交接。
魏召南眼色变深,捏了捏她的手。
皇帝从高台上快步下来,盯了眼贵妃,又伸手去探气息。
不久后,终是神伤哀然。他的双目本就深邃威严,此刻更像是要吃了人,只是碍于帝王颜面,才没使他当场斩杀。冷冷森笑:“胆敢在御前行刺,真是好大的胆!彻查,给朕彻查,碧霄阁所有人都不准离去!”
座下众人脸色惶恐, 只因皇帝威严过甚,没一人敢窃窃私语,均是忐忑跪于地。
偌大的殿内只有琰王抱着贵妃的尸身, 急声催唤, 荀琅画陪他跪着, 亦不敢出一言——是了,他定是不敢信贵妃的死。
天寒地冻的除夕夜,即便铺了天华锦纹的地衣,也是冰凉刺骨的。
众人不知跪了多久, 从大内侍卫搜查桌案,再至全署的太医都来, 却只能跟他们一样惶恐跪在地上。
喻姝的双腿都要跪麻了。
离了汤婆子, 身上又冻,不由倒吸一口气, 暗念道:难怪都说杜贵妃圣宠优渥, 皇帝竟是这样气恼,皆有让人陪葬之势, 不找出真凶不罢休的念头。
她瞄了眼魏召南, 只见他虽跪着,面色依旧淡然——好似从始至终,他的心绪都没有太大起伏过。反正她是没有见过的,他在人前淡笑如菊, 无论别人辱他,打他, 眼眸中都不见丁点情绪。
皇帝终于道了句平身, 喻姝觉得仿佛抓到光了,一刻也不落地起来。她跪得太久, 腿发软,眼也冒星,魏召南及时掺了把她的胳膊。
一个侍卫从碧霄阁外进来,附在大太监耳边嘀咕了声,大太监脸色微变,只好搭着拂尘,上高台匆匆与皇帝说。
皇帝听后神情骤变,忽而看向身侧雍容华贵的皇后,沉了口气缓缓问:“你今日午后,让人给贵妃送了一碗虾玉鳝辣羹?”
此言一出,众生寂静。琰王眼眸猛地一抬,隐隐有怒意。
“陷害......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妾身!”
皇后忽然想起这碗羹经过不少人的手,忙抓起陪她同跪宫婢的胳膊:“你......你说,你送羹时可碰着什么人了?”
那大宫婢是皇后早些年陪嫁来的,做事还算稳妥,若换作其他婢子,定是要吓破胆了。
贵妃的死,这么大块石头悬在脑袋上,她还是有些怕:“似乎没碰着什么人......奴婢把羹送到贵妃娘娘跟前后,便离去了,而后娘娘有没有立马用,或是殿里又来什么人,奴婢就不知晓了......”
皇后的脸色更是惨白。
她从来游刃走在后宫之中,这回贵妃的死自认清白。下过的毒刀子是不少,但她毕竟身为帝后,即便再想一个人死,也绝不可能明目张胆就下,何况还是宗亲都在的除夕宫夜宴。
如果真按她心腹说得那样,未曾遇见过人,那毒便不会出现在这碗羹里。可是头一遭,她为何觉得如此苍白无力,就好像有人故意设局要整死她。
是谁?会是谁?
她一直慈眉善目示人,阖宫上下敬重她,听她的话......还要以毒杀贵妃的名头陷害她,谁又能做到这个地步,毁掉所有证据?
皇后还欲再说。
“够了。”皇帝冷冷喝道:“你虽疼爱琰王,眼中却容不下贵妃,生怕她日后与你相争可是?”
今夜除夕家宴,尚且有一干宗亲女眷都在。
皇帝喉咙的话刚要出口,也拐弯变了话术,嫌恶地丢开手:“这点烂账事,回宫再和你好好算!即日起,你便禁足福宁殿,其他人等无朕旨意,不得踏入。”
皇帝一句话,已经定下了皇后的罪。
底下众人虽不敢抬着头,皆竖了耳凝神细听,几分看戏,几分唏嘘。
这场夜宴,皇帝已经疲惫了,最后说此事还尚有疑影,碧霄阁的每个人都是可疑,便暂且扣押在禁中,不得离去,会派遣女官来一个个地搜。
末了只留琰王夫妇仍守着尸身长跪殿中。
出来碧霄阁的时候,魏召南问她冷么,喻姝还在想殿上的事,离着神不曾吱声。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果真冰冷。念起他这夫人不过十七,年岁小,到底不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许是被吓破胆了,只好附在耳畔低声说:“只是所有人暂且扣押罢了,你只当换个地儿睡。”
夜风呼瑟,他们身后还紧跟着四个佩刀守卫,原来盛王府的人马都被押在另一处地。
喻姝问他:“那我们要往何处去?”
到底有皇家的宗亲在,即便扣押禁内,也不至跟入了牢似得。皇帝只是疑心他们,等扣押一夜,搜了身查清,明日一早依旧能离开。
此刻已经不点炮竹了,月上寒霄,枝桠依偎,清清冷冷的宫夜没有半点除夕的影子。她默默想,此时宫外必是万家灯火吧?
魏召南:“先去德阳殿睡一宿。”
天气微寒,喻姝裹了裹斗篷,一脚接一脚踩在绵密的雪地上。德阳殿离碧霄阁其实很近,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难怪皇帝要把人押在这附近。
只是这座宫苑未免荒凉,说像冷宫,倒也不全像,虽是这一带草木稀疏,少见水榭楼阁,但修建得巍峨堂皇。东面西面有两座很大的宫殿,琉璃瓦屋顶。这里跟王府如出一辙,也种着高大梧桐树。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左前方一座宫门牌匾上。
“德阳......”
喻姝小小念了声,觉得这名儿很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她以为此地不过是因为近,且人少,远离嫔妃居所,皇帝才将宾客扣押在附近。却不知这里其实是他从前住的地方,里面死过许多宫人。
二人进了一间偏殿。喻姝环顾一番,心想应该是住人的地儿,有里外两间,书案床柜盆盥一应俱全。但是未置梳妆镜台,难道以前是男子的住所?
就在前几日年关,皇后特命人阖宫上下打扫擦净,偏殿还算整洁无灰。但因着许久不住人的缘故,室内无暖香,只有年前剩下的六七根火烛。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来了,带着四个女官,还捎了好几个木盒,有被褥、吃食、干布、火折、小暖炉等物。
这四个女官都是宫里的老人,是皇帝下令为宾客女眷们搜身的,男宾的身则由太监搜。等他们搜完身离去,魏召南便用火折给蜡烛暖炉点了火。
这时屋里终于亮堂了些,可惜炉子太小,又或许才刚点燃,还是有些冷意。
毕竟今夜出了这样大的事,所有人都一样,只能先将就歇下。
宫宴上喻姝连面前的菜都没夹两口,杜贵妃便毒发身亡,如今肚里空瘪瘪的,一个劲儿犯饿。
她掀开食盒,只见里头的菜还是宴上那些,有主食、山珍菜肴、时新花糕,还有那一道甚不错的五味杏酪鹅在。
喻姝一一摆出,提了碗筷要分给魏召南。刚要夹菜,他便拦下她的手:“杜贵妃便是吃东西吃死了,夫人怎的还不怕呢?”
......
贵妃身上牵连太多, 不止是朝廷新贵杜家的女儿,还是琰王的生母,自是死了于别人有益, 才会筹谋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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