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书院门房,正巧遇见陶崇来买笔。
“乔小娘子,铅笔、削笔刀,橡皮,各给我来十个。”
不仅乔宁,连沈老儿都大吃一惊:“你突然买这么多做什么?开始发奋图强?”
没想到陶崇还真点点头:“是啊,发奋图强,阎王爷说了,正月二十,考试,不上榜者棍棒伺候。”
临近省试时,德馨书院就会一改往日懒散的作风,大考小考不断。
每当这个时候,学子们都会被迫认真学习几日,不为其他,得先应付过每月一回的考试再说。
乔宁笑着给陶崇拿了文具:“还有十来日就要下场考试了,可要好好准备哦。”
陶崇只能苦笑着摇头,转而又道:“我倒是佛系得很,就是那京城来的公子哥,扬言要压德馨书院所有的学子一头。”
“徐升?”乔宁问。
陶崇点点头:“咱德馨书院虽说不咋地,可雪松等人学问也还是可以的,也敢放这种大话?”
沈老儿哼笑一声:“那就等着看结果呗。”
这日, 天朗气清,德馨书院举行月考。
正式的科举考试是在贡院,书院自行举行的这种“模拟”考则是在书院内。
好在德馨书院虽然做学问不咋地, 资金却是一等一的充足,为了跟正式的科考尽量接近, 书院初建时就建了浩浩荡荡的十排号舍, 以供学子们月考所用。
因此这日一早, 学生们带齐笔墨纸砚, 纷纷往号舍方向走去。
乔宁和沈老儿原本在门口瞧热闹,这一老一少, 一个还从未见过真正科举考试的场景,一时新奇贪看住了,一个早年也是科举出身,如今再看年轻人考试, 不由感慨良多。
路上这些个学子,有的面色忧虑,实在担忧这场考试,有的神采奕奕, 对月考充满自信, 料定自己会在考试中大放异彩,对得起这些日的孜孜苦读。
“嘿!那不是徐升么?”沈老儿人老眼却尖, 一眼在学生群里看到趾高气昂的徐升,“你瞧他那轻狂样。”
乔宁也看到了,这人正鼻孔朝天地走, 一副瞧不上世间万物的模样, 经过门房时才故意朝这边瞧了一眼,而后竟走了过来。
“呦, 这不是黑心店的老板娘么?”徐升晃悠到门房前,阴阳怪气地说道,“女子本不用上书院,也起这么早?哪像我们男子,需得挣个功名利禄出来。”
言外之意颇为瞧不上女子。
乔宁实则每日都早起,为了照看店铺生意,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辛劳,因而反应淡淡:“要挣功名请去号舍,写出一手漂亮文章,而不是在我这小店门前卖弄。”
徐升再次领教乔宁的伶牙俐齿,全靠心中那点子优越感强撑:“号舍我定是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考个头名出来,乔老板娘且看着吧。”
乔宁不置可否,这人也是奇怪,他考什么名次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非要来秀一波存在,平白让人看低了人品。
徐升趾高气昂的走了,像只斗胜的公鸡。
乔宁看了看天,时辰不早考试快要考试了,对沈老儿道:“老伯,咱也走吧,柴掌院的委托我们应当守时。”
沈老儿点点头,和乔宁也往号舍方向去了。
却说考场那边,徐升已经进了狭小的号舍,左边邻居是陶崇,右边则是商屿,商屿再往右则是赵冬。
徐公子把一应文具摆在木梁上,满满腾腾,几乎没了放置试卷的地方,反观商屿和赵冬,梁上只搁着一支笔,一碟墨而已。
他看不见赵冬,却能探头看到商屿桌上的景象,心中那股优越感再次横溢,只带支笔,看来对本次考试根本不抱希望。
这京城的公子哥犹如一只多动的猴子,又探头去喊陶崇:“陶兄,我右边那位是不是蠢笨得很?看我这回如此在名次上甩他十八条街。”
陶崇讷讷,商锦年蠢笨?商锦年是经常逃课不假,可跟蠢笨完全不沾边,徐升要在这次考试上压过好友一头,他还真有些隐隐担心。
不知道这位国子监来的徐升学问到底如何,倘若等名次出来,真比得过商屿,那商锦年一定会受打击的。
陶崇担忧地往商屿那边看了一眼,默念道:商锦年,你可要好好作文啊,万不能被徐升比下去。Μ??漫漫
徐升又道:“不止商屿,其实这次考试的头名我已经预定了,陶兄就等着看结果吧。”
陶崇敷衍地笑了声:“安静些吧,巡考官过来了。”
柴德广筹划这场月考可谓十分用心,既然号舍都跟科考时一模一样,那考官标准也要按正规省试来。
可惜,书院加上他也才七位先生,一主考两副考,加之糊名批阅的考官,巡考官竟是没人来担了。
这让他伤透了脑筋,直到想到门房里那一老一少……Μ??漫漫
徐升听到陶崇的话连忙坐端正,就听有脚步声靠近,巡考官过来了,他好奇地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蓝色裙角。
怎么还有女巡考?!
“乔宁?”徐升诧异道。
乔宁身着简约天蓝衣裙,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怎么?是我你很诧异?”
徐升当然很诧异:“凭什么你能当巡考官?”
乔宁很气人地笑了笑:“柴掌院亲自来找,我推辞不过呢。”
徐升若是有胡子,此刻一定吹胡子瞪眼,凭什么他堂堂一个秀才要坐在这里苦哈哈地考试,而乔宁一介商贾却能当巡考官。
“你你你。”徐升气呼呼道,“简直有辱圣贤书!”
乔宁云淡风轻回道:“辱不辱圣贤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考试期间你若有言行不当之举,我可以告诉掌院,判你个扰乱考场的罪行。”
徐升下意识瑟缩脖颈,这个罪行他可担待不起。
他可是要考头名的,虽说“鸡头”不好听,可赖好也是个“头”,比在国子监当“凤尾”强。
乔宁不欲与徐升多言,还要赶着分发试纸,径直离开。
他以为当巡考是个多舒坦的活儿么?左不过在书院开店,总要卖柴掌院个面子,人家亲自找上门求助,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徐升气不过,可试纸很快就发了下来,他面前的木梁上东西本来就多,手忙脚乱接过试纸,差点把砚台打翻。
要知道柴掌院严格模仿正式科考,只发够一定数量的纸张,若是脏污了,这次考试就算白瞎了。
等他平心静气下来开始动笔,殊不知左右邻居早已墨下数行。
徐升看了眼题目,心中那股优越莫名又生长出来,总觉题目甚是简单,真不知道当初在国子监时为何会抓耳挠腮一个字写不出来。
于是,自信哉哉地落了笔。
考试罢,收卷,糊名,批改……便都是先生们的活计,学生们经历一场极其正式的考试,皆是累的筋疲力尽。
学子们潮水般从号舍褪去,免不了相互打听题目难易,以及文章写的如何。
赵冬独自走在路上,心中暗暗复盘作答的文章,等再次确定并无差错之后,这才放心大步朝门房走去。
因为这回的考试,文具店的活计已经耽误好几日了。
不想却被人喊了声。
他回头,见是陶崇和商屿,前者脸上略见疲态,想必这场考试没少折磨他,后者倒依旧云淡风轻,不像经历了场科考,倒像刚睡醒,神清气爽的。
陶崇是个闲不住的,勉强打起精神问道:“看雪松兄脚步轻快,看来墨的不错,这次又是书院头名吧。”
他说的真诚,赵冬答得谦逊:“不敢不敢,省试在即,阎先生加大了这次题目难度,我实在不敢打包票,何况不是还有从国子监来的那位,说不定是匹黑马。”
国子监的名头着实唬人,陶崇看不出来,商屿却没有对国子监的那层滤镜,学问是实打实的,跟在哪读书没有丝毫关系。
陶崇本着对赵冬的交情以及对徐升的厌恶,说道:“那可不一定,我倒是觉得雪松兄弟你仍然是德馨书院的头名。”
赵冬一拱手:“多谢杰宗兄吉言,前段时间见两位背书甚是刻苦,想必这次也能考出好名次。”
三人说着朝外走,没瞧见后身的徐升。
徐升把三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忿忿,都不觉得他能考头名吗?以往的头名赵冬么?那便等着看结果吧。
京城公子哥对这次的作答很是自信。
阎行是个很负责的先生,拿到糊名试纸后,就开启了夜以继日的模式,和另外几位先生一同批改试题。
以往,学生们都说阎行这利索的批阅速度,不亚于阎王爷的追魂索命,因为等试题分发下来,他便会对着学生们一顿痛批,学生们离这场“死期”也就不远了。
这次不同,因着国子监来的徐升一早放出话来,要考江德的头名,学生们对这次的结果倒隐隐期待起来,看这位镀金的监生能否比得过书院第一人赵冬。
陶崇也是如此,以前最怕阎行带着试纸而来,这次却日日去打探,试题究竟何时批改完。
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等来了一纸排名,张贴在书院大门口。
“放榜了放榜了,快去瞅瞅!”
听到这个消息时,徐升正在摆弄他的彩铅笔,把铅笔往桌案上一拍,拔腿就往大门口跑。
倘若第一名就是自己,看那个叫商锦年的还傲什么傲。
还有那个赵冬,虽说为人姿态很谦逊,若失了德馨书院第一人的位置,怕人缘就没现在这样好了。
第一人的宝座自己马上就能坐了,日后人人敬佩自己,要学问有学问,要家世有家世,还是京城来的,国子监出身,这层光环简直秒杀江德若有年轻子弟。
到时候年轻貌美的姑娘们都来追捧,虽然他是不可能在江德这种小地方调媳妇儿的。
到了门口,徐升急迫地往榜上看,却见那是张团案!
所谓“团案”,就是把姓名像花瓣一样排成一圈又一圈。Μ??漫漫
这样的排名方式德馨书院不是首例,很多书院甚至正式的童试科考都用过这种方法,优缺点其实一目了然,看不到排名先后,学生们心中不必有压力。
但对徐升来说无疑晴天霹雳,他知道德馨书院以前的榜都是排名制,怎么他一来,就变成团案制了?
榜前围观的人不少,商屿、陶崇和赵冬等人也在,对突然改变的张榜方式反应淡淡,更多学子窃喜,再不必忍受名落孙山的屈辱。
徐升却跟踩了尾巴似的,尖叫起来:“这算哪门子的考试,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排名的法子,不成,我一定要找柴掌院讨个公道,让他照旧按原先的方式排。”
旁边的人听徐升这么说,皆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
这样排名有什么不好?非要排出个三六九等有意思吗?
有人想去反驳他,却被旁边人拉住,小声劝诫:“别去触他霉头,毕竟京城来的,说不定家里是什么大官呢,况且又不是他想排柴掌院就让他排的。”
徐升见旁边人不是很服气的样子,又见赵冬也在旁边,连忙去拉赵冬:“赵兄弟,咱俩一同去找掌院,跟他说排名的事情,你学问那么好,这样的排名你甘心吗?”
赵冬真的不在意怎么排,难为情地婉拒:“不好意思啊徐兄弟,我就不去了,怎么排名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自己好好做学问,问心无愧即可。”
徐升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柴德广恰好从讲堂那边经过,情急之下,他也不拉赵冬了,急急忙忙朝柴德广跑去。
徐升快步追上柴德广, 和掌院并肩而行。
柴德广定眼一瞧,语气淡淡道:“是徐升啊,有什么事?”
他原先对徐升很热情, 对比得此刻态度有些冷淡,徐升不是木偶人, 一下子就感受出来了, 但他眼下有要紧事要说, 便顾不得旁人对他的态度。
“掌院, 那大门口张的榜怎么是团案?为何不能像以往一样依次排名呢?”
柴德广“哦”了声:“这事啊,以往书院的确会出名次, 考虑到八月就要省试,为免打击你们的自信心,往后的考试结果都将采用团案,只有等级, 没有具体名次。”
那团案一圈是一个等级,第一圈有将近二十人,为甲等,第二圈五十人, 为乙等, 以此类推……
徐升看到团案就懵了,压根没看自己的名字在第几个圈, 怎么着也应该在甲等吧。
可即便这样他犹嫌不足,缠着柴德广让公布具体排名。
“正视排名也是磨练心性的一种方法,倘若这点打击都受不住, 真正到了科考中失利了又当如何?疯了魔了?”
写文章时词穷句短, 这会儿又突然文思泉涌起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柴德广被他缠得烦了, 顿住脚步问:“你这么想让出排名制,你可知道你考了第几?”????漫漫
徐升扬了扬嘴角,摇摇头:“尚且不知。”
柴德广继续往前走:“你就不怕丢人?”
“不啊,学生对自己有信心。”
柴德广:“……”
这样劝说根本没用,徐升决定换条路子走,他眼睛一转,又道:“掌院可知,您出了这团案不假,不少学生可长舒一口气,觉得没有了压力,便不用心背书,我刚才就见几个学生结伴往聚商街上去了。”
柴德广立马变了脸:“还有这事?!反了天了!我给他们丢面子,他们却给我变本加厉地玩,好啊,我立刻就让阎行把排了名的榜单贴出去,看那些小崽子们还有心思玩!”
这招这么好用,徐升都惊呆了,果然,学生才是柴掌院总院的逆鳞。
柴德广雷厉风行,上午发话,到了晌午,阎行就把榜单整理好了,午后那团案旁边便多了张新榜。
食舍外,徐升刚用完午膳出来,就听见有学生在抱怨。
“唉,柴掌院竟真听了那徐升的话,把名次张贴出来了,我差点都要垫底了,太丢人了。”
“那徐升事真多啊,团宠不好吗?非要搞排名榜,这下又有多少人吃不下饭了。”
“……”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徐升抱怨个狗血喷头。
徐升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他急着去看榜单,没空与这些人计较,匆匆忙忙从人群中经过,留下一句:“等你们去看了名次,看你们谁还敢对我不敬。”
而后风一般便门口跑去。
商屿、陶崇和赵冬恰好也在,徐升远远瞧见商屿,又见那榜单已经张贴出来,自信心爆棚,竟不自觉笑了出来:“原来是商锦年啊,你也来看名次?怎么这次倒数第几啊?”
自从上次在门房一遇,商屿为乔宁解围怼了徐升几句,这公子哥就记恨上了商屿,明里暗里都要挖苦几句。
自从得知商锦年在书院的名次并不高后,变得越发猖狂。
什么商屿陶崇之流,超过他们根本不在话下。
商屿淡淡道:“不才,有所进步,在徐公子前面还是轻轻松松的。”
徐升笑了:“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可是要考头名的人,你怎么可能在我前头。”
陶崇觉得这过分自信的姿态很滑稽,无奈道:“榜单就在这里,一看不就知道了?”
徐升也不和人互呛了,迫不及待地去抬头去看榜,最上方第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赵冬赵雪松!
他心中一紧,没想到头名还是那赵冬的,还不自然地瞟了赵冬一眼。
没关系,比不过赵冬不丢人,只要比商锦年名次好就解气!
目光继续往下浏览,连续十来个都不是自己的名字,徐升彻底慌了。
突然,他竟在二十多名的地方看到了商屿商锦年,更加慌乱无措起来。
都要怀疑这榜单是否是倒序排列的。
可赵冬的名字跟个风向标似的排在第一,它明明就是正序排列啊。
徐升耐着性子继续往下找,商锦年的名字往下两个又看到陶崇,陶崇的名字再往下两三个,才终于到了自己。
徐升:“……”
不是倒数,也是个中等偏下的行当了。
“怎么会这么低!”他脱口而出。
陶崇见徐升那吃瘪的样子,心里莫名畅快得很,看向商屿笑了笑。
赵冬是个实诚地老好人,见徐升暴跳如雷,上前安慰道:“徐升兄弟不必介怀,一次考试而已,说明不了什么,正好可以激励自己更加刻苦。”
徐升一把把赵冬拂开,怒而道:“你懂什么?江德这小地方,德馨书院连……”
他想说德馨书院连个进士都没出过,想想又算了,毕竟这个连进士都没出过的破书院,却有那么多人排在他前面,说出来太丢人。
“算了,你不懂。”
赵冬确实不懂徐升的心思,堂堂国子监出来的监生,来到德馨书院,满以为能轻而易举拿到头名,却几乎快倒数。
大话都放出去了,这让他的脸往哪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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