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帝闻言, 觑了崔吉一眼, “你倒是会说话。”
崔吉笑意扩大了些, 低声道:“圣人教导得好。”
庆元帝也笑了, 抬手虚点了他一下,“朕可没教你这些。”
崔吉笑而不语, 圣人这是高兴呢。
庆元帝随手取了本折子,看到一半儿想起来一件事, 问崔吉:“朕记得你说过, 谢宴疏身上带着功名?”
崔吉点点头,答话道:“是, 圣人还曾夸赞过谢世子的文章,说他文章天成,点中切题, 也不乏实干, 是个人才呢。”
庆元帝狐疑地看了崔吉一眼,“朕还说过这种话吗?莫要糊弄朕。”
崔吉连连躬身,“老奴句句属实, 不敢欺瞒圣人。”
庆元帝努力回想了一下, 问道:“朕想起来了,是章谓之主推的那篇?论民生之道的。”
崔吉笑了, 附和道:“圣人好记性,的确是章阁老十分推崇。”
庆元帝点点头,看来这个谢宴疏倒是有几分真材实料。就是……
“这个谢季,着实不像话。若非当年他兄长战死,这个王爷也轮不到他来当。胡闹都闹到萧太师的寿宴上,简直丢了老王爷的脸!”
几句话,是怀念老容王和先容王世子,又骂了现任容王。
庆元帝带着怒意的话让崔吉的头愈发地低下来,他自然是听出了庆元帝对容王的不满。庆元帝骂两句倒也罢了,他一个做奴才的,可不能随意搭腔。
非议皇亲贵胄,他还没这个胆子。
容王大闹萧太师寿宴,寻常人不敢说,庆元帝想知道自然有人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更何况当日朝宁代他去给萧太师贺寿,回来时也好好告了容王一状。
容王行事无度,庆元帝十分不喜,然此事也是萧家和谢季之间的私事,没有太过分,他也不会管。
他感兴趣的是庞铮那日说,宁愿谢宴疏不要容王之位,也还是萧家子孙……
没想到萧家对谢季如此不满,而太师竟然有此念头。
庆元帝半阖眸,手指轮点桌面,若是朝宁真的有意谢宴疏,容王之位是不能不要的,谢季倒是可以不要。
谢季本人无德无行,若非祖上积德,他怎配?
谢宴疏有能力,他能堪当大任是一回事儿,家底儿是决计不能不要的。
否则的话,他的朝宁岂不是受大委屈。
此时正准备去国子监的公主殿下还不知道,她亲爱的父皇已经准备好她若要选谢宴疏为驸马的话,该怎么给谢宴疏薅家底儿的事了。
公主殿下虽不用如太子一般日日去文德殿点卯,但得去国子监上课。
圣人很看重对公主殿下的培养,世家之间对于女儿的培养也很用心,家中族学多数也是不拘男女都可去。
国子监中,监生们听闻公主殿下不日又将回来复课的消息顿时乖觉不少,连带着夫子们这几日上课都省心了许多,暗中感叹还是公主殿下的威名好用啊。
要知道国子监中学子众多,非富即贵的更是不少。这般人家出身的,多少都有些傲气。夫子们严厉的,课上倒相安无事,夫子们谦和的,碰上刺头,也难免多多花费些心力。
可这么些年吧,也就这么过来了,唯有公主殿下来了之后,国子监也没有比这位更刺头的了。
夫子们一致都觉得,一堆刺头不如就一个刺头更好。
更何况,公主殿下尊师重道,她只揍学生,又不揍夫子,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庞绮得知公主殿下去国子监也要带着她去时,心中还有些忐忑。
反倒是公主殿下不甚在意,还出言安慰道:“不必多思,你外祖父是萧太师,你师承萧夫人,博学广闻,况且跟着我去,没有人敢多说你什么。再说了,你父亲如今是二品大员,便是我不带着你,你也可以去国子监。”
江绵也在旁点头,轻声道:“国子监也有女学生,只是人数不多。”
庞绮闻言,心中安定了不少。
公主殿下见庞绮神色轻松了不少,与江绵对视一眼,愉快地说道:“那就走吧,我也许久没有听夫子们讲课了,有点儿想念呐~”
江绵静默了一下,小殿下啊,您这语气可不像是想念国子监的夫子啊。
国子监中最得公主殿下青睐的就是武举科,那是时时惦记,常常光顾。而武举科的监生对公主殿下那是又爱又恨。
爱当然是因为公主殿下重视,武举科的待遇也跟着好了许多,恨是公主殿下揍人真的很疼,什么男子汉自信的,时常一败涂地。
公主殿下是不在意这些的,她到了国子监先去寻了萧开阳,悄悄给带了一点点他喜欢的宫廷小食和小酒。
萧开阳平时无事其实也喜欢小酌两口,奈何樊氏管得严,也只有在国子监的时候才能偷偷喝几口。
当然,理论上来说,国子监内也是不准饮酒的。
不过悄悄地,没人知道就好了嘛。
萧开阳目露感动地看着公主殿下,这可真是个好学生啊,知道为师长解忧。
公主殿下笑眯眯得看着萧开阳,萧开阳本来还没当回事,但他喝了两口,发现公主殿下还是这么笑眯眯的样子,他顿时就心生警惕了。
该不会,这酒喝得还有点儿条件吧?
“殿下,是有什么事吗?”萧开阳试探性地发问。
公主殿下点点头,笑得有点含蓄。
萧开阳一看,这完了,这么含蓄,怕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放下手中酒杯,严阵以待:“殿下说吧,臣就知道,殿下今日给臣带了这么好的酒,应该不是能白喝的。”
公主殿下大为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在老师心中自己的形象这么混账的吗?
“老师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才不是这种人呢!”
公主殿下义正严词地为自己正名:“我这是给老师的孝顺,吃点儿东西就让人帮忙办事儿,我是这种人吗?”
对于公主殿下的理直气壮,萧开阳开始自我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是他想错了?
“要求人办事儿,当然得拿出点好的态度来啊!” 公主殿下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个长盒子,这一看就是装着书画的。
萧开阳顿时头皮发麻,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公主殿下即将打开的书画盒子,严肃地说道:“殿下,这可是行贿啊!臣还想多过几年好日子呢。”
公主殿下无语至极,强势地打开了书画盒子,露出一幅卷轴来。她道:“这可不是我要给老师的,这是我父皇替我给老师的,知道老师喜欢李大家的画,这是《秋日农耕图》真迹,童叟无欺的嘛。”
听到这是李大家的《秋日农耕图》,萧开阳也忍不住眼前一亮,隐隐激动起来。可是萧开阳再激动也还理智存留,他狐疑地看了公主殿下一眼:“圣人为何要替殿下给臣送东西?”
公主殿下不好意思地挠挠手心,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哎呀,就是,就是,先前从老师这借的前朝孤本,不小心被我给沾了墨,但是您放心!没有污到字,就是页面有点儿脏了。父皇怕我把您气出个好歹来,拿来赔罪的昂……”
萧开阳听着听着就脸色巨变,听到孤本被沾墨的时候,手都颤颤巍巍地捂住了心口,忍不住老泪纵横。
公主殿下十分愧疚,连忙把《秋日农耕图》展开,想让萧开阳转移一下注意力时,听到她老师声音发颤地问她,孤本到底被毁成什么样子了。
公主殿下眨眨眼,乖巧地把《秋日农耕图》又卷起来,伸出了双手,一副‘你罚我吧我绝不躲闪’的模样,低声道:“也,也没有完全被毁,就是它最外层的书,书页,吸了不少墨汁……”
萧开阳悲伤的表情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孤本带来了吗?”
公主殿下点头,又拿出了孤本,萧开阳心头一跳,连忙接过来,发现幸好只是他包了三层书皮的第一层,而孤本真正的底页只有边缘染上了一点点儿墨迹,立即长舒一口气。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孤本和《秋日农耕图》都收了起来,然后极其厚脸皮地说道:“无事,为师知道你粗心大意,借给你时,包了三层书皮,为了贴合孤本的原貌,特地做旧了一番,你分不清也是正常。”
这下轮到公主殿下愣住了,“书皮?谁在书皮上还写那么密密麻麻的字啊?”
萧开阳理直气壮:“为师读后感,不行吗!”
公主殿下后悔了,师出同门的厚脸皮:“那您把《秋日农耕图》还我,我不赔罪了。”
萧开阳表示不可能,“这是圣人送给臣的,圣人是天子,一言九鼎。”
公主殿下哼了一声,“其实我觉得我这几日有点儿想念师母了,想去陪师母聊聊天。”
萧开阳一僵,好嘛,这小公主现在还会借力打力了。
于是公主殿下就看到她家老师十分不舍得地把《秋日农耕图》一点一点地挪过来,那脸上的表情可太心痛了,什么叫割肉剜心,一看她老师这模样就明白了。
公主殿下狡黠一笑,一把抽了过来,萧开阳生怕损坏了农耕图,连忙松手。眼神里那万分难舍的神情真的叫人看了可可怜了。
萧开阳看到公主殿下把农耕图放进了书画盒子里时,也忍不住眼睛里冒出了点儿泪花花。
曾经有一份我偶像的手书真迹在我面前,而我不知道珍惜,直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说‘留下它’!如果要在这份留存时间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①
萧开阳痛失偶像真迹,伤心地撇过头去,只要不去看就等于看不见不知道。
然后,萧开阳突然觉得手中一沉,他回头一看,是公主殿下把盒子郑重其事地放在了他手里。
萧开阳不解地看向公主殿下,道:“这是……”
公主殿下笑得开心,爽朗解惑:“这是赔礼啊。朝宁粗心大意,老师本可以不借的,可这般珍爱的孤本还是出借了。再者说,包书皮是老师爱护孤本。若非老师爱护,孤本可能真的就被我毁了。是朝宁不对,这《秋日农耕图》当然还是给老师啦,幸好孤本没事儿,看来老师的先见之明还是很有用的。”
公主殿下这般替人着想,萧开阳又忍不住感动起来:“殿下真好。”
公主殿下大手一挥,非常豪爽:“小事小事,左右都是从我父皇私库里薅,啊不是,拿的。”
啧,萧开阳替庆元帝心痛一秒,这感动好像有点升级了。
为了老师去薅亲爹的私库,多好的孩子啊。
公主殿下给老师送完赔礼之后,带着人准备去寻江绵与庞绮。
她入国子监读书不宜张扬,素日随行的青玉卫太多,不好都跟来,便只有邹秋和橦刀两人近身跟着,其余青玉卫都在国子监外,身边的八大宫侍也只带了专门理事的谷雨和善武的大雪两人。
说起邹秋,他得知之前公主回城遇刺,自己去慎刑司领了三十鞭。公主殿下得知赶到时,邹秋已经受了十五鞭了。她本就没有责怪邹秋的意思,命人不许再打,心中也对邹秋愧疚不已。
而邹秋则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用邹秋的说法来解释就是他这个青玉卫首领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来保护公主殿下的。殿下遇刺,本就是他失职。
邹秋跟头犟牛一样,认死理就不改,公主殿下说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
她先去给老师送礼,庞绮就让江绵带着去国子监熟悉一下环境了。
来时就约好了若是逛完了,就去武举科的训练场汇合,桑枞与徐景行也都在那边等着。
只是还未行至武举科的训练场,就听到有两个人在假山石背后窃窃私语。原本公主殿下也对这种背后说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正当她要路过之时,听到了南康和自己。
褚明华微微皱眉,示意身后的几人安静,她就站在假山外面色冷然地听着,里面的人到底还能说出多么离奇不敬之言。
“南康郡主虽花容月貌,可哪比得上朝宁公主身份尊贵,帝后嫡女,万千宠爱。”
“公主好,可你也不想想,凭你也能够得着殿下吗?便是你有机会英雄救美,圣人也不见得肯让殿下以身相许。倒不如专心选择郡主,郡主性情温柔大方,将来若得功名,也未必不能扶摇直上。况南康郡主是太后的亲孙女,这怎么着也不会亏待了她去。”
“快别说了别说了,听说那位这几日就要来国子监,别被她撞见。”
“走走走。”
公主殿下面色冷寒,她是真没想到这国子监之内还有这种无耻下流之徒,好好的书不读,要来找死。
谷雨和大雪离得远些,没听见假山里的人说了什么,但两人见公主殿下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鞭子上,就知道这两人怕是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邹秋和橦刀两人的手也都摁在了长剑上,虽然但是,以防万一。假山出来的距离太近,若是对方突然暴起,伤到殿下那就不好了。
“啊!小,小殿下……”
“公主殿,殿下……”
那两人从假山处出来,便瞧见了一身鹅黄衣衫的公主殿下,下意识地,就瞧见了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系着的鞭子上。
两人一抖,连忙往后缩。可公主殿下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呢,抽出鞭子狠狠扬手甩了过去。
褚明华其实更擅长用剑,然剑易伤人见血,她便改用鞭子。这么多年下来,她抽人的水准那叫一个精准无误。一鞭子过去,两人都被抽了个正着。
加上这两人本就心虚,又被正主撞破之后慌张不已,往后躲进假山的动作多少显得有些乱了。一时之间这么大个假山入口,两人竟还能撞到一处去。又被鞭法了得的公主殿下狠狠抽了一鞭子,顿时痛呼出声,更加慌忙不迭地闪躲。
公主殿下回头看了邹秋与橦刀一眼,两人顿时会意,直接飞身过去,从假山另一边入口过去,把两人扔了出来。
两人被直接丢出来滚到了公主殿下面前,连声求饶,然公主殿下完全无视了这两人的求饶声,一鞭又一鞭,抽的两人是哭爹喊娘的嚎叫不已。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不少人,有人路过来看,发现是朝宁公主正在鞭笞两个监生,而那两个监生已经被打得身上血迹斑斑了。
有人心有不忍,想上前劝诫,被旁边的人拉住;有些人直接就在旁边看戏,更有人因为朝宁的公主身份连话都不敢说。
聚众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人大胆地上前替二人求情,“请公主殿下停手,您再打下去这二人就要死在这儿了。便是他们犯了错,也该由律法制裁,而非殿下滥用私行。”
公主殿下停了手,面色不善地看向出来求情的人,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来人拱手,态度不卑不亢:“在下进士科宋脩。”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褚明华想看宋脩,语气森然,再看看向地上两人时,眼神又变得戾气十足。
宋脩愣了一下,他方才不是直呼了公主殿下吗?不过没事,公主既然问话,他答就是了:“学生知道,您是朝宁公主。”
褚明华哼笑一声,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来管我的事,你胆子挺大啊。”
宋脩顿时手心冒汗,他才刚来国子监不到半年,倒也听说过这位公主殿下行事霸道,但没有想到自己碰上这不平事,她竟这般理直气壮。
“非也,此二人是国子监的监生,将来也是会入朝为官的,殿下如此行事,未免叫人觉得您霸道蛮横。”
来围观的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可真敢说啊,说公主殿下蛮横霸道的不少,当着人家面儿说的人,哥们,你头一个啊。
褚明华闻言笑了,“为官?发什么梦呢?就这两个垃圾也能入朝为官?你莫不是以为进了这国子监,不论好赖,朝廷都会照单全收啊?你把我父皇当冤大头了?”
宋脩哪里遇到过这般位高权重还蛮不讲理的人,听她直言自己冒犯今上,顿时吓得跪下澄清:“学生并无此意,请殿下莫要曲解学生的意思!”
“邹秋,搜搜身,看着两个废物叫什么。” 公主殿下见宋脩这人跪了下去,也懒得多说,她环视了周边的监生们一眼。众人都忍不住心头一颤,个个站得笔直,这眼神简直比先生的眼神更可怕。
先生最多也就是责骂你几句,这位可是真的动手打人啊,能把你打死的那种。
现下躺着半死不活的那俩,不就是个典型吗?
邹秋搜到了两人身上的监生牌子,呈给公主殿下阅看。公主殿下嫌弃地拿鞭子翻了翻,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念了出来:“梁起越?杨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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