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褚辛呢,好歹还能在她袖子里当一只聪明文鸟,还能够好声好气地替她上药……
云笈从来都吃软不吃硬。
若是对她恶语相向,她定要一个字不落下地怼回去。若是对她好,她便记挂着,总想千百倍地将好意奉还。
经过最近这一番折腾,褚辛在她眼中,总算比以前来得顺眼许多。
她只犹豫一小会儿,还是大方道:“若是很紧要的事,不如现在就说吧。”
褚辛却摇头:“没时间了。你的伤口好些了吗?”
云笈扭一下肩膀,如实道:“好多了,这次恢复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褚辛:“用的是你乾坤袋里的药罐,白色的那个。”
啊……云笈在心中长嘶一声。
难怪这么好用。
那可是特制的用以应对神器的药粉,由数十种天材地宝混制而成,药材的比例由学舍的先生们反复调试过,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褚辛下手狠不狠,那一罐用了多少……
云笈满脸心疼,褚辛见她这般表情,倒是轻笑了声。
他将云笈放下:“你在这里别动。”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出口。月夜的华光透过石壁缝隙渗透而出,鱼妖们在石壁前不断扭动着,示意褚辛该向外继续走。
青色火焰在褚辛掌心挤压成一小簇爆裂的火光,顺从他的指示,钻进石壁的缝隙中。
石块中传来爆裂的声音。
咔嚓,咔嚓。
迎着青色火焰,石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龟裂。
石壁崩塌,海水漫灌而入。
终于得以窥见石穴外的世界。海上弥漫着白色雾气,木石倾塌,海市蜃楼坍塌成漂浮在海面的数座虚岛。
数条白色丝线虬结成团,与怀梦草周围的光芒相同。它们于海面上浮现,在雾气中闪烁,如浮动海上的夏夜萤火,又似落入凡尘的寥落星辰。
这些白线团并没有最初那般强大的攻击性,即便有人靠近,也不会伸出触角袭击路过的人。
只是安静太甚,反而带来一种死亡与陨落的气息。
石块堆叠,海水冲刷,路很滑,并不好走。
在踏出石穴时,云笈就已经取出鹤翎。褚辛掸去手上的灰尘,牵起她空闲的那只手,带她踏过堆叠的石块,继续往上去。
褚辛牵得太过自然,也并未征求许可。
云笈留意着路边的白线团,任他牵着,不仅没觉得不对劲,爬上石阶时,还握得紧了些。
等到路变得好走,想要放开手,却挣不脱。
褚辛煞有介事道:“你身上有伤,这些东西现在虽然不动,之后却可能伤人。你一旦与我走散,可能被趁虚而入。”
云笈:“……”
敢情在褚辛眼里,现在拖后腿的那个人变成她了是吗?
好吧,好吧,等从这里出去,她再同褚辛计较。
虽然心有不满,云笈还是回握回去,躲避着身旁的白线团们,同褚辛靠近了点。
两人结伴而行的这段时间,琵琶声不歇,只是曲调有所变化,愈发凌厉起来。
夺草时已经见识过弦音的厉害,云笈小心谨慎,将五感启动到极致,留意前方的变化。
余光却捕捉到周围的异样。
“诶,等等。”云笈扯了扯褚辛。
两人驻足,只见周围的白线团果然生出异常。圆形的线团上延伸出许多线条,交错罗织,竟然慢慢长大了。
“你有没有觉得,”云笈仔细辨认一番,“这些东西好像长出人形了?”
脑袋、脖颈、肩膀……线团变化的形状越来越有那个意思了。
褚辛说:“不止。”
这些线团虽化作肖似人身的幻影,但仔细看,人身长着的却是鱼尾。
是鲛人。
迷雾消散些许,所有白线所化的鲛人都望向同一方向。
在它们的视线尽头,有人斜坐于礁石之上,手执琵琶,背后是一轮圆月。
云笈终于看见始作俑者的真正面目。
鲛族以不闻于世将近千年,唯有书中记载,鲛人美貌出尘,作为首领的鲛皇更是其中佼佼。
的确不假。
正如鲛皇的声音一般,他有着难以分辨男女的美貌,半身覆盖着流光溢彩的鱼鳞,银发如绸缎,在礁石上肆意铺洒。
见自己的行踪被看破,鲛皇遥遥对云笈施施然笑道:“小友倒是来得及时,还能与我一同赏景。”
一如在幻境中所见,十分欠揍。
云笈掂量着,若她此刻提剑上去,能有几成胜率?
在云笈有所行动前,周围的气压却开始变动。
海风改变着流动方向,好似有巨大的引力牵扯着周围的一切移动。
云笈心尖涌出一股不详,侧目一瞧,这动静果真来自于褚辛。
他那身单薄的长衫已有半数化为翎羽,羽毛纤长而有光泽,尾部坠着鲜亮的红色,每一片都好似神明的杰作。
眼神锐利如刀,一刀刀眼见着就往鲛皇身上剜。
褚辛行动得竟然比她还要快。
云笈一时有些不习惯。
这世的褚辛鲜少在云笈眼前暴露杀意,现在倒是毫不掩饰。
既然鲛皇会催化敌人的神志,那么大概是在遇见她之前就发生过什么,让褚辛一见鲛皇就红了眼,恨不得手刃仇人一般。
一般小妖无法决定自己的样貌,可褚辛并不是什么小妖。
褚辛身上的翎羽越来越多,云笈虽然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也能猜想褚辛大概要恢复本体了。
所谓本体,不是褪羽时奄奄一息的丑陋小鸟,而是真正的毕方神鸟。
身长十余米,形似飞鹤,脖颈修长优雅,浑身脏污都像从未存在过,每一寸翎羽都青翠似珠玉,尾羽点缀着耀眼的红。
云笈目不转睛地看着褚辛恢复本相,一如那日她打开绘着毕方的画卷。
经她手而过的鸟类不知凡几,从未有哪只有这般美丽。
眼前的毕方,高贵华美不受笔墨拘束,哪怕最知名的画匠,也只能捕捉到这华景的边角罢了。
被她小心护在怀中,一寸一寸用力扯出黑暗的小鸟,长成了他本该成为的,最夺目最耀眼的模样。
毕方转过头,血淬的眼眸看着云笈,让她刹那间想起这毕方鸟是谁。
不对啊。
褚辛恢复本体了,去找鲛皇干架,那她怎么办?
褚辛很快用动作代替了回答,一股巨力扯动云笈,不由分说将她往上面抬去。
云笈眼前一晃,眼冒金星,转神间就被扯到了褚辛背上。
他只丢下一句话:“你跟我一起。”
云笈抓紧羽毛,“喂”了声,随翅羽扇动腾空而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又让她攥紧了褚辛的羽毛。
她发现了,褚辛飘了,真的飘了!
他原本就有刚愎自用的毛病,不过是碍于身份与实力,才将那几分性子藏着掖着没暴露。
一旦给他实力,就会强硬得好似一切尽在掌控,最常做的事,便是先斩后奏。
但偏偏,他就是有着和蛮横脾气一样的蛮横实力。
褪羽后的毕方,不过是挥动翅膀,青鹭火便燃烧不止,凭空生出数个火球,向鲛皇攻去。
云笈开始怀疑褚辛是不是真的有单挑鲛皇的打算。
鲛皇却不紧不慢,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挪动。
他只顾继续拨弦。
随着琵琶的弦声,数条白线急速移动,火球砸到哪,白线就动到哪,它们将火球一分为二,切割成数个小块,直至不能伤及鲛皇分毫。
鲛皇叹息:“好大的脾气,你未免太急躁了些。”
他赏赐一般抬手:“这般美景在前,若是不欣赏一番,岂不是浪费。”
更多白线随他指令涌出,顷刻间化作围剿毕方的囚牢。
云笈用雾羽试探,莹白色羽毛方接触到囚牢,就被吞噬殆尽。
想到褚辛的莽撞,她警告:“别轻举妄动。”
“不对。”褚辛肃然道,“他已经造出了海市蜃楼这种程度的阵法,又在不断施放捏造鲛人的术法。两种阵法跟术法带给身体的负荷极重,就算是上古异兽,也无法轻易承受。他不该有灵力操纵其他术法才对。”
有理。
云笈又观察得仔细了些,忽然发现了什么,眼前一亮:“你看他身上。”
远远看去,鲛皇完美得不似真人。
然而在近处看,便能够轻易发现,自尾部顶端开始,鲛皇下|半|身的鳞片正在散失光泽。
就好像,怀梦草枯萎蜷缩的叶片边角一样。
云笈又从高空俯瞰,望见下方逐渐凝成鲛人形状的白线团。
那些鲛人形态各异,每个都有所不同,甚是连鳞片分布的身体区域都有所不同。
简直跟真正存在过一般。
莫非,这些线团不是鲛皇所造的假魂魄,而是由怀梦草召回的,鲛人的灵魂?
她想起当年那个荒谬无稽的传言——面对修士紧张筹备、大张旗鼓的绞杀,身为上古异兽的鲛皇竟丝毫没有反抗。
那年仙域流言纷纷,有人提出过猜想:鲛人是天生的群居动物,然而鲛族早就在千年前灭绝,鲛皇心甘赴死,许是不愿离群索居,孑然独活。
然而这一世,鲛皇出现的时机与怀梦草现世的时机重合。
是怀梦草给了他希望。
再联系被夺走魂魄的修士与凡人,云笈心头的疑惑终于得解。
怀梦草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于修士而言,它可以招魂入梦,使人得见想见之人。
然而于灵力磅礴的上古异兽而言,功效却可再上一层楼。只需找到替代品——怀梦草就能将踏入轮回道的魂魄召回现世。
云笈喃喃:“以魂易魂,这才是怀梦草的真正用处。”
第49章
“千年前,这里可没有镇海阵,鲛族镇守此处,修士或凡人不敢在附近修建城郭。那夜我自镇海阵中醒来,天翻地覆,仙域已经换了样貌。”
“逝者的魂魄被召回此地,重现当年盛景。很神奇,不是么?”
鲛皇坐于高处,笑意温柔,俯视着自己曾今的臣民。
已经成型的鲛人们浑身散发着莹白光彩,眼神懵懂,含笑望着自己的王。
就好像时光停留在千年前的某个瞬间,海上鸣奏着歌谣,鲛族在月色下嬉戏歌唱,一瞬即是永远。
一切真真假假,如梦似幻。
既是鲛族还魂,也是鲛皇为自己编织一场盛大的好梦。
直到他的力量开始流逝。
确如褚辛所言,这般庞大的阵法,即便布阵者为上古异兽,也无法做到在布阵的同时使用其他高阶法术。
更何况这阵法夙夜维系,对灵力的损耗不可小觑。
他本已在强弩之末。
“如今得见此景,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只可惜历经千年磨损,现在的我,终究还是不够,不够啊……”
鲛皇一声叹息。
就在这瞬间,鲛皇终于露出破绽。
褚辛振翅召火,翎羽割破白色牢笼,围困二人的丝线被横腰斩断,便化为荧光散落。
他乘胜追击,操纵数条翎羽割破还欲缠上的白线,急速向鲛皇靠近!
“云笈,抓紧时间。”
两人之间无需多言,云笈早已做好准备。
剑锋出鞘,鹤翎化为雪白利刃。云笈双指横于剑上,以血画咒,无数红色咒文自她指尖迸出!
“天门开,地户裂,奉请毕方神火速降,以吾之血镇山海,以吾之剑灭邪魔——”
此方天地瞬间为红色所覆盖。
密集的咒文流动着,翻滚着似红色海浪,最终汇集于剑尖一点。
鹤翎脱手而出,蓄势待发,云笈双手结印,将神剑击向鲛皇。
鹤翎没入胸口的刹那,鲛皇的身体在虚空中逐渐化为虚无。
直至死亡,依旧美丽,冷静。
“小友,珍重。”
识海中,鲛皇的声音再次划过。
云笈肩头一震,却见鲛皇已经化为荧光陨落。
随鲛皇离去,阵术消弭,鲛人们的身体也逐渐破碎成点点星光,它们向着天空而去,像一场逆流而上的雪。
一切落幕时,青色火焰燃烧海上,不因海水或漫天光点而掩饰颜色。
毕方的双翼在夜幕中尤为耀眼。
望海台。
威胁解除,阵术师收起符箓与法器,纷纷遥望着远方奇景。
海市蜃楼彻底崩塌,海中巨山化为滚落海面的无尽碎石,碎石之上,却漂浮着无数雪絮般向上飘飞直至消失的荧光。
在这般奇景之外,最为抢眼的是一只巨鸟。
它青色的羽翼伸展,翎羽尾端是灼眼的红,浑身火光流溢,高贵不可方物。
阵术师中,有人辨出那是何物:“难道说,那是,那是……”
人群之后,身披斗篷的老者眼绽精光,:“没错,是毕方,是毕方!还是已经褪羽的毕方!”
萧无念在他身后瑟缩些许,拢了拢披肩,掩下将要浮出的忧色。
昆仑王笑得有若疯魔,转身间,披风划出凌厉弧度:“现在同我回去,预备迎接我族血脉回归昆仑!”
身后的昆仑弟子声音划一:“是!”
海上礁石。
碎石堆叠成小山,一只手奋力拨开石块,皮肤粗糙带血似经过数次磨砺,甲缝中尽是血泥。
石堆中传来喑哑的男子声音。
“带我出去……”
“带我……出去……”
然而此地无人回答,回应他的只有海鸟鸣音。
礁石旁一阵击水巨响。
来者并非异兽,并非海妖,甚至并非活物。
傀儡人额间的蓝色印记明灭不停。它拖着湿透的衣裳爬出海面,机械地动作起来,向着石堆而去,开始刨动石块。
一番努力,挖出了云书阳的脑袋,脖子,肩膀。
蓝色印记明灭的速度越来越快。
面无表情的傀儡人突然停下动作,凝视着手下的人,像是在计算什么。
随后十分果断地,伸出只余骨架的手,掐住云书阳的脖子。
身下人说着疯痴的呓语。
“放……手!”
“我是未来的青云帝……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直到那只手不再动弹,傀儡人哐地倒在礁石上,眼中光彩缓缓消失。
蓝色印记彻底熄灭。
沿岸浅滩。
远方的异动逐渐平息,倒在浅滩的人们纷纷转醒。医者与阵术师询问着伤者的病情,将需要治疗的人们抬上担架。
文鳐鱼落于海上,和修士们一同载着伤者回到陆地。
长命的鱼儿们不知发生何事,依然一边飞着,一边快乐地吐着气泡。
海姑沿海眺望,似乎发现了什么,脱下鞋,跋涉入浅海。
沿着海浪飘来一把琵琶,四根琴弦已然绷断三根。
她伸手拨动剩下的那根孤弦,音节“当”地闷响。
海雾散尽,月光牵引着潮汐,海浪层叠着翻涌,褪下,浅滩的沙砾变得坚硬。
远山尽头,云幕半掩,明月皎洁。
时光荏苒,悲欢离合有时。唯有浪声,不论过去,现在,亦或是未来,都涛涛不歇。
明月,会点亮归人前行的路吗?
趴在褚辛背上,云笈从未觉得这般疲劳。
仔细算来,许多事只一夜间就从她身上碾过,到此时,只余身心俱疲这一种感觉。
不仅身心俱疲,未来好像也不甚光明。
等到上岸,便注定要面对许多问题。
撇开青云的烂摊子不说,文鳐鱼跟灵舟都已经出动,修士们都在往海上赶,褚辛的身份定是瞒不住的。
她这些天从未对褚辛的存在多加掩饰,也没料到褚辛竟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随她面对这般庞大的风暴。
难以想象真相揭晓时,会在仙域上下掀起多么大的波澜。
罢了,至少此时她身在海上,不必多想。
就小小地,短暂地,逃避一下吧。
云笈趴在褚辛背上,脸颊贴着褚辛背上的软毛,没顾自己还在空中,就这样闭上眼。
啊。在天空驰行时,的确会听见这种声音。
呼啦——
短暂而自由的风呼啸而过。
没有文鳐鱼相助,褚辛就成了将云笈载往陆地的那艘船。
彼岸花,前尘事,褚辛有太多疑惑,斟酌着要如何问出口。
背上的人长时间没有动静,他轻轻叫了声:“云笈?”
没得到回复。
他想再唤一声,忽而听见云笈的呼吸沉重绵长而均匀。
竟是在他身上睡着了。
褚辛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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