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辛始终脸色沉静,好像遭受到的并不是侮辱,而只是普通的,友善的问候。
这使得弟子更加不快。
今年六殿下随二殿下凯旋归来,传闻韶华宫内侍中,有一人卧病在床。他们挤破脑袋打探消息,才嗅到了韶华宫招人的风声。
山下多少学舍的弟子挤破脑袋想要进来,投进韶华宫的自荐文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就是没有回音,一点也没有。
大伙翘首以盼,等来的,只有眼前这么个修为平平,空有样貌的半妖。
这半妖一到,往日韶华宫的门房还会收下文牒,今早,所有投进韶华宫的文牒都被推拒。
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越想越气,弟子手上力气骤然加大,简直像是褚辛偷走了他的位置:“说话啊。”
半妖少年斜睨着他,握住他的手腕。
褚辛任由他们侮辱谩骂都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忽然有了反应,倒是让弟子本能地想要退缩。
倏尔又想到,他为何要退,有何好退,这不过就是个没本事的半妖!
只见少年促狭地笑着问:“你们嫉妒?”
弟子被戳中心事,脸色青得发黑:“嫉妒?我会嫉妒你?!一个月天境的半妖,不过仗着有张好看点的脸,走了捷径上了山,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位置。”
他抓过褚辛的伞,一把扔在地上,咆哮:“我告诉你,等日后六殿下玩腻了,你也就是个掉进勾栏里再也爬不出来的脏烂货色!”
油纸伞被扔到一旁,伞面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雷声越来越大,没了伞面遮挡,豆大的雨珠打在褚辛脸上身上,顿时将他半边身子泼湿了。
发丝弯曲着贴在褚辛颊边,雨珠沿着他的额头、眼睫、鼻尖,一路滚到下巴,像极了在流泪。
褚辛没有半丝悲伤,只有心头火越烧越旺。
那股不可遏制的力量沿着他的血液一路流淌到指尖,雨色下,无人注意到他的瞳孔竖起,化为妖一般的竖瞳。
这是狩猎的准备姿势。
杀了他们。
就现在。
弟子挥起拳头作势要落下,腕间突然传来被灼烧一般的刺痛。
他反应极快,立刻将褚辛推倒在地,查看手腕情况。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冰凉的雨落在手腕,连那一丝隐约的刺痛也消失殆尽。
弟子惊呼:“什么鬼东西!是不是你在耍花样?!”
他对身后跟班怒喝:“给我揍他,狠狠揍!”
褚辛被推倒在地,发丝随雨水落下,铺在沾了泥的青石地砖上,脸色苍白。
青鹭火在在体内将要爆发,又被他狠狠遏制。
按捺青鹭火的后坐力使他浑身一痛,煞白的难看脸色并非伪装。
他平时杀人不眨眼,要人三更逝,就不会留人到五更。
然而,就在刚才要释出青鹭火的时刻,他骤然看见,就在弟子身后,不远处槐树下,一辆熟悉的马车停泊在雨色中。
马车前,两匹灵驹毛色是罕见的珍珠白,毛发润泽有流光,放眼整个青云,也找不到几匹同样品级的骏马。
而在车窗后看他的那个人,他更是熟悉得很。
云笈梳着双髻,发间以珍珠花钿装饰,肩披淡金纱帔,在看他。
和此前一样,云笈与他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只是这次她没有闪躲,许是觉得他匆忙挨揍,不会关注到自己。
所以褚辛可以看见她的表情。
柳眉向下压着,平时总是含笑的桃花眼像是泡在雨里浸过了,沉重得要命。
那眼神比雨还有效果,瞬间将他泼了清醒。
他意图分析云笈的表情。
厌恶?不是。
同情?不是。
云笈是在疑惑,那眼神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探究。
褚辛甚至觉得自己被她看穿。
哪怕他刚刚收势及时,青鹭火压根没来得及放出,哪怕他们之间隔着瓢泼大雨,一切都显得模糊。
这眼神使他冷静。
云笈昨夜才用探灵石测过他的修为,该有的防备一点也不少。现下无论如何,他的行事都不可与他所展现过的实力相违背。
除非她要眼睁睁看他被打死。
弟子们的拳脚已经落下。
按照领头弟子的吩咐,拳脚都朝着平日不能轻易看见的暗处使劲,不至于要人性命,但若是五脏六腑受到内伤,短期内绝无可能恢复。
褚辛调动着灵力护体,然而身体刚被青鹭火冲撞过,只一小会,他额头上就生出了汗。
他数着弟子的攻击。
今日受下的欺辱,来日他要在这些人死前一一奉还。
领头弟子狠狠踹他一脚,怒喝:“刚刚不是威风吗?继续啊。”
褚辛闷哼一声。
若不是有灵力护体,这一脚能要他半条命。
数尺之外,绿荫水色下,少女还撩着车帘,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以一种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的神态。
云笈,她当真是要看他被打死!
褚辛心头恨恨然,压下的青鹭火又在体内燃起苗头。
若是云笈今日放任他在此地受辱至死,他就算一把火把自己烧干净,也要拉上这些人、云笈,甚至整个韶华宫陪葬。
未等青鹭火烧出手,云笈就同车内的人说了什么。
那个名叫秋蝉的侍女撑伞走下马车,掐了诀,几步就落到褚辛面前。
领头弟子抬起脚要往褚辛下|身踹,眼前忽然多出一个人,一脚吓得没能落下,慌张忙乱地收了回来,让他也跌坐在地。
云笈在青霄山横着走,身边的几个侍女自然也是有名气的。
特别是秋蝉,山下学舍出身,一身剑术可圈可点,平时冷面如霜,只听云笈命令。若是她出现,准没好事。
弟子嗫嚅道:“秋师姐……”
秋蝉冷面命令:“把这身弟子服脱下。”
几个弟子好似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愣了。
秋蝉又说:“殿下很赶时间,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这下他们懂了秋蝉的意思,面如菜色,只得脱下外衫,眼巴巴地看着秋蝉,好似在问:这应该够了吧?
秋蝉:“继续脱。”
后头有弟子已经知道事态严重,连忙道歉:“师姐,我,我知错了!”
秋蝉不为所动:“脱。”
弟子们脱到只剩一条亵裤,捂住重要部位,成群结队,像是雨中扒毛的落汤鸡。
秋蝉掐诀引火,在雨中将地上的衣物烧了干净:“殿下说,这些弟子服,以后你们也不必再穿。”
这下领头弟子知晓事态严重,先看秋蝉,又四处张望寻到马车,不顾自己光溜着身,就要往云笈那头跑:“殿下,这是误会啊,殿下!”
秋蝉剑不出鞘,一剑将他打倒:“你不必过去。殿下留了两句话,让我代为转告。”
秋蝉用剑指着脸色剧变的弟子:“第一句,既然他们如此聪明,能够无师自通学会以多欺少、恃强凌弱,那么,青霄山上什么碰得,什么碰不得,现在他们也该晓得了。”
“第二句,”剑鞘转了半个圈,指向褚辛,“转告褚辛,他下午不必来了,明日记得到簌雪居应卯。”
雨珠沿着褚辛的眼睫落到面颊。
少年的目光移过剑鞘,穿透雨幕。
春雨淅沥着落在林间。
那头,青翠的树荫下,云笈将手一挥,放下车帘。
褚辛回答:“是。”
云笈把纱帔绕在手臂,缠上去,放下来,缠上去。
半晌,问出一句:“真没反抗?”
秋蝉回答:“没有。”
想了想,说:“他身上没有法器,周围也没感应到灵力波动。”
云笈又问:“你说他为什么不反抗?”
夏霜忍不住回答:“殿下,他只有月天境,那几个弟子都是辰星境呢。要是他反抗了,还不得被打死呀。”
云笈竟然觉得夏霜说的该死的有道理。
可她就是不高兴。
这太奇怪了!
换做以前,要是有谁告诉她,褚辛被几个低阶弟子踩在地上一通乱揍,她做梦都会笑醒。
但她当她眼睁睁看着褚辛满身泥泞滚在地上,却半分兴奋快活的心情也没有。
方才,她数着褚辛被揍了多少下,从一数到十,等得火冒三丈,都没等来他的回击。
云笈咬了咬下唇:“我的意思是,褚辛是不能还手,还是不想还手?”
前世,她不知和褚辛打过多少次。
为了抢法器、夺灵物,他们数次交手,下手一次比一次狠,没有哪次不是动了真功夫,好几次下了死手,冲着要命去的。
所以,就算别人瞎了眼,夸褚辛气度不凡,把他叫做什么青羽公子,她也知道这厮的本性。
褚辛其人,睚眦必报,心眼比鱼眼还小,若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他必数倍还击。
可是,刚刚那些弟子把他按在地上欺负,他就躺在地上挨揍?
她眼都要瞪直了!
云笈纱帔一甩,撒气一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连打回去的念头都没有吗?!”
夏霜摇摇头:“我听闻半妖被折辱惯了,性格大多怯懦得跟菟丝花一样,大多不知道怎么反抗。”
“菟丝花?”云笈嗤笑,“就他……”
笑到一半,又笑不出来了。
要是在遇见她之前,在被昆仑捡回去当少主之前,褚辛就是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弱到她看了都嫌丢人的菜鸡呢?
云笈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罢了,趁医工还未走,问她拿些药送去给他吧。”
夏霜应了声,刚要去安排,云笈又说:“不,还是不给他了。”
反正他抗揍得很,挨这几下就当还了前世的债。
夏霜默了默:“正好宫里备的伤药用完了,要不要囤点儿?”
云笈:“……”
她眼神飘忽,斜了夏霜一眼,又移开。
小声说:“那就,买一点备着吧。”
只是宫里恰好没药而已。
绝对,绝对不是买来给褚辛的!
第二日,天色已然放晴。
梨花洋洋洒洒落了满园,石地沾着半干不干的水珠,在阳光下鞠起盈盈的亮。
云笈已经不再遮掩,认栽似的,就着阳光,大喇喇把那本《半妖饲养手册》摊在桌上慢慢看。
这书写得没趣,知识又杂又多,也不知日后有没有用武之地。
云笈强打精神,看几页就喝口茶,企图吊住精神,还是止不住呵欠连天。
她索性放下书小憩,听见窗外又传来簌簌扫地声。
是褚辛。
云笈懒洋洋撑着下巴看他,问夏霜:“褚辛今早何时到的?”
夏霜在一旁收拾柜架,抱着箱子摇摇头:“还没来得及问傀儡人,但我辰时三刻来应卯,就已经看见他在垂花门打扫了。”
辰时三刻。
褚辛昨日受了伤,她都宽限时间让他休息了,今日竟还到得这般早。
他如今倒真像兢兢业业工作的扫地工了。
不过,管他做什么呢。
云笈抿着温凉的茶水,拍拍脸颊,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褚辛继续扫地。
昨日回到揽月阁,他只用灵力对伤处做了基本的温养,此时一弯腰,昨日被踹过的腹部就传来痛意。
可惜那几人已经被赶出青霄山,不知去向何处,而他依旧被困在这里,没有云笈的指示,出山是痴人说梦。
想要把昨日收下的欺辱还回去,也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傀儡人都在做别的,偌大的簌雪居只有他一人清扫,将近一个时辰,才扫干净一半不到。
褚辛只将傀儡人送来的食物用以果腹,每餐吃得不多。平时尚能够支持,昨日来了那么一出,现在只觉得体力支撑不住。
他撑着扫帚闭了闭眼,把不适的感觉摁了下去,继续扫地。
他扫地,云笈看书。
那本书云笈已经看了许久。许是什么无趣的书籍,她翻着书页,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就是抱着不放。
有时褚辛会出现在她的视野,她抬头看一眼褚辛扫地,他若是看回去,她就装作在做别的。
褚辛只当做不知道云笈在看他。
他最初觉得云笈将他视作满足欲|望的玩物,现在却拿不准云笈的意思。
明明不喜他,却偏要留下他。
明明最后要救下他,偏偏要眼睁睁看他挨打。
他不懂云笈何意,索性不再去猜。
前院已经扫了干净,扫帚的簌簌声逐渐往云笈的窗头去了。
雨后的庭院,其实不好打扫。落叶粘连在石地板上,常常不会跟着扫帚走,褚辛不得不伸手去捡。
扫到云笈窗下时,褚辛屈膝在窗边,拾起粘在润湿石地上的落叶。
他扫得认真,听见云笈忽然叫他:
“褚辛。”
少女攀着窗沿看他,眼睛亮盈盈,弯曲卷翘的睫毛半遮眼眸。她手里拿着无花的花枝,束发的白色缎带垂落下来,被风吹得晃晃。
若是云笈不说话,那便是全仙域最可人的小仙子。
可惜长了张嘴。
褚辛抬头看她,想要叫她殿下,问她何事。
云笈就问:“昨日他们打你,你为何不还手?”
褚辛很快答她:“回殿下,我打不过。”
“打不过。”云笈带着冷笑,呛他,“你当真是个废物么?”
褚辛不知怎么答她。
伤口又在作痛,他干脆不说话了,捡叶子。
云笈不耐烦地喊他:“喂。”
褚辛耐着性子,准备问她究竟何事,云笈就在他头顶张开手。
梨花瓣从她手里落下,雪一样飘洒,落在他发梢和肩头。
云笈对他,行事真是毫无章法的糟糕。
褚辛在落花里怔然,不懂她又是什么意思。
云笈盯着他,两人无言好一会,她说:“都扫掉。”
他逆来顺受,挤出个微笑答好。
这般顺从的笑容,却让云笈更为不快:“你笑什么?不准笑。”
于是他不笑。
云笈又盯着他看,气鼓鼓:“让你不笑你就不笑?”
褚辛:“……”
云笈看着褚辛一点点把花瓣扫得干干净净,看着他把叶片花瓣都倒进了簸箕里。
他将这些事做得完美无瑕,让人找不出半分指摘的余地,云笈依然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直到褚辛将走,她才冷不丁道:“花厅正门后面右手边的矮架,第二层有个篮子。里面的东西都没有用了,扔掉也是浪费。”
她合上书,看也不看他,命令:“你去处理掉。”
褚辛扫完地时,云笈已经带着侍女离开簌雪居。
他把手上和鞋底的污泥洗净,揉着还有些刺痛的伤处,进了花厅。
花厅里燃着云笈常点的安神香,花瓶里插着山下采来的红梅,倚靠屏风上的大片墨染山水,使人望之心神安宁。
循着云笈说过的位置,他打开那竹编篮。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瓶伤药,以及外敷用的绷带。
褚辛拿着竹篮盖子,对着那几瓶药怔了许久。
最终伸手,从伤药里取走一罐。
午后,云笈不在簌雪居。
空气逐渐潮湿,飞鸟和蝴蝶在园中不安地飞动,果真,没过多久就下起了雨。
既然云笈已经予他出入花厅的许可,褚辛便放下扫帚,到花厅避雨。
湿润的风朝他吹来,被药涂过的伤处一阵凉。
不知怎么,他透过屏风,看到云笈近日常坐的地方。
她看书时披着的薄毯还搭在椅子上,被雨打湿了些许。
桌上摊着一本书,也是她这几日一直在看的。
若是继续这样放着,恐怕书该被雨给打坏了。
褚辛挪开眼。
与他何干。
云笈做什么事看什么书,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褚辛杵在门口等雨变小,然而雨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鸟都来到屋檐下躲雨。
他眼皮一跳,终究还是放下扫帚,走过屏风。
罢了,给云笈关窗,且当做她给他伤药的回报。
他将手搭在窗沿,将要关窗时,忽而对那书有了兴趣。
那书也不知是从哪来的,竟足有他半指厚度。
然而他的确不认得通用语。
窗外咕咕几声,褚辛乜了眼,在鸽子堆里看见一只眼熟的黑色鸟类。
乌鸦妖混迹在灰色鸽子里,不时被鸽子啄一下屁股,“咕咕咕”着扭头,就这么和褚辛对上眼。
褚辛眼中凝起红雾,乌鸦妖身形一顿,不能自已,扑着翅膀朝他飞了过去。
刚落在窗沿,乌鸦妖猛地惊醒,大骇:“你这小厮怎会妖家摄魂术?!”
它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不久前说过。
又开口:“不对不对,我只是路过偷点东西吃,你又如何知道我是妖——”
怎么这句也好像说过一次?
乌鸦妖陷入自我怀疑。
褚辛凝起灵力继续操纵它,它就失了神。
褚辛翻到封皮,指着上面的字问:“这什么字。”
乌鸦妖眼神迷离,蹦跶着靠近,贴近书皮辨认:“……半妖饲养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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