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衣服呢,有没有准备?”
“有的。”
“那你要是需要帮忙,就叫我。”
褚辛“嗯”了声,云笈这才放下手中的伤药,解开披风,绕到屏风后头去找替换的衣裳。
那厢灯光影影绰绰,不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这厢褚辛听着云笈换衣服的声音,迅速脱下外套,从乾坤袋中取出萧无念上回扔来的用于止痛的药草,空口嚼碎。
外裳已经与血肉黏在一起,他含痛扯开,只见密集的咒文像是嵌入了血肉中,撕扯着黏连的血丝。
褚辛一口气扯开上袍,清洗伤口,撒上药粉,囫囵包扎到血不再会渗出来,才找出一件备用的衣服替换。
云笈换好裙子出来,就看见水盆里飘着血,一旁挂着沾血的巾栉。
而褚辛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甚至连头发都已经干了,浑身干干净净,正在整理领口。
云笈在妆台前坐下,他就起身到云笈身后,掌中燃起火焰,为她烘干青丝。
看似一点问题都没有,简直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云笈颦眉想把自己的头发抢回来:“你坐着就好,不需要你做这些事。”
褚辛躲开她:“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
云笈狐疑地看他一眼,见他分毫不让,还是任由他折腾了:“你在昆仑过得不好,为何从来不跟我说?”
褚辛脑子里捏着无数个理由,挑拣着要用哪一个,云笈凉飕飕的眼刀就飘过来:“我要听实话。”
他抿唇,开口:“我需要血魄。”
“虽然昆仑王那时跟你说的话里掺杂不少假话,但是毕方留下的血魄是真的。那血魄是我母亲死后的遗留之物,据说本由我父亲保管,待我父亲身死,才为昆仑所得。”
他为云笈挽发,一如以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只是速度明显加快许多。
“我血脉不纯,若没有血魄,穷尽努力,也只能得到半数力量。”
难怪褚辛的修为增长得这么迅速。
可是得到血魄,却又生出新的风险。
怀梦草于昆仑是意外之喜。
褚辛,则是昆仑王早有蓄谋,想要掠夺的掌中之物。
血魄用以扩充褚辛的力量,而褚辛这一身灵力与血脉,最终都是上好的药材罢了。
有昆仑王虎视眈眈,褚辛头顶就像悬挂着随时可能掉下的利刃。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有可能被置于死地。
云笈忧心忡忡道:“那现在,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会坐以待毙。”这也是实话。
褚辛最终为云笈簪好发簪,留恋地抚过她垂落的青丝:“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都有抽身的办法。”
云笈说:“我跟你一起。”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褚辛愣了愣:“不必。我的计划已经定好,你这时加入,反倒有可能拖我的后腿。”
云笈皱眉“喂”了声,褚辛见她有所不快,甚至笑了:“我还得回去应付昆仑王,你早点休息。”
云笈都没来得及拦他,他便匆忙走了出去,走的还是窗户而不是正门。
看起来的确很赶时间。
留云笈拿了把伞,见雨色中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在窗边嘟囔:“也不至于连伞都不带吧……”
云笈回头,只瞧见自己换下的裙衫上有血有泥,房间里还有褚辛擦过血的巾栉。
这么大的雨,加上之前耽误了那么长时间,她还得收拾客舍的残局,洗尘宴似乎都不必回去了。
她抓着头发,有些悔意。
前世的褚辛定然也在面对同样的困境。那数次闭关,究竟是在突破还是在为二皇子续命,现在也有了答案。
她若是那时再机警些,多找到一条线索或是破局之法,就能为褚辛争取到多一些时间。
可是她没有。
她铆足了劲去掩饰自己的苦楚,装作从来都没有被伤害到,实则心力交瘁;
褚辛亦对自己的困境闭口不谈,从无名半妖到昆仑少主,期间经历过多少交易、权衡、斗争,已经无从知晓。
那时的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泥沼里挣扎。
思索中,有人叩响房门:“云姑娘,您在里面吗?”
那声音似乎是安排给她的宫女。
云笈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近身,这些人一向不会进入客舍,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像是知道云笈在担心什么,那宫女又道:“奴家担心您没有合宜的裙衫,为您找来了一身,您瞧瞧合不合适?”
云笈留了个心眼,背手拿着鹤翎站在门后:“不必了,我带了备用的,多谢。”
那宫女却不走,甚至语气更生硬了些:“云姑娘,这是陛下特意吩咐下来要给您的,还请您不要为难奴家。”
这下连昆仑王都搬出来了。若是不开门,反而像是藏纳了什么。
云笈只能开门。
只见宫女低眉顺眼端着木盘,盘上一件绸制华服。
云笈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云姑娘,奴家还有一事要问。”宫女也不着急,似是漫不经心,又问,“您有没有见过咱们公子?”
明宵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握紧鹤翎:“不曾。”
身前的那只手握住门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宫女道:“无事,只是……”
这瞬间,宫中某处传来地动山摇的爆炸声。
那声音直冲云霄,像是一道惊雷,撕开暗夜中的淋漓雨幕。云笈甚至能感觉到脚底的地面震颤瞬间。
屋内柜架纷纷倒地,器皿铛啷啷掉落而下。
混乱中,一丝血水沿着地面的石缝淌过。
宫女脸色巨变,从木盘下抽出一柄小剑——
洗尘宴。
舞娘换了一批又一批,群舞,独舞,又是群舞。
褚辛根本就没来,昆仑王半路离开,云笈又打翻了酒盏要去换裙裳。
现在云秋瑜也不见了。
苍术趴在桌上,已经酩酊:“怎么这宴会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苍桐摆弄着手上的机关:“怎么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一声轰隆巨响,头顶的灯饰啪地坠落,打落一地琉璃碎珠。
满室灯火也晃动刹那,舞娘们尖叫着乱了阵型。
苍桐:“……不是吧。”
苍术清醒过来:“怎么了?!”
“小六!”
傀儡人加速推着轮椅驶入客舍,秋蝉的雨伞几乎没有作用,云秋瑜半边衣裳已经被雨打湿。
厢房的台阶前,宫灯被风雨吹得飘摇,一名宫女斜身躺在血泊中,雨水将她的血迹冲刷得到处都是。她身旁是打落的木盘、衣裙,还有一柄小剑。
云笈手持鹤翎喘息着,剑尖向下淌血。
见云笈无碍,云秋瑜一口气松下又提起:“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修为在荧惑境上下,当是早有准备。要么,宫中混入了刺客,”云笈呼吸不稳,“要么,昆仑早就对我有所防备。”
她甩掉剑上的血,抬眼问:“哥,你怎么来了?”
“是萧褚辛……”云秋瑜回答,又知自己实不当言,这般档口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一团混乱,他不知这团线球是不是一个牵扯着一个。
果然,云笈问:“褚辛找过你?”
她甚至很快想到:“刚刚的爆炸声,跟褚辛有关是吗?”
“小六,有人行刺,说明你已经被牵涉其中。”云秋瑜握住云笈的手臂,“但要记得你属于青云,而非昆仑,你不必为旁人做到这个地步。”
云笈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若褚辛是旁人,那所有事都迎刃而解,她只需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可是她真能抽身吗?
前世的最后一个上元夜,云笈最终也没有去讨要那一碗元宵。
只那一夜,她不想淌那风雪,而想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甚至在离开昆仑后,直到固阵成功,直到褚辛又一次回去“闭关”,她也很少再跟褚辛说过话。
可是,可是。
那时在逆仙台上,她浑身浴血,万念俱灰,明知褚辛听不见,还是问:“萧褚辛,你还敢回来?”
分明很希望他在,分明觉得委屈得不得了。
分明在想,要是萧褚辛早来一刻,哪怕半刻,哪怕是在她跟前问她一句“堂堂青云一剑,怎至于弱成这样”……结局会不一样吗?
是,他们有各自的泥沼。
前世如此,现世也同样。
哪怕褚辛想要推开她,想要保护她,想要将她摘得一干二净,她也不能够装作一无所知,不能够第二次,再眼睁睁看着褚辛陷入其中。
那时的褚辛或许身不由己,或许没有其他选择,或许已经尽力而为,但现在的她,只要再勇敢一点,伸手就可以做到啊。
自打时隔两月再次见到褚辛,她就分明知道,自己和褚辛之间有什么变了。
亦或者,早就变了呢?
云笈握住云秋瑜的手背,将他的手挪开:“哥,褚辛不是旁人。”
“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是我很想保护的人。”
电闪雷鸣间,云秋瑜看见雷光照亮云笈的脸。
雨水扑打在她方才脱离稚气不久的面颊上,她不瑟缩,不退却。
他的妹妹。
那个在炎炎夏日抱着剑和书籍来找他的,推着轮椅为他摘一朵花别在发间的,哪怕在他嫉妒她剑舞技惊四座后,因他的数度疏远而偷偷难过后,也从未真正厌弃过他的妹妹。
不再是被放置于虚构的春日温室中好生养护的花骨朵。
而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为风雨吹不倒的劲竹。
出身、样貌、品行,云笈和褚辛二人,不论哪里都不一样。
云秋瑜从来觉得云笈比褚辛更胜一筹。
却在这时,竟觉得他们有些相似。
就在不久前,洗尘宴的管弦声中,云秋瑜听见昆仑宫中吹起暗哨。哨声远近相连,一声衔着一声,似野鸟夜啼,于暴雨中仓促出巢。
他寻了借口离宴,寻了隐蔽处于山崖下眺,只见宫人迎着夜雨提灯四巡,萤火虫般穿插于宫墙草木之间。
唯这洗尘宴一处,仍旧歌舞升平,离群表演着太平。
昆仑宫竟已悄然生变。
“云秋瑜。”
来人步息无声,云秋瑜捏着符箓诧然回首,看见褚辛半坐在琉璃瓦檐上,一身玄衣隐于夜色,任由风吹雨打,他岿然不动。
云秋瑜松了手中符箓,陡然意识到此人与此景有何联系:“你又做了什么?”
褚辛自嘲道:“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自救罢了。”
他话音刚落,一声辽远的呼哨自远处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暗哨四响,搜查的队形再度变换。
不论形势如何,留给褚辛的时间都必然不多了。
褚辛何须在分秒必争的现在,来找他这个曾经恶语相向的敌人?
夜雨沾衣,云秋瑜稍作思索,即道:“你若现在离开,我会当做今夜不曾与谁会面。”
不料褚辛却笑:“走?”
“这昆仑宫于我是坟冢。若是现在离开,恶鬼只会再次将我埋入其中,直至我成为枯骨,甚至于连枯骨都算不上。”
“可怜我此前信誓旦旦,现在竟还是仰仗你。”他说,“昆仑这番惊变,还不知有何后果。令妹此前与我牵扯很深,你务必将她看好,切莫让她在宫中流连。”
“我是真的,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
褚辛言犹在耳,云秋瑜却看见云笈推开自己的手。
“让我最后再任性一回吧。”
在云笈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喊道:“小六!”
云笈已经运起步法,白衣胜雪,箭镞一般跃入无边夜色中。
云秋瑜有意去追,然而他不良于行,只让轮椅打了个转。傀儡人堪堪扶住轮椅,才没有让他摔落。
秋蝉为云秋瑜挡住迎面而来的暴雨,关切问道:“殿下,追吗?”
云秋瑜:“你觉得我们就算追上了,以你我的功力,能将她拦住吗?”
秋蝉无语凝噎。
答案显然是一个不字。
就在这时,宫掖角落再次传来撼动山岳的爆炸声。
旋即是第三声、第四声,一时间地动山摇,大有将整座昆仑山脉连根抓出之势。
宫掖角落,寒气陡生。
随地面爆炸,数块极寒冰石暴露在倾塌的砖瓦之下,源源不断冒出直冲脑门的森森寒气。
诡异的是,就在极寒冰石与砖瓦堆叠处,却不断冒出青色火焰。
那火焰既不受寒气影响,亦不被雨水浇熄,如数条狭长青蛇,疾走在碎石残垣之间,
修士们纷纷结印念咒,运起灵力悬浮半空。
此法于灵力损耗太快,可此时哪怕是双脚触地,怕是都有被炸成一团血块的风险。
而地下的那具冰棺,还有冰棺里的那个人……
昆仑王满身泥尘焦土,一步一停向前走去,不时被脚下的石块砖瓦绊倒。
找不到,他找不到。
昆仑王最终双手颤颤然,抓起脚下一捧土,亲眼看着那土尘在手中被雨水冲刷不见,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畜生……畜生!”
昆仑王抽刀,瞄准青鹭火灼烧过的废墟,沿着青鹭火的火痕,他的灵力化作无数刀刃,直逼一人而去!
就在断壁残垣间,那人错身向后,像是被一口气吊住神魂的行尸走肉,凭借本能躲过向他袭来的无数攻击。
早在冰室彻底坍塌前,他已经捱过了太多攻击。
以半妖之躯抵挡万千利刃,怕是被任何修士看见,都不免问,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人直起腰来,方换好的长衫沾染着不知道谁的血,再次破损得不成样子。
他的乱发披散至腰间,几近脱力,星眸却粲然,似孤狼,似恶犬。
褚辛咳着血,却肆意张狂地大笑:“老狗,被低贱半妖算计的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那时在文鳐鱼背上,他都不该多看这畜生一眼!
看见褚辛嘴角的血迹,昆仑王被瓢泼大雨淋回几分理智,收刀入鞘,彻底放弃了脚底这座冰窖废墟,双手结印:“我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废墟之下,原本纠缠在冰棺上的咒文纷纷钻出废石,像是蠕动的无数虫豸,扭动着聚向昆仑王的指尖——
这咒文仿佛牵引着褚辛的每一根神经,自从在昆仑王手中咒术初现,就在褚辛身上的纹路引发剧烈的疼痛。
口中的铁锈味刺激着感官,褚辛隐忍不发,不断向着预计的位置退去。
昆仑王疾步追上,而褚辛支撑着最后的意志,计算着昆仑王的步伐。
疲乏与痛楚像是追击着他,环伺着要将他拽入深渊的魔鬼,他用尽全部力气,激发所有恨意,才能坚持着不去放弃。
时间于他,实在太宝贵。哪怕他已经用尽全力追赶,日出日暮,漏夜不歇,一切到来的速度,仍旧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可以用手段,将云笈拉下水,让自己好过。
可是,即使云笈会为他这种人变得更勇敢,他却不舍得。
他宁愿她懦弱些,胆怯些,一把好刀不该为他这种人卷刃。
若是他能活下去,定要想尽办法将她留在身边,亦或是想尽办法,让自己留在她身边。
但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没有力气了。
坚持不下去了。
浑身的血、经脉中的灵力,似乎都被看不见的水泵抽离,眼前的一切都要归于黑暗,而黑暗也在对他伸出手:来吧,闭上眼,你疼痛的、挣扎的人生,将在安宁中画上句点。
褚辛甩甩头,眼前万物重影。
刹那,一切都变得十分缓慢。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叫着什么,有什么向自己冲来,尖锐的,危险的,四面八方,无处遁形,他避让与否,都将死于非命。
旋即是凌厉的金石之声——锵!
有人搀扶着他的半边身体,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撑住。”那人说。
那道声音如同尖针扎入他的神识,电击般使他霎时间认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黑暗似潮水般退去。
风雨中,火光中,云笈执剑。
素白衣袍,狂风打袖,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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