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阵这两日,她在山里从早忙到晚,虽说听劝加了衣裳,还是难免着了风寒。
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今夜终于可以赶往昆仑内山,入昆仑宫去睡个好觉。
前往内山的车马已经备好,云笈早早上了车,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弟子们抱着行李往旁边的马车上抬。
等弟子们都快搬完东西,还是既不见云秋瑜,也不见褚辛。
“四哥他们怎么还没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云笈拿起羽书令,半刻钟前发给云秋瑜的消息还没回复。
想到了什么,她拍了拍羽书令,嘟囔:“又坏了?”
外面的弟子闻声冲她喊:“刚刚看见云公子在毡房那头,像是落了什么东西回去拿。”
云笈把脑袋伸出窗:“他带着傀儡人么?”
弟子答:“诶,带着呢。”
云笈点着头缩回座位:“那就好。”云秋瑜行动不便,有傀儡人在他身边帮忙,她总是放心些。
马儿打了个响鼻,云笈扭头,就见苍术捋着袖子上了车。
说来也巧,来时苍术乘了青云的车,现在要去内山,乾朔的人先走一步,苍术留下来帮昆仑搬东西,又要乘青云的车。
瞧见云笈在看自己,苍术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
云笈大方道:“无妨,坐吧。”
苍术又摸到上回坐的那个角落,看见云笈打了个呵欠,趴着像要睡着,便想要寻个话头提提她的精神。
然而想了半晌,只能想起刚才从昆仑弟子口中听来的碎嘴。
他有些犹豫,然而心中又实在痒。
纠结一会,还是问出了口:“我听那些弟子们说,最近有很多话本在讨论你和褚辛。”
云笈玩着披肩上的绒球,皱着鼻子:“什么呀,都是编排出来骗人的。那些人为了卖书,什么都写得出来,才不会管写出来是真是假,对别人有没有影响。”
苍术:“是吗?”
云笈:“是啊!”
云笈当即掰着指头开始数落:“褚辛哪有那书上写得那么体贴,什么带人赏花,什么报答恩情,要我说,都是胡诌的,一点儿都做不得真。”
回想起那晚褚辛所为,她把手上的绒球一甩:“呵,褚辛实际上就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手段阴险的小人。”
刚才还困着,骂起褚辛来,倒是清醒了。
云笈两眼一眯:“啊,还有写诗什么的,一派胡言。”
“那些写书的到底有没有认真了解过情况,要知道褚辛刚上青霄山时,连通用语都看不懂!也就是我大发慈悲,将我的书房和藏书都借给他,还请了先生来教,他才慢慢学会了……”
说着说着,云笈终于发现苍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
苍术正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听她说话,又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安静得像一潭水,还是一潭不怎么高兴的死水。
云笈终于发现自己在苍术面前说了太多褚辛的事。
差点忘了,这两人之间是有不和的。
她有些尴尬,吸吸鼻子,闭嘴了。
苍术笑得有些勉强:“你跟褚辛关系很好。”
这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云笈别过头:“……不好。”
两人又静了会,云笈听见苍术深呼吸,像是攒了很多勇气,同她说:“云姑娘,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午后的天空下起小雨,蒙蒙雨丝按下热浪。天空灰蒙,雨打江水,水波在雨声中沉默地流动着。
沿江望去,一座石拱桥静静地矗立在江水上,行人撑伞漫步,三两货郎推着板车扛着扁担匆忙跑过。
桥洞下坐着一个少年。
他席地而坐,穿着一身带脏污的旧衣裳,该是发育的年纪,少年昳丽的脸颊却清瘦发黄。
老鼠爬过,少年只当没有看见。
隔着头顶的几层石板,桥上桥下不似一个世界。
褚辛支起火架,点燃一支火折,等火焰彻底点燃,抽刀。
抵达辉焱边境以后,日子变得难过起来。半个月前,几个半妖猎人伏击了他定居的破庙,险些将他捕获。他一路逃窜,甩掉贼人,身上还是不免挂彩。
他请不起医师,好在知道哪些药材堪用,能将伤处缓解一二。
奈何连日阴雨,手臂上的伤口还是溃烂。疮疖不去,病势不会好。
刀锋在火焰中炙烤到合宜的温度,褚辛平稳着呼吸,等双手不再颤抖,沿着创口划去。
桥洞外的雨幕越来越密集。
空气粘稠,豆大的汗珠从褚辛颊边掉落,他克制着痛楚和临阵脱逃的冲动,一点一点剜掉自己的病灶。
桥上传来几个小孩追逐的声音,热闹,无聊,啪嗒啪嗒踩着水,为一串糖葫芦的归属而争执不休。
快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褚辛凝神,擦掉蒙在眼睫上的汗渍,继续落刀。
然而那几个小孩却是在桥上不动了,蹦跳着争抢打闹。
遥遥地,一个女人细着嗓子喊:“慢点儿,等等娘。”
最后一点,只消捱过最后一点。
刀尖克制而缓慢地削掉腐肉。
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女人和小孩的尖叫撕破夏日阴雨。
有什么嗵地落水。
褚辛一恍神,手上力气落重,臂间触电般传来超乎预想的刺痛。
——他旋即惊醒。
夜雨打窗。
六月的昆仑依然凉爽,甚至称得上冷。褚辛临窗而坐,却是发了一身的冷汗。
半盏冷茶入腹,褚辛才从痛去半条命的梦里抽离出来。见天幕已经彻底黑了,问道:“什么时辰了?”
侯在门外的弟子回答:“快到戌时了。”
戌时。他寐了将近半个时辰。
自从定期服用血魄,褚辛修为增长愈发迅速,在有所突破时,偶尔也会发梦,其他时候并无异常。
但今日也许是心神不宁所致,傍晚小憩,却做起梦来了,梦里还是以前的事。
他并不念旧,这很稀奇。
门外的弟子又问:“公子,洗尘宴将要开始,无念小姐跟青云、乾朔的那几位都已经到了,您……”
褚辛做事一向很有条理,无需提醒,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未迟到过。
因此,即使褚辛迟了一步去洗尘宴,弟子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提出。
公子定有公子的道理。
果然,褚辛迟疑片刻,拿起披风,走的却并不是赴宴的那条路:“转告陛下,我先去冰室一趟。”
昆仑宫内灯火辉煌,琉璃瓦在水色中流光溢彩,戌时已至,远处传来悦耳的丝竹之音。
褚辛撑一把黑色纸伞,与灯火煌煌处背道而行。
固阵已经完成,如今昆仑宫里接的是青云的风,洗的是乾朔的尘,不论出于礼数考虑,还是情谊考虑,他都应该在场。
然而褚辛耳畔却始终萦绕着云秋瑜那句:“萧褚辛,你且只答我一句,敢还是不敢?”
昨夜,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有何不敢”,然而话到嘴边,竟然是自己都不敢确认的犹疑。
他早就打定主意,云笈就算再不开窍,只要他围上棘栏,圈出领地,总有一日,云笈会对他开窍的。
但若是云笈不喜欢他呢?
若是云笈真的讨厌他到无可救药,那时他还会有办法吗?
他没有答案。
于他而言,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
其实云秋瑜说得不算错。
半妖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族。
他们这些人浑噩行于夹道,没有一刻不是抹黑往前。掠夺、欺瞒、苟且偷生,是活下来的基本手段,如那豹男一般丢人现眼的不在少数。
他只是侥幸得到半管高贵的血。
然而爱之一字,于他仍旧奢侈品,是井底观天,漏下来的寥落微光。
它太遥远,照在他身上连温度都不剩,他本该一辈子都得不到、看不懂、学不会。
等到抓住边角,似懂非懂去爱谁喜欢谁,却依旧用他的老一套。又怎会通晓其中三昧,知道真心偷不来、抢不来、骗不来?
待昨夜临行,马车整装待发,他又看见云笈。
迎头泼来的竟不是欣喜,而是惶然。
她发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还会更愤怒吗?
会愤怒到厌恶他吗?
会愤怒到和云秋瑜一样,将他视为不可教化、难以理喻的垃圾吗?
他只是一个错眼,又见云笈回头对谁说话。
马车里坐着的是苍术。
褚辛的惶然又转而变成愤怒。
他郁郁凄凄畏手畏脚,意中人就在眼前都不敢触碰,苍术他凭什么?
云秋瑜的确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若云秋瑜什么也不曾说过,褚辛便能够任由自己心意行事,步步为营,攻城略池。
然而云秋瑜掐中七寸,就算褚辛想要打扰,到此时,也不确定起来。
苍术打不过他,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将苍术置于死地。
可是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云笈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便是一只脚跨过断崖,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肚子酸气随泥土碾在车轮下。
此时,夜雨仍然下个不停。
褚辛循着走过千百次的路,来到宫掖角落的一幢不起眼的矮房。
守门弟子接过褚辛的伞,对他颔首:“公子。”
“用过晚膳了吗?”
“尚未。”
“辛苦,先去休息吧,我会在附近看着。”
弟子连连道谢,收好东西便离开了。
褚辛没有脱下披风,在矮房中站了片刻,等弟子走远,绕过屏风,依次扭动博古架上的花瓶和碧玺,耳边响起沙沙声音。
博古架后敞开一条暗道,冷风倒灌而出,寒至刮骨,相较寒冬腊月的凛风不遑多让。
褚辛手执夜明珠走入,越是靠近,身上咒文印刻处疼痛得越是明显。
在暗道中拐过几条岔路,他眼神一凛。
背后有脚步声。
有人跟进来了。
丝竹声中,几个蒙面舞女踩在火绒毯上回旋着转个不停。
云笈的酒杯里倒着半杯牛乳,她撑着下巴观摩舞蹈,半晌觉得有些无趣。
昆仑的位置上,萧无念身边的位置始终空着。
褚辛没有来。
其实未必需要褚辛过来,云笈想,大概是因为在场的人里她同褚辛最熟悉,他一时不在,她才会觉得无聊。
而且,她很想跟褚辛说清楚。
她已经给过褚辛一拳,羽书令也已经修复,以前的就算是两清了。
但是跟褚辛相处绝非一时之事,以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想要把那条线划明白。
可是褚辛不在。
他一个未来的昆仑少主,怎么就不在呢?
一个昆仑弟子小跑着进来,弟子附耳同昆仑王说了什么。
昆仑王颔首,等那弟子离开,像是揣摩着什么,也没有继续留在座位上,起身出了宫殿。
云笈透过转个不停的舞娘看到殿中空落落的两个位置,总觉得预感有些不详,且这份不详在昆仑王离开后达到顶点。
身旁探来一个酒杯,才让云笈把目光收了回来。
苍术举杯道:“云姑娘,敬你。”
云笈看看自己杯子里的牛乳,想起昨晚苍术问她的话,也不知自己这杯是该举还是不该举了。
苍术见她犹豫,主动与她碰了杯:“昨天我同你说的那件事,你不要有负担。就算咱们的婚约不成也没关系,要知道我在乾朔可是很受欢迎的。”
他笑得的确像无事发生:“还是多谢你在乾朔出手相助,日后若是有什么问题,别在意,来找我就是。”
云笈这才对他笑道:“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日后还请苍公子多关照。”
也是客客气气,话里话外都是礼数。
苍桐看着苍术回到座位,凉凉问一句:“你放弃了?”
苍术眼神黯淡:“我试过了,赢不了。”
他想起昨夜云笈的讶然和慌张,愈发挫败。
云笈在说起褚辛时那般高兴,像是一肚子话怎么都说不完。在听见联姻之事后,却像是被冻住了,甚至没有任何脸红心跳的反应。
以至于苍术不得不承认,“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她才神采飞扬。”
苍桐:“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这么好,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欢我吗,上次在海边还收到了情诗,还有上上次有人特意去宫里,就是为了看我一眼……”
眼见苍术在为自己找补的路上越走越远,苍桐扶额:“先别吹了,这么多人看着,把眼泪收一收。”
苍术猛吸一把鼻涕,把剩下半杯酒饮尽:“噢。”
那头,苍术走后,云笈讪讪坐回位置。
她揣着一腔不宁的心绪,放下杯盏时,竟一个不慎,将杯盏打翻了。
裙摆染上一大摊污渍,身后的侍女们“哎呀”迎了上来,纷纷为她擦拭,然而裙摆上的刺绣还是没逃过一劫。
这些刺绣金贵得很,一般的清洁术都不好往上面扔。
侍女们顿时尴尬:“仙子,奴家带您回去处理一二,可好?”
云笈摸摸鼻子:“无碍,我自己回去换一身就好。”
褚辛警惕地控制着速度快慢。
自他进入密道起,就有人在跟着他。
那人虽然有意放轻脚步,然而此地通路狭窄密闭,只要熟悉密道者有心留意,就能发现古怪。
此地位于宫掖角落,屋檐低矮老旧,最是不起眼。加之常年有弟子看守,若非有意追踪,绝不会知晓暗道位置。
这人是跟着他来的。
褚辛装作毫无所觉,走过一个拐角,等那人要随他转身,他以翎羽作刃,运起灵力就向着那人攻去!
来者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反应倒是很快,提着裙子连连两个踏步后撤,用披帛当作匹练挡过翎羽刀刃,再起身扣住褚辛的胳膊肘,预备做个侧摔——
在将要侧摔的这个面对面的瞬间,两人突然意识到对方是谁。
所有动作都封冻了,好像两尊雕像。
褚辛不思议地看着眼前人:“云笈?”
“你在这里干什么?!”
“……”云笈悻悻放开褚辛的胳膊,动了动嘴:“抱歉……”
天可怜见!她没有跟褚辛打架的意思,一套动作都是本能反应!
现在好了,都动过手了,要怎么解释,她原本只想回去换件裙子。
她前世也曾跟着褚辛进过昆仑宫,里头的路不说熟识,也算了解。
然而刚才她出了大殿,左左右右一顿绕,望着石地板在雨幕中映出金黄亮光,才挫败地发现,百年后的昆仑宫应当是做过修缮,路线与现在大不相同。
恰好,就在这时,她在雨幕中看见了褚辛。
恰好,她除了问路,也想找褚辛。
谁知道他走得飞快,在宫中绕了八百条路,最后走入一幢不起眼的矮房,还进了密道。
按说她是不该跟着褚辛进来的。
但等她回头,见宫墙高耸,墙上甚至还有警戒用的灵石,回头路好似迷宫,就知道自己大抵是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她身份敏感,要是在这里抓个弟子问路,必然会收获一大堆麻烦。
想要独自回去,怕是不成了。
于是一咬牙,干脆跟着褚辛进来了——褚辛总比别人要靠谱些吧?
谁知找到褚辛,又被迫活动了一番筋骨。
见褚辛表情严肃,云笈顿时想起自己揍了褚辛的那一拳,甩给褚辛的眼刀,爱搭不理的态度。
好,好,要是褚辛斤斤计较趁机报复,那她真是跳进海里也洗不清了……
好在褚辛没多说什么,收回翎羽,拉着她就要往回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回去,别的以后再说。”
只是步子还没迈开,又是一阵嘈杂。
隔着几个转角,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来者不止一人。
两人对视一眼,褚辛拽着云笈后退,迅速结印按在墙上,又打开一道暗门。
褚辛只将暗门打开了容他二人通过的缝隙,等云笈通过,迅速闭门,把披风罩在云笈身上,抱着她往房梁跃去。几个闪身,就藏到了房梁角落。
云笈被褚辛拽得一阵晕眩,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褚辛抱着窝在房梁上。
这暗室里没有一盏灯,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褚辛一套动作却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操作完毕,想来不是初犯。
更重要的是……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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