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已经很冷,这房间竟比外头冷得更加刺骨,简直像塞了无数冰块,寒气直往人皮肤下面钻。
寒气直冲脑仁,云笈也没工夫计较被褚辛抱着了,甚至恨不得再同他贴紧一点。
只是褚辛的披风给了她,这里黑得要命,也不能用青鹭火,他怎么办?
云笈牙齿打颤,慷慨地扯开披风一角:“你一半,我一半吧?”
褚辛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不必。”
他把她抱紧了些,竖指在唇前:“一会屏息静气,不要出声,也不要动。”
等眼睛适应黑暗,云笈颦眉打量。
这暗室格局简单,室内没有任何遮挡构造,只有中间垒砌着一块巨大的长桌,怪异古怪之极。
她压低声音问:“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褚辛把她的手塞回披风里掖好,言简意赅:“保管财物的宝库罢了。”
什么啊?
青霄山上的宝库她去过不少回,格架满当,布局整齐,温度适宜。
而此地极寒,对许多天材地宝、尤其是活物而言,都久置即死。他们所在的房梁也结了薄薄一层霜,说明这暗室的温度绝非错误调适所致,显然有意为之。
究竟是什么宝贝,需要在这种条件下保存?
云笈有意问,抬眸看褚辛一眼,又缩了回去。
几日没跟褚辛说过话,褚辛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阴郁,眼睫结霜,表情也蔫了下去。
听昆仑的弟子说,这些天褚辛和萧无念基本没有休息过。她同他发火的时机确实不妙,现在再多问几句,怕就该触到他的霉头了。
……罢了。
这时,暗门再次开启。
褚辛果然在此前已经来过许多次,两人所在的位置位于暗门上方最接近顶部的横梁,几十个夜明珠同时亮起,反而在角落围成一块灯下黑的死角。
云笈半路离宴,虽对昆仑王和褚辛去往何处有所疑惑,却不想在这狭隘的冰窖里见了个遍。
昆仑王的华服还未脱下,浅蓝金绣的锦袍曳地。身后两名武侍,两名医修,还有数个弟子随扈。
来者将近十人,从入门开始,却没有一人发出声音,像是习惯了听从指令行事。
这里的首领唯有一人。
昆仑王端凝着眼前的冰棺。
是的,直到夜明珠尽数点亮,云笈才终于看见,那不是什么方块垒砌的长桌。
而是一具棺材。
用棺材形容或许不尽准确。
它的材质并非木质,而是通身漆黑的玄铁,紧贴地面的四角延伸出大片抓地的冰块。
玄铁上方缠绕了无数咒文,有咒文沿着棺盖进入其中,既像是束缚,也像为棺中之物输送血液的血管。
“开。”昆仑王一声令下。
两名弟子听令,在冰棺两头同时结印。
就见覆盖冰棺的咒文流水般运动,在手印结成的刹那,棺盖缓缓抬起。
巨大的灵力自棺盖内流泻而出。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在这个瞬间屏住呼吸,包括云笈。
隔着一层披风,云笈感受到褚辛原本轻轻扶住她肩头的手骤然箍紧。
而褚辛垂着眼,眉峰沉沉压下,紧抿的嘴唇甚至白得发紫。
像是在忍耐着痛楚。
这座冰棺,和褚辛有关?
下方昆仑王又道:“看看有没有问题。”
几个医修应声而上。
在看清棺中何物的刹那,云笈的呼吸几乎静止。
冰棺里躺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素白色衣袍,青丝整齐地铺在身下。
若是较真地评价,他的样貌只能称作俊秀,加之浑身肌肤泛着死气沉沉的紫灰色,让人一眼望不到生机,绝对称不上好看。
云笈却莫名觉得他的眉眼很像褚辛。
医修们轮番验过,道:“少主体征如常,没有明显变化。”
昆仑王问:“不是说那个小畜生来了冰室?”
一名弟子低着头局促道:“公子的确来过的,进门时还在房门口看见了公子的伞,想必没有走远,只是一时有事,才暂行离开了。”
昆仑王点头:“下次不要准许他独自入冰室。”
没等弟子回答,他又推翻自己的命令:“不,或许没有下次了。”
几名医修诧然:“这……?”
昆仑王说道:“护山阵一时错漏也就罢了,但青云、乾朔接连有变,只怕好日子不会太长。我一身筋骨已经不如壮年,昆仑需要新的领袖。”
“若是让女子甚至半妖来主持大局,说出去岂不是讨人笑话。”
他枯枝老树般的手背轻拂过男子的脸颊,动作似慈父,言语如恶鬼:“既然血魄已经跟那小畜生融合得差不多了,那就提前开始吧,越快越好。”
医修们面面相觑,一名老医拱手道:“现在血魄才刚刚融合,需要与浑身经脉磨合,方能够完整地施展灵力。若是施术太早,于公子而言,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风险?”昆仑王笑了,“我予他吃穿金银,予他美名,他总该还些什么回来。作为最后一味药材,他只消物尽其用,就是善始善终!”
“臣知错。”老医连忙下跪,身后的年轻医修也纷纷跪下。
一片“知错”声中,云笈伸手摸向褚辛肩头。
她终于知道褚辛在忍什么。
透过黑色长衫,有血正在渗出他的皮肤,从肩头蔓延到手臂,她只轻触,掌中就一片黏腻。
在进入密室之前,云笈跟在褚辛背后走了许久。
她斟酌半晌,想着要同他说什么才好,但等到现在,什么都没法说出口了。
只回忆起前世,自己也曾在昆仑宫中小居几日。
那年元宵,本应当阖家团圆,她却无家可归,随昆仑的队伍折返昆仑宫拿取材料,为下一步固阵做准备。
抵达昆仑宫时正是大雪,她仰望着昆仑宫前的玉石长梯,看见昆仑王背着手,在长梯尽头等着褚辛。
她不曾羡慕或嫉妒过谁,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不论漂泊到哪里,在某个地方都有人在等你,这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就像那时听人所说的,“那位昆仑少主可是备受宠爱,法宝、药材、灵物,昆仑王他老人家将所有能给的都倾囊倒给他,你说萧褚辛这辈子,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是啊,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哪怕正值乱年,昆仑宫内也会庆贺元宵佳节。
回到昆仑宫,褚辛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
云笈独自待在客居,擦剑,收拾法宝,抄剑谱,做了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事,让自己忙碌到大脑空白。
等到夜深雪重时,她蓦然抬首,见门外飞雪如絮,褚辛竟站在门前看她,雪落满头。
在那种时候看见褚辛,她尤其不高兴:“你来这里作甚?欣赏我的落魄吗?”
但褚辛却不说话。
她觉得奇怪,旋即远远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站起来想要确认,褚辛就后退两步,步伐甚至有些踉跄,落荒而逃一般踩在雪地里。
宫灯微弱,那时他也着一身黑衫,几乎隐没在黑暗中。
“偏殿的小厨房不会打烊,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去讨一碗元宵。”他说。
那时的褚辛,也流着血吗?
也像现在这样,被所谓的血亲视为牲畜吗?
也和她一样无家可归,而她一无所知吗?
昆仑王留恋地向棺中投去最后一眼,合棺:“让褚辛在洗尘宴结束后来见我。”
弟子们同时应了声“是”。
待昆仑王领着弟子离开,密室复归于寂静。
褚辛警惕地盯着门前,带着云笈跃下房梁。
他防范着前方的路,走得专注,“跟上我,我送你回去。”
得了一声闷闷的应许,他牵着身后人绕过弟子的防备,走过暗道的岔路,从一条狭窄的地道掀开井盖,逃出生天。
爬出古井,小雨已经变成暴雨。
此地倚着宫墙,挨着擎天槐树,目之所及不见人烟,又是宫中一个不为人知的旮旯角。
为行动方便,褚辛在过井前取下了云笈的披风,这时重新抖落,裹着云笈的脑袋为她挡雨。
将披风盖在云笈头顶,他去系披风领口的挂带。
虎口却猝不及防跌落一滴水迹。
他这才看见,从云笈脸上滑落的不是雨。
她眼睛湿漉漉红通通,掉在他手上的,分明是她的眼泪。
为什么哭?
因为淋雨,脏了衣服?
还是冰室太冻,她身体不舒服?
……总不会是因为他吧?
褚辛的思绪随这一滴泪被扯回傍晚那个短暂的噩梦与回忆。
尖叫声中,他看见那抢夺糖葫芦的无聊小孩不慎落水。
雨大浪凶,船夫都已收工,无人敢下水,那母亲跑到岸边,叫得嚎啕。
他凫过汹涌的江水把人救了下来,等到上岸,拧干上衣,只觉得烦躁。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要重新包扎。
看见母亲抱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听了满耳不耐。
人好好的,没有死,为什么要哭?
这困惑也只短暂地划过他脑海,并未久留。
那时的他有太多问题,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可是,隔着这条时间的江流,他倏尔想到。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哪怕只有那么一个人,她的眼泪会为你而流。
那是什么感觉?
牵着披风系带的手迟迟不动,云笈抽搭着鼻子拿过系带,自己打了个结。
抬头时,却看见褚辛木然看着自己。
有什么从他眼睛里掉出来,云笈伸手去摸,是温热的。
前世今生相加,她已同褚辛相识百年有余。
这竟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云笈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至少不要这么傻,站在这里淋雨——两只落汤鸡面对面地掉眼泪,这算什么事啊?
可是她就连自己的眼睛都克制不住。
褚辛则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好似打开了身体某个微不足道的机能,排解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水分。
他机械地抚着云笈的背,去擦她的眼泪:“不哭了,我不痛。”
谁料刚爬过地道,他一番操作,只抹了云笈满脸泥巴。
只好捧着她的脸继续擦拭。小心的,克制的,像是动物本能的安慰,而非带有旖旎目的的缱绻。
云笈眼泪没停,他又去找第二种可能:“裙子脏了,我带你去换,抄小道回去,不会有人看见,一点都不丢人。”
仍然没停。
褚辛一颗心要被她的泪水切成几瓣了,他默了默,终于说:“是我做得不对。”
“要是你不喜欢听周淳说我的事,我就让他不要再提;要是你不喜欢现在这个羽书令,我便赔你个新的;要是不喜欢远目灵珠,我便将它掐碎了。”
他手足无措口不择言,将既往的云笈知道或不知道的错处供认不讳,只想把云笈这两行泪珠子塞回去,让她能够好受些。
但显而易见,还是失败了。
褚辛几乎绝望了。
“要是你……”他喉头一片干涩。
要是你真的将我视若蛇蝎,那么便有了刺我心肝的淬毒剑。
我如今既无甲胄做挡,亦不敢以邪道傍身,摆在眼前的,好像也只有离开这一个选项,别无他法了。
他的战败宣言还未宣之于口,云笈却抓起披风在脸上擦了擦,又狠狠在他脸上一顿抹。
随后吸着鼻涕,拽着他往旁边走。
褚辛问:“去哪里?”
云笈鼻尖发红,瞪他一眼:“不是你说要带我回去换衣裳么?”
对于素来凉爽的昆仑而言,这实在是少有的坏天气。
昆仑王回到暗房时,看见门前斜倚着一把黑伞,正是弟子口中所述,褚辛留下的那一把。
许是在此地放置已久,伞尖的水迹沿着石砖淌下,随雨水一起汇入门前的水渠中。
昆仑王多看那黑伞一眼,踏步走出暗室。
褚辛这数月以来都合规合矩,然而但凡与褚辛相见,他无时无刻不从那半妖身上察觉出危险的气息。
不论他有怎样的礼数,都无法掩饰他那对竖瞳中传出的危险。
那绝对是个不容他大意的人。
留得一时,已经是对他的容忍。
行至正门,昆仑王忽而顿足:“那小畜生是何时来的?”
弟子道:“大约两刻钟前。”
“两刻钟前?”昆仑王缓缓转头看他,“两刻钟没回来,没拿伞。”
弟子一阵哆嗦,后退半步,暴雨倾盆落在头顶,他又生生逼着自己止住惧意,合手道:“是……是。”
“两刻钟能走多远,一路行至此处,也未见他踪迹?”
除了雨声,唯有一片死寂。
“废物!”昆仑王咆哮着揪住弟子的头发,将弟子甩在宫墙上。墙壁顿时咔地显出裂缝,而弟子跌落在地,一动不动,没了呼吸。
昆仑王连眼神都没再给那弟子,几个闪身,运起内息向暗室奔去。
周围其他修士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不敢说话,甚至都不敢动。
直到昆仑王离开,老医修急忙道:“都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诸人才纷纷向内奔去。
黑伞被一脚踹倒,骨碌碌滚入水渠,博古架大开,密道寒凉一如往常。
群臣跟随主子小跑着在密道中穿行,密闭的黑暗空间中只余焦急的呼吸和浩浩汤汤的脚步声。
冰室的灯火再次亮起,没有留下谁的痕迹。
冰棺中的咒文与离开时相同,尸身沉默而毫发无损。
是他多疑了吗?
昆仑王的腰刀已经出鞘,脚步放缓,闭门往回程走。
他这次将呼吸和脚步放得极轻,众人随他行事,也不敢发出声音。
风声不对。
昆仑王按照原路折返,却在一个岔路止步。
夜明珠将他的刀锋照得锃亮,他像是绷紧弓弦、蓄势待发的那支箭,随时将要去一个,或一群人的性命。
他最终停留在一处毫不显眼的转角。
就在身侧,一块壁砖稍显突兀地镶嵌在墙中,与其他壁砖差之仅有毫厘。
他按压壁砖,石砖訇然打开——
眼前出现一条仅容许一人穿行的密道!
众人惊骇几乎无法形容。这绝非褚辛与昆仑王的私事,而关乎在场所有人的官帽甚至性命。
不论他们此前将褚辛当回事或不当回事,现在都必须直面这个惨痛的事实。
昆仑王面部经脉狂跳,抓起旁边的年轻医修塞进密道:“进。”
医修两股战战,爬了进去。
半刻钟后,一行人钻出密道,在夜色和暴雨中面面相觑。
此地为保管二皇子尸身所用,咒文密布,弟子轮番看守。
要知道褚辛在昆仑无人依仗,此前又对密道毫无所知,一个人要在短短两个月挖出这样的密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可怖的是,既然已经掘出一条完整的密道,在此之前,他使用过多少次,又为何秘密往返,有没有埋下其他变数?
一切都是未知。
暗道出口葳蕤丛生,暴雨更是冲刷过地面泥痕,加之褚辛必然有所准备,众人意图在周围寻找他来过或走过的痕迹,都扑了空。
昆仑王目眦欲裂:“关宫门,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他握刀一斩,竟将井口的参天槐树连腰斩断。
槐树轰然落下,昆仑王踩住一片残叶,胸口起伏不定,续道:“还有云笈那丫头,包括青云其他人的客舍,都不要落下!”
众人应是,又陷入沉默。
依然只有老医修一人敢问:“要是找到褚辛呢?”
“活捉,押到我面前。”昆仑王嘶吼,“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土,我要他脱掉一层皮!”
云笈沿着后门入了客舍,又确认四周无人,才拉着褚辛到最里间的厢房,点亮烛台。
她这次带的东西并不多,好在昆仑原本也为他们备好了伤药。虽不知这些药对褚辛有没有用,但当下之急是为他止血。
她将褚辛按在座位上,摸出瓶瓶罐罐,打一盆清水,准备为褚辛上药时,褚辛却拦住她:“我自己来,你先去换一身衣裳,不要着凉。”
在带领云笈抄小路回到客舍的路上,褚辛一直沉默着,哪怕血越流越多,也没有再吭一声。
他浑身湿透,如同被暴雨给浇哑了的爆竹,一时间炸不响了。
云笈怀疑地看他:“你自己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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