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实抽走她的毛笔,手中折扇啪地张开,随性一摇,书斋中顿时响起一片书页翻腾的哗啦声。
她的书案被凛实唤来的风往书斋正中推。
那头,褚辛坐得端端正正,玄色衣摆被风吹得往一边飘,看见云笈的桌子朝自己移来,他露出腼腆的笑容,好似欢迎一般。
云笈臭着脸抱着坐垫站起,不情不愿地跟着桌子走。
凛实用折扇敲她的头:“殿下,既然要上课,规矩还是得守的。”
云笈托着下巴扭头,轻轻“切”了声。
自上回教褚辛挥剑被他气到,她已很不想理他。
更别提昨日听了云秋瑜的话,她才终于去打听外头的流言——
夏霜顾左右而言他,安抚道:“无碍的殿下,听说不少贵族子女都豢养半妖。况且您都百岁了,就算有了那种心思也没什么……”
秋蝉则更直接些:“原来您买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
原来所有人都觉得她买下褚辛,是有了“那个”意思!
好像谁很稀罕他似的。
虽然以前的确有很多人喜欢捧褚辛的臭脚,但是她跟那些家伙才不一样!
云笈越想越气,今日一见褚辛,她就唤出鹤翎,在褚辛面前画出一条线:“你在这里。”
又后退五步,在自己面前画出一条线:“我在这里。”
最后拿剑指着他:“跟我保持这段距离,听见没!”
褚辛点点头,依然是那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模样。她要他近,他就近,她要他远,他就远。
——结果这距离保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凛实打破了。
云笈只能把书挪到桌子角落,坐垫也放得远远的,无声抗议。
凛实看在眼里,也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云笈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小公主天赋绝伦,样貌亦佳,自小被泡在蜜罐子里宠惯了,在青云横着走。心地良善不假,有点脾气也是真。
还能怎么着?放着呗。
反正过不久就会自己消气的。
他咳了声,翻开书:“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凛实师承前任帝师,在云笈等人尚幼时就曾入宫教习。
虽然已有多年不曾为人授业解惑,也保留着以前的授课技巧,深入浅出,将复杂的术法讲得简单明了。
褚辛听得认真,也会随凛实一起练习画符,但半个时辰下来,书本还停留在第一页。
凛实问:“为何不看书?”
这位教习先生颇有文人风骨,处事认真,不似会对他人缺点大肆嘲笑。
且几天下来,褚辛已能面对自己的弱处。
他坦然道:“先生,我不识字。”
“不识字?”凛实摸了摸下巴,“你自哪里来?”
褚辛:“自记事起,就一直在辉焱。”
凛实思索道:“无怪了。我听闻辉焱有许多妖族保留着使用古篆的习惯,跟其他三国的通用文语言相通,但文字有很大区别。你可也是这样?”
褚辛颔首:“我的确识得古篆。”
少年不卑不亢,凛实倏尔对这只半妖生出许多好感。
他也合上自己的书:“那在你学会通用语之前,我们就不用书了。至于语言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通用语和古篆虽有区别,但有更多共同之处,只要殿下愿意……”
两人同时看向云笈。
云笈……
云笈已经趴在书上睡着了。
书桌角落,几本书摞在一起,恰好是最适合当枕头的高度。
她埋首其间,呼吸平稳,睡意安宁,睡容格外乖巧无害。
凛实:“……”太阳穴突突地跳。
褚辛默然看着云笈,问道:“殿下一直是这样么?”
凛实叹气,用折扇按着太阳穴,无奈道:“是啊,六殿下自小如此,上剑术课呢,次次冲在前头,上我的术法课,十次有八次是要犯困睡觉的。”
“罢了,今日时间也快到了。”凛实往窗外看了看,扯出几张纸,画好符胆样式递给褚辛,“这些入门的符样你先记下,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褚辛接过纸:“是。”
今晨的簌雪居阳光大好,走出书斋时,路过的野猫扑进鸽群,白鸽慌了阵脚,扑簌簌飞走一片。
褚辛在书斋门前回头。
花鸟图下,教习先生墨发白衫,温文尔雅,正低着头,用扇柄轻轻敲打少女的脑袋。
睡意正酣的少女被先生敲醒,不惊不恼,擂着眼睛左右看了看,双目茫然。
他辨出云笈的口型:“褚辛呢?”
褚辛折好纸张收入袖笼,转身离开。
片刻后的书斋内,云笈已经睡意消散,在凛实的逼视下奋笔疾书。
凛实皮笑肉不笑:“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人甚是怀念。”
云笈笔尖飞快:“你若真是怀念的话,就不要让我写这些莫名其妙的作业。”
她连画三十张符箓,等到灵力都快承受不住,凛实才让她就此打住。
“并非是作业,只是甚久未见,想看你如今在术法上修习的进展如何。”凛实拿起符纸一一看过,“从结果来看,好像不需要我过多操心了。”
他掀起其中一张:“何时学了这些?我不记得曾教过这个。”
“在不得不学的时候。”云笈说。
凛实若有所思,最后抬眉:“看来相柳一行,您收获甚多。”
并非如此。
这些东西,并非在攻克相柳时学到。
前世这时,即便已参与征战,她对法术仍旧不感兴趣。换做那时的她,三十张符箓能默写出一半,就是超常发挥了。
这些,都是她在百年后习得的。
少时不爱修习法术,是因为天下太平,她可以挑挑拣拣,一切任凭心意。
可百年后,上古异兽倾巢而出,青云、昆仑的护山大阵接连破裂,仙域上下岌岌可危。
内忧外患,即便她失去所有、飘零似一叶扁舟,在倾塌的洪流中也显得渺小。
如果手里只有一把剑,哪怕它是神剑鹤翎,也不够。
在非常时刻,学习术法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
不过,既然已经回到百年前,那些就是距离现在很远的事,她放在心里就好。
云笈合上书,收起纸笔,伸着懒腰站了起来:“那凛实先生,作业你也检查过了,我先走啦。”
凛实没有在书斋多做停留的打算,随她站起,忽而问:“殿下准备如何待褚辛?”
“什么?”云笈不解地看他。
凛实拿起符箓,在手中烧掉一张,看掌中飞出的灵力凝成的鸟儿:“您做事与画符一样,不喜无用的笔墨。
“留他在此,今后准备如何待他?”
云笈荡着秋千,看褚辛扫地。
簌雪居很大,梨树和棠树种了满园,那些傀儡人不再扫地,褚辛一人清扫,就要从早扫到晚。
但他没有埋怨过。
云笈在秋千上轻晃,为跳到自己腿上的鸽子顺毛,问褚辛:“凛实今日教了你什么?”
褚辛回答:“不过都是一些基础的术法罢了。我天资愚钝,不如殿下聪颖,先生教我十分,我只能领悟三分。”
“那就把那三分给我看看。”
褚辛放下扫帚,两手掐出清风诀。
地面飘起一阵风旋,周围的落叶簌簌地往他脚边靠。
云笈满脸写着“就这?”,扔了鸽子,抱着手走到他跟前:“还有呢?你学这些术法,难不成就是为了扫地方便吗?”
于是褚辛在她面前演示了召唤雨水打湿地板,再以灵力将水拖进花圃里。
这样一来,面前的一片地板都干净了。
做完这些步骤,褚辛眼巴巴地看着云笈。
好像在无声表示:学这些,扫地真的会方便很多。
云笈气得想给他一拳。
“殿下,我有一事想问。”在云笈发飙前,褚辛问,“您为何要为我指导剑术,又是为何要让人教我术法?”
云笈离他近了,是准备对他发脾气。
他通晓人情世故,却对云笈的情绪装作不知,低头看着云笈,带着清澈的困惑。
云笈慢慢放下手,皱眉看着他。
前世,云笈最后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大概得益于此,她如今得以见到许多故人,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褚辛一样让她回忆起前世的记忆,不断提醒她,她如今是再世之人。
既然已经回到百年前,那么她自然不会与前世走同样的路。
梨花纷落如雨,她接住落下的花瓣,抬起手,食指按住花瓣,点在褚辛眉心。
花瓣贴在褚辛脸上,映衬着他明艳的五官,好似女子花钿一般。
云笈指尖按在褚辛眉间,问:“若我让你不要把它取下来,你会怎么做?”
褚辛被她逼得闭眼,睫毛不安地扑动:“那么我就不会将它取下来。”
“若我一直不准你取下呢?”
“那我就一直不取下。”
“这就是理由。”
褚辛睁眼,看见云笈竟然笑了。
她的确常笑,然而对他的笑容总似促狭,又隐含嘲讽之意:“褚辛啊,你现在这样,太无聊了。”
准备如何待褚辛?
她会比前世更强大、自我。
而褚辛,当然要成为她独一无二的玩具。
不能是只有美丽外表的玩具。这种东西,傀儡人也可以去做。
褚辛必须是有灵魂的,能够与她打得有来有回的对手。
不论现在他的乖巧与弱小是真是假,她都要打碎它们。
只有这样,将他踩在脚下才会更有趣。
云笈松手,梨花瓣就在褚辛眼前掉下来。
她摸下腰间锦囊,取出一件东西扔给褚辛。
褚辛慌忙接住,摊开手,是一把冰凉的飞鹤匙柄的银钥匙。
“拿着吧,这是书库的钥匙。我有时想要看书,你得为我找来。”云笈说,“里面的书籍,也一并交由你整理。”
黄昏时,书库大门轰然开启。
少年点亮夜明珠。就见藏书浩若烟海,被整齐地标注分类,在暮霭中与灰尘沉默地沉积。
其中有不少为古篆所著,也能够轻易找到以古篆教习通用语的书籍。
褚辛抚摸着书脊,听见门外有簌簌声响。
暮色中,几个傀儡人重新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褚辛盯着门外,凤眸的眼尾沉静地上挑,夕阳在黑瞳倒映出璀璨红光。
乌鸦妖不知何时蹦了进来:“哎呀哎呀,殿下对你真是很好,我都有些羡慕了。既然门开了,不如让我看看这里有没有我用得上的……”
褚辛一脚把它踢了出去,锁上了门。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云笈在雨声中醒来。
太早了,傀儡人还未开始洒扫,雨幕朦胧,窗外石径落花成片。
簌雪居夜间不吹灯,从卧房到走廊,宫灯、夜明珠、烛台都还亮着,明灿灿连成一片。
云笈歪了歪头。
卧房门外似乎有人踩过了水,传来收伞的咔哒声响。
她喊:“夏霜?”
那人收了伞放在门边,过了门同她颔首。
褚辛说:“殿下,是我。”
云笈还从未与褚辛这么早见面,且她已经给了褚辛书库钥匙,又免了他的洒扫事宜,按说,他应当不必这么早就来簌雪居才对。
云笈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擂着眼睛,看见果真是褚辛,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褚辛说:“我一直是这个时辰来簌雪居扫地的。”
云笈睡意朦胧,只觉得以前好像一起床就能看见褚辛在院子里打扫。
原来每日都起得这么早,未免太勤奋了些。
看来褚辛是真的喜欢扫地。
“喔。”云笈掀开被子,晃着脚找鞋。
褚辛却没去院子,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入房:“昨日夏霜说为殿下采买了新鞋,殿下可要试试?”
云笈停了脚,带着半醒的鼻音答应:“嗯,那就穿吧。”
褚辛从柜中取出鞋,半跪在云笈面前为她穿戴。
窗外还在下雨,云笈垂着眼看褚辛,发现他肩头和发梢沾了些雨珠。看上去湿漉漉的,莫名让他像是泡在水里捞出来,还未吹干的小狗。
褚辛不懂女孩的鞋要如何穿戴,夏霜买来的又是当下时兴的样式,雪白的缎带要在脚腕缠绕数周,再系上专门的纽扣。
少年指节白皙修长,缎带在他指根缠绕着,像是包裹着某种高级的、由白玉所做的礼物。
云笈看他同她的鞋带作斗争,慢慢地醒了,却不对他做任何提点,只发呆似的看他。
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见到褚辛,让她倏尔想起前世与褚辛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距离现在大抵有两年或三年之久,萧褚辛已是昆仑少主,早早被寻回昆仑,冠以萧姓四处走动。
关于昆仑少主的传闻甚嚣尘上,她有所耳闻,没想到会偶然与他相见。
她依稀记得,那年怀梦草在乾朔海域现世,几国均有皇室提前抵达附近,做着准备,要争夺那朵百年难遇的神草。
见到萧褚辛,就是在那个梅雨季的清晨。
夜灯长明,她起了大早,浑身水意,像是皮肤上粘着一层水珠。
她去到露台看海。
可海雾漫漫,雨下不停,浪潮不住地拍打着礁石,她听着浪潮和雨声,能看见的只有无尽头的灰色。
在云笈大失所望,准备回去补觉时,她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有人,撑一把白伞,融在一片盎然绿意中,似乎也在看海。
她很快认出他身上的衣服。
那是昆仑皇室所着的暗蓝色翻领长衫,腰间、袖口都系着银色珠玉饰链。
再往上,她看见那人银冠高束,用红玛瑙银簪别在发间。
以及那张玉雕一样俊美无俦的侧脸。
她想,那好像是昆仑的红人,叫萧褚……萧褚什么来着……
那瞬间,他忽而转头看她。
云笈想起来了,他叫萧褚辛。
春末夏初,天气是暖和的。
隔着春雨,萧褚辛的眼神却使她觉得冷。
他的确如传闻所言,有一对漂亮的凤眼,可传言只说他是温润公子,从未说过他会用这种眼神来看谁。
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像是海上的旋涡。
冰凉入骨、能把人拉入深渊的眼神。
那就是云笈对萧褚辛的第一感受。
那个时刻,就算知道他有苍羽神扇和青鹭火,在云笈看来,他也和炙热的火焰没什么关系。
他更像是盘踞在阴冷潮湿的丛林里的毒蛇,吐着信子,默然等待敌人暴露弱点,哪怕只要敌人稍稍松懈,就会被他吞吃入腹,啃食殆尽。
瞧,将有的人视作敌人,只需要一个眼神。
而现在的褚辛,天还没亮就来簌雪居扫地,甚至还用侥幸打败过她的手为她穿鞋。
褚辛太温顺乖巧。
而这种乖巧,不像是属于他。
要知道前世她什么都没有做,褚辛却在第一眼就讨厌她,难道重来一次,反而变得听话了不成?
他该是一个更强大,更有趣,更会恶心她的对手。
褚辛努力半晌,终于为她穿好左脚的鞋,正在系右脚的缎带,云笈就将脚收了回去。
缎带从褚辛指尖划走,末端的玛瑙滞留在他指间。
褚辛温声问:“殿下,怎么了?”
云笈显然已经完全清醒,恢复了看他时偶尔会有冷淡神色。
她还未梳发,长发缱绻地披散在白衫之间,双腿交叠,撑手托着下巴,倾身看他。
云笈抬起还未系好鞋带的那只脚,用鞋面的绒球戳了戳他的脸颊。
分明故意,她却好似不知,像是在做如常的问询。
“褚辛,你就没有一点歪心思吗?”
晨雨愈下愈大。
褚辛手指微蜷,抓住遗留在指间的红玛瑙。
他昨晚在书库逗留到深夜,看书,翻找书库隐藏的角落。
可并未有任何事物能够对他做监视,而书架上的典籍又的确为他所需。
他晓得人是如何看半妖,亦知道半妖落在一般修士手里是什么下场。
明珠阁后的酒楼惯用半妖陪酒,那些半妖傍晚入了酒馆,隔日清晨不少被伤痕累累地抬去埋葬。
菜市的猪狗尚能一刀死得痛快,半妖却是要受尽折磨,死都没有声音。
而云笈花钱买下他,却不碰他,予他吃穿,请人教他术法,给他书库的钥匙。
只是为了驯服他,让他做个有趣的玩物,好看他笑话?
他不相信。
现在云笈果真露出了狐狸尾巴。
只是他不知道她此言何意。
最好的结果,是云笈对他有意,不过是犯了上位者常有的毛病,不会将爱欲和盘托出,在对他做巧妙的引导。
最坏的,是她发现他的杀意,或是发现他正在观察着韶华宫,计划逃走。
但不论她作何打算,他都只有逃出此处这一个目的,这一点绝不会变。
他不会甘居人下,做供人赏玩的玩物。
赌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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