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夏霜说要随她父母下山学艺,她就算有不舍,却会打心眼里为她高兴的。
可为什么褚辛要走,她却只觉得不痛快?
任云笈踹了什么,踢倒什么,褚辛只收拾着自己的行囊。
其实褚辛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上山后云笈为他添置的,其中也并没有什么太过稀罕的物件,最值钱的恐怕是那几罐给妖族用的药物而已。
偏偏就是这些到处都能买到的便宜玩意儿,他却收拣得很认真,简直像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似的,要将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带走。
他甚至收得越来越快了,比云笈捣乱的速度还快!
云笈发现自己对褚辛的阻碍越来越小,索性在褚辛眼前扣上他的箱子,逼他没法再继续。
褚辛终于看她。
自打褪羽以后,褚辛就抽条似的长高,肩宽了腿长了,五官的线条越发明晰。若说以前只是貌美少年,现在却是真正地变成了难有敌手的美男子。
日光微尘里,他眼睫根根明晰,瞳仁清浅,凤目含情。
不论以这种神态看着谁,被盯住的人都会觉得他的眼神过分专注。
云笈早就对他的样貌免疫,压根不知这张脸好在何处,只怒气盛极地与褚辛对视。
憋了几日的火,她有些憋不住。
终究还是坐在箱子上,开了尊口:“那时你说有事要问我,就是要问这个?”
褚辛却没回答,只是又看着她的鞋面。
云笈早上起得急,鞋面上的缎带系得松垮,被她折腾来捯饬去,早就散了,她也不去系。
褚辛放下手里的物件,揽住她的脚腕,边听云笈说话,边捉住缎带。
绕两圈,挂在搭扣上,系好。
这缎带他初见时还不会系,现在却很熟练了。
云笈甚至也习惯了褚辛的服侍,连挣扎的意象都没有,浸在恼火里,嘴巴撬开一条缝,又噼里啪啦往下说。
“你那时就知道昆仑的消息,想要回昆仑去,怕我不放你走,是不是?”
褚辛系好那两条缎带,打了漂亮的结,整理好云笈的裙摆,才说:“我从未想过你会不放我走。”
甚至很难说出,正因为不报期待,在知晓云笈不想让自己离开时,他是怎样的心情。
这番话到了云笈耳朵里,就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
从未想过她会不放他离开,意思是不管她怎么想,他都有办法走吗?
好,很好,好极了!
褚辛眼睁睁看着云笈的脸色越来越黑。
她扯过还在褚辛手中流连的裙摆,怒道:“你真当自己很稀罕吗?好啊,你就走吧,随你走吧!”
跳下箱子,发现缎带不知何时已经被系好,又哼了声,便气冲冲地走了。
留褚辛在房中看着她的背影,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褚辛:“……”
他按着眉心,揉平紧蹙的眉头,将地上的东西收进箱子里。
一只乌鸦沿着半掩的窗飞了进来,帮褚辛叼来掉在桌下的东西,最终落在箱子上,满脸恨铁不成钢。
“这是何苦呢……”乌狄说,“其实你可以留下,殿下现在虽然比起以前拮据了一点,簌雪居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褚辛淡声道:“昆仑那个老头已经不惜老脸,恬不知耻地用术法威胁云笈。若我决意留下,她要承受的就太多了。”
犟驴一样的性子,一言既出,便是驷马难追。
只要云笈发现他有留下的意愿,就定不会让他离开。
然而云笈不似他这般孑然一身,届时若是昆仑王用其他方式威胁,他的陪伴只会成为她的负担。
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而且……
那时他梦见前世,分明在梦中也听过昆仑王的声音。
云笈背后的彼岸花与他息息相关,这毋庸置疑。
然而他需要找到的,不止云笈这一块拼图——还有昆仑的。
不如将错就错,让回到昆仑成为一种选择。
至少在那里,他会逐渐走上与前世同样的路。当两条平行线交汇,位于交点上的他,也不至于和现在一般懵懂。
只是做这般选择,他亦放不下云笈。
云笈,云笈。
他真想撬开云笈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书库的剑诀八百卷,都没养出一颗通晓情爱的灵活脑子。
那日他旁听昆仑王与云笈相谈,天知道在得知云笈不想让他离开身边时,他心里有多么高兴。
可云笈下句话便浇了他一头凉水。
“他是我的好友。”
……好友?
哈,有多好?
云笈有气,云笈恼怒不解,难道他不曾有同样心情?
他很想知道,女娲在捏造云笈时是不是忘了嵌进去一根情丝,才让她在与他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还只将他视作好友。
天底下有谁,会对自己的好友生出欲|念来?
那时他怒火攻心,只想到,若他在云笈身边不过是第三个夏霜或秋蝉,那这好友不做也罢。
他从前在辉焱流浪,想要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生活,不必风餐露宿,平稳地度过褪羽期,安全地活下去,足矣。
然而现在,却变了念头。
他会给云笈时间,让她慢慢开窍。
也给自己时间,去借助所有机会,吞噬一切力量,成为可以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直到云笈身边只有他,只能看见他。
直到无人敢对他置喙。
在那之前……
褚辛抓住乌狄,往它眉心摁进一道红光。
乌狄脑仁直犯疼,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等,等等!这是什么!!”
有完没完了,怎么一不高兴就逮着他一只鸟使劲欺负?
褚辛很快松手:“不过是一些小术法罢了。”
乌狄稍稍放松了些:“哦……小术法……”
“在我离开青霄山这段时间,我会与你传信。若你不听我的指示,”褚辛笑得阳光灿烂,“就会死。”
云笈坐在秋千上,抬起一只脚,盯着脚腕上的缎带。
盯了半晌,一腔不满,还是承认褚辛的缎带系法堪称完美。
褚辛走后,就没人能将缎带系得这般漂亮了。
云笈讨厌褚辛的离开。
前世,她也曾与褚辛有过并肩作战的时间。
那年她随昆仑的队伍驻扎在南山境与昆仑的交界处,第二次加固边境的大阵。
上古异兽将阵术破坏得七零八落,在它们再次来犯前,他们必须将阵术修复完毕,时间紧,任务重。
一干修士里,云笈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身为公主,却愿意常年留在前线,愿意做最苦最累的活,足以使人侧目。
只有云笈自己知道,她是被遗弃的丧家之犬。那时她已察觉,自己仰赖的兄妹情谊不过只余利用二字。
不论在怎样的关系里,想要得到爱的那个人都最可怜。
一次又一次画出咒文,一次又一次击退异兽……只有那时,云笈才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只有那时,她才被人需要。
那次固阵,他们一行人在边境驻扎了一月有余。
大阵不易缝补,最好有两人坐镇把关,云笈和褚辛修为最高,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十二个时辰里,怕是有十一个时辰都待在一起。
褚辛没有任何意见,只有云笈既嫌弃,又尴尬。
但相处下来,云笈不知不觉也趋于习惯,甚至慢慢学会与褚辛合作。
在昆仑的队伍里,她是外人。但有褚辛在,从未有人敢说她什么,以至于一个月的时间下来,她竟能同其他人打成一片。
褚辛是个靠谱的好队友,在同行的时间里,云笈不曾见他做过错误的决策,像是一块精密的仪器,每一步都经过计算,走得准确。
那时她曾想到,原来只要不跟褚辛站在对立面,褚辛其实也勉强算个不错的好人。
阵成那日,她一跃而起,随众人欢呼,然后去寻一道熟悉的身影。
然而欢腾的人群中,却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那段时间两人合作密切,褚辛不论做什么,都会与她知会。
那是褚辛与她的第一次不告而别。
云笈有些许失落,又觉得自己可笑。
褚辛想去哪里,原本就与她没有关系。
阵法修复了,褚辛去哪里,做什么,更是他的自由。
后来的确传出褚辛闭关的消息。
那时云笈已经离开昆仑的队伍,在赶赴下个目的地的路上。
听闻这个消息,她心道果然如此,萧褚辛真是没有一刻消停。
云笈以前不明白为何褚辛总是在闭关,现在料想大概与他的身份有关。
毕方的修炼方法定与普通修士有所不同,每次突破恐怕都会有不寻常的动静,才会藏着掖着不让见人。
只是,就在褚辛那次闭关时,云笈久违地收到来自青霄山的传信。
时隔许久,兄长邀她回去。
她去了。
却不想,迎接自己的竟是一场鸿门宴。
逆仙台多么冷。
站在逆仙台上,云笈心如死灰,料想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萧褚辛。
直到遥遥看见褚辛破风而来。
她冻得快要站不稳,也拿不住剑,修士将她围剿,兵刃横她眼前。
而她只余一线思绪,想到,萧褚辛结束闭关了吗?
是来看她笑话的吗?
可惜,恐怕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那便是她和褚辛的最后一次见面。
云笈盯着缎带上的珍珠看了许久,久到腿脚都有些酸了。
她觉得自己矫情。
为什么总想到些不高兴的事儿呢,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她还好好活着,而褚辛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
像是感知到她的召唤,褚辛的身影竟又出现在她视野里。
脸皮真够厚的,怎么还敢回来。
等褚辛到了身旁,云笈故意使劲蹬一把秋千,混不在意一般说道:“你不是很想去昆仑吗,不是想要离开青霄山吗?还不赶紧滚?”
褚辛说:“传送阵还有半个时辰才开。”
云笈更怒:“那你还不去收拾东西?”
褚辛拉住秋千,秋千便停了下来,“已经收完了。”
他顺势在云笈身边坐下。
这秋千原本就可供两人乘坐,只是这么多年,大部分时候都只有云笈在用。
褚辛猝不及防靠近,云笈竟有种领地被侵犯的慌张,起身便想要走。
褚辛却拉住她,再环住她的腰:“别动。”
褚辛的力气随修为增长变大不少,云笈没能够反抗成功。
慌乱中,云笈被他以半抱的姿势揽在怀里,竟嗅到他身上有跟自己一样的玫瑰香味——便突然想起,他们同在簌雪居,用的是同样的香料。
她更加恼怒:“你干嘛!”
褚辛又将她扣紧了些:“让你别动。”
等褚辛终于将她松开,云笈低头,看见褚辛松开手掌,流苏自他掌心滑落。
他将一块玉坠系在了她腰上。
准确地说,那是崭新的羽书令。
和青霄山统一制式的羽书令不同,那块羽书珠圆玉润,散发着莹白的光泽,通身无瑕,成色好上不少。
“这是还给你的,你要戴好,不要再让人弄碎了。”褚辛说。
云笈有些骂不出口了。
她也算阅宝无数,很识货的。
普通的羽书令就不便宜,这还是最贵的那种。对于以前的褚辛来说,称之为天价也不为过。
就算是她,现在也轻易不舍得买……
好嘛,现在褚辛要改名叫萧褚辛了,回老家了,有钱了,跟以前可不一样了……
云笈喉头一阵酸一阵苦,撇过头不去看褚辛。
褚辛已经挂好了羽书令,却是还没有放手,趁云笈不作声,将手半搭在她腰间,好像还在调整羽书令的位置。
他半晌不放手,云笈品出不对味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后知后觉地反驳:“谁稀罕你的破玉。”
褚辛却好像压根没听见她的话,竟同她靠得更近些,光明正大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以前云笈靠近褚辛,那都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平时的云笈,何曾与褚辛有过这种近距离接触!
她属实被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褚辛说:
“云笈,到了那边,我会给你传信。”
微风轻拂,春日已然了了。
云笈被褚辛紧紧抱在怀中,看见最后的棠花从枝头掉落,砸在褚辛肩头。
云笈想起那年阵法大成,昆仑落雪,人群欢腾起来,她喜不自禁,去找褚辛的身影,却怎么都找不到。
笑容逐渐淡下,她听见自己小声唤:“萧褚辛?”
山风呼啸,没有回答。
云笈眼眶发热,忽而感到汹涌的难过。却没有再将褚辛推开。
好吧,至少这次,不再是不告而别。
棠花落尽,到了涨龙舟水的时候。
接连数日都下了暴雨,午后与半夜常能听见雷鸣轰然,随之雨打轩窗,檐铃叮当。
被淋过几次,云笈不得不从室外挪进室内,腾出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练武。
褚辛走后,簌雪居愈发空旷,最不缺的就是地方。
云笈选好一间屋子,才发现就连角落里不打眼的厢房,里面也放了褚辛插好花的花瓶。
花枝枯败,已经很久都未换过了。
她想了想,既没有挪动它,也未曾换上新的花。
这段日子,青霄山并不太平。
云书阳于鲛皇一战后不见踪迹,学舍的几位先生合力请魂火,三次请火均以失败告终,才确认云书阳已经身死。
既是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那时才有弟子提出,早在夺草失败以后,云书阳就陷入癫狂痴迷的诡态。
“殿下偶尔会神志不清。”弟子斟酌着措辞,小心说道,“白天在外面还好,记得事,说话也有条理,只是脾气暴躁一些。可是,晚上回到客栈,他就会说一些糊涂话。
“有一晚我起夜,已经丑正了,殿下还在客栈流连,光着脚,披头散发,嘴里絮絮叨叨。我不敢走太近,就在理他几尺的地方,听见殿下他、他说……”
云书阳睁着眼,正对楼梯,坐得板正。
月光洒在面前,他盯着眼前断崖深渊般的冗长阶梯,眼白布满血丝。
他挥袖,“今日早朝,为何诸爱卿都不发一语?”
群臣骇然,自此将云书阳三字视为洪水猛兽。
听闻这件事最后还是传入青云帝耳中。青云帝凝望长夜许久,终究阖眼,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逆子……逆子啊。”
云书阳既死,山上山下便都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最为茫然慌乱的,大概就是他麾下的那些将士。
树倒猢狲散,拥趸们去寻新的下家。
所有人心里门清,此番情状,最大的受益者定是云瀚无疑。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起初是云瀚门下的一名老先生提出告老还乡。
那之后,学舍中知名的几位先生,连带着他们的门生都纷纷转投云秋瑜门下。
云秋瑜。
这位皇子终于走出秋枫苑,在轮椅上步入庙堂。
据乌狄说,直到见到云瀚,云秋瑜浅淡温柔的笑容都逼近完美,使人无法感觉到哪怕一点硝烟气息,混似两人之间无事发生:“三哥,早。”
——这些事说来又臭又长,实则不过发生在几日之间。
格局变换的速度之快,让人始料未及。
云笈既没有看见云瀚,也没有见过云秋瑜。
自从乾朔回来以后,她几乎成日都在簌雪居,比以往更为专心地修炼,与外界的沟通都淡薄起来。
以上种种外部消息,都是从夏霜和乌狄嘴里听来的。
非要说这些事与她有何联系,大抵是在云瀚颓势初现时,她见过徐崇一面。
云笈实在讨厌徐崇。
老头子跟她太不对付,不知以前在云瀚面前说过她多少坏话。何况那日她要为褚辛出头,徐崇对她出手,还在她脖子后头扎过三针。
她记仇,可是徐崇好像并不。
徐崇离开的那个傍晚,曾来找过她。
老头子跟随云瀚多年,吃穿用度绝不会差。然而脱下官服以后,他竟只潦草套一粗布外衫,牵着一匹老驴……卖相打扮跟山下的菜农有得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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