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得这么快,风这么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甩到海里去。云笈哪来的胆子,竟就这般大喇喇地睡觉?
就这么信任他么?
褚辛沉默下来,心头有几分异样,前行的速度微微放缓了些。
……罢了,整夜奔波劳累,换做谁都该觉得疲惫的。且让她先休息吧。
落地时,海的尽头已经泛起鱼肚白,白昼翻过黑夜,朝阳中,历经风雨的小镇处处狼藉,到处都是忙碌与疲惫的人们。
青云暂居的客栈前人烟寥寥,灯笼摔在门前也无人收拣。
不少弟子都受了伤,正在房中养病。
饶是这样,听闻传说中的毕方正在靠近,弟子们还是拖着沉重的脑袋和身子,在窗边挤破头往外看。
神鸟于破晓中来,落于客栈前方,施施然化为人形。
挤在窗边的弟子们目瞪口呆,大多是不可思议地擦着眼睛,下巴都快惊掉的模样。
昨夜的事,他们也听到一点风声。却没想到传闻中现世的毕方神鸟,竟真的是那个每天在青霄山跑腿,搬过砖、砍过柴、扫过地的褚辛!
“我记得褚辛被押进海牢了呀?”
“你是不是傻,人家都是神鸟了,区区海牢怎在话下,定是三下五除二就打碎铁笼跑出来啦!”
议论声中,有人警觉道:“等等,褚辛旁边那个人,不是六殿下吗?!”
弟子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众目睽睽下,褚辛横抱着云笈,眉眼温柔。
而后者竟是在他怀里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褚辛抱着她走近客栈,才像是被吵到,很不满地皱眉。
弟子们又整齐划一地闭嘴。
直到目送褚辛将云笈送上楼,才沸腾起来——刚刚那个睡得黑甜的人,还是那个动不动就拔剑来战的六殿下吗?!
自云笈带褚辛上山,流言蜚语就没有停下过。
然而青云的弟子们距离云笈最近,不少人见过褚辛与云笈如何相处,便对传言将信将疑。
可是现在,两人之间这般旖旎,这般不设防,却是将从前的传闻盖了戳,昭告他们的关系果真不一般。
客栈中羽书令滴鸣不停,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四处乱飞。
不知今夜又有多少人心碎发愁。
有人叹息有人诧异,唯有夏霜捧着脸,眼含泪光目送褚辛抱着云笈上楼,一副感动模样。
殿下回来了,甚好。
甚至还有一朵桃花眼看就要结果了,好上加好。
夏霜刚要动身跟上两人,忽听见身旁人议论。
“可我听说,乾朔的三皇子对殿下有意,因那三皇子多年未开过窍,消息传得飞快,乾朔皇欣喜若狂,若非镇海阵出现异常,王都那头有要事处理,都预备亲自来探视一番了……”
那弟子跟友人说得起劲,耳边就听得一声河东狮吼:“你说什么?!”
褚辛挑选了弟子们最多的那条路线,不惜绕了几行远路,在弟子们灼热与探究的视线中将云笈抱回房间。
窗外羽书令的传信声不曾断过。
他将那声音当做伴奏,每传来一次滴声,他心情便好上一分。
云笈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一路跋涉,她都没有醒。
褚辛便知现在不是逼问或追究的时候。
加之云笈此前并未提过一星半点转世的事,便可知她没有主动透露此事的意思。若一时之间与她施压,恐怕适得其反。
褚辛甚至能想到她被逼问激怒时炸毛的模样。若他一言不慎,云笈定会恼得脸都气红了,二话不说便拔剑。
光是想象,就令褚辛无声发笑。
他关上窗,隔绝窗外杂音,为云笈掖好被子,轻声道:“好好休息。”
弟子们没有上楼,窗枢一合,便安静下来。
褚辛在床边坐了会儿,便准备去洗个澡,再为云笈寻些吃的果腹。
他蹑手蹑脚合上门。
这刹那,廊道中却忽现一人身影。
是一个披着斗篷的怪人。
褚辛确信自己曾见过他,就在夺草时,昆仑的那条文鳐鱼上。
此人属于昆仑。
只见那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头华发。
鹤发老者面部轮廓深似刀削,双眼带凶,似一对横刀:“褚公子,借一步说话,可好?”
这声音,他曾在梦境中听过。
——是那个在他褪羽时,寻他踪迹的人!
褚辛面不改色,冷然道:“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话可说。”
他欲转身离开,身后昆仑王却伸手推门,吱呀一声。
微风拂过,钻入门缝中,吹动门后的纱帘。
不等昆仑王有进一步动作,手腕便被人钳制,丝毫不能动作!
昆仑王毫不意外,抬眼看褚辛:“怎么,慌了?”
褚辛满面阴沉,一字一顿,“阁下这是何意?”
只见眼前的老叟故作懵懂:“本王只是听说乾朔的那位对她很是满意,再过几月,怕是青云与乾朔就会传来好消息,于是对里面这位有些好奇罢了。”
不出所料,褚辛怔诧瞬间,虽表情很快恢复如初,指骨的力气却是大了不少。
表情可以掩饰,肌肉反应却做不了假。
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他续道:“你准备就这么待在她身边,亲眼看她与人修秦晋之好,给她做一辈子的仆从?”
云笈是在第二日见到昆仑王的。
与鲛皇一战,她实在是累得过了头,一觉睡得黑甜,起床洗漱再收拾好行头,已经将近饭点。
包括云瀚在内的不少青云弟子都受到鲛皇的阵术影响,听闻他们头疼欲裂,直至隔日仍未好转,大多还在卧床。
弟子们尚在歇息,客栈里人丁奚落。
云笈掀帘而入,便察觉数道目光投向自己,又匆匆挪开。
云笈:“?”
不过是睡得久了些,用不着这样看她吧?
她如常要了一屉包子一碗粥,就着牛乳大快朵颐,见客栈大门正对海岸敞开,门前掉落的牌匾与灯笼都重新挂好,海面阳光普照,她不由心情大好。
然后就被什么晃了晃眼睛。
是阳光打在金饰上的刺眼光芒。
身着统一制式蓝色长衫的修士们成群结队驻足,将数个箱奁放在客栈门前,对着云笈的方向合手问好。
“……”云笈觉得这一幕有些许熟悉。
似乎每次有人带着大箱小箱来找她,跟来的都不会是好事。
那些修士的长衫她是认得的,白绒边,挂银饰,昆仑弟子人手一套。
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不必谁提醒,她也知道。
云笈低头去喝牛乳,只想当做自己瞎了看不见。
阴影却先一步罩在桌前,头顶传来老者的声音:“看来云小友昨日除去异兽,休息得不错。”
两人心照不宣,来者不报姓名,云笈也不曾起身行礼。
她只放下碗,压出两分镇定来,取出手帕慢慢擦去嘴角水渍,才问:“前辈有何贵干?”
昆仑王摘下斗篷,虽作修士装扮,银发却梳得一丝不苟,眉眼更是锋利,任谁多看一眼,都能辨出并非普通修士。
云笈却只是叫他前辈。
就算真是个普通前辈,云笈在待前辈的礼数上,也多少有些欠缺。
昆仑王却好似不在意,敛袍坐下:“不过是觉得今日时机甚好,见云小友恰好得闲,便前来问候一二。”
云笈道:“还请前辈直言。”
四周人多眼杂,昆仑王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子们便后退数步。
他袖袍挥动,四周场景没有丝毫变化,零星人影却如雾般散去,浪声人声都隔绝开来,只余云笈与他两人对坐。
竟是以此桌为界,造出隔绝外界的空间来!
这种级别的法术需要镇星境修士方能使出,昆仑王却能于翻手覆手间轻易施术。
好一个问候。
“真不知为何现在的小辈都如此心急。”昆仑王摇头,“左右有闲暇,云小友不如先听本王说个故事,如何?”
落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以术法示威,云笈开始怀疑自己若是敢说出一个不字,就会被他乱刀砍死……
罢了。她慢慢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倒上一盏茶推到昆仑王面前,“您随意。”
昆仑王这才有了得色,接过茶盏浅酌,放下杯盏,才开口:“那已经是将近三百年前的事。”
云笈眼前一黑。
开口就是三百年前,这得说到什么时候去。
“三百年前,昆仑曾有两位皇子。两人都继承了祖辈的修炼天赋,一人擅术法,一人擅武道,不出百岁,便声名大噪。”
昆仑王的神态竟柔和起来,就连刀凿一般的皱纹看上去都柔和起来。
相较两千年前,近几百年,仙域的灵力已然式微,天才可遇而不可求。
一脉中出现两位奇才,不论放在哪里,都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哪怕在皇族血脉中也是如此。
那时昆仑皇室倾斜所有资源培育两位皇子,他们将有光明璀璨的前程,无人质疑。
“可惜,可惜,天妒奇才,造化弄人!”
昆仑王目眦欲裂,嚓地刺响,手中杯盏化作数块碎片,“二皇子不过百岁便身患绝症,病症诡异奇绝,怪哉,昆仑山数千名医修,竟无人能解!”
对于寄希望于两位皇子的昆仑而言,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昆仑常年覆雪,那年冬夜更是奇寒。
冰床前,医修们以头抢地,无不瑟瑟发抖。
昆仑王不知第多少次拂袖:“拖下去。”
他好似听不见那些哭嚎,那些求饶,只抚摸着冰床上爱子的面颊,泫然欲泣:“吾儿,吾儿啊!”
杯盏碎裂,一滴茶水溅到云笈脸上。
昆仑王暴怒时释放的威压令她脊背发凉。
她拭去脸上的茶渍,只听对面的老者道:“那时两位皇子感情甚笃。二皇子身患不治之症,大皇子便自告奋勇,外出游历,寻找疗愈之法。”
“后来,大皇子在游历路上遇一女子。此女见多识广,身怀异术,仅听得症状,就辨出二皇子是何病症,道是此症难解,需寻得天地神物,方得解救之法。”
“皇子欣喜若狂,决意跟随女子身后,于壁立千仞、刀山火海处寻遍稀有药材,以救皇弟性命……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太长,足以让他爱上那女子,两人没有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昆仑王目带寒光,“可是直到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也没能带回疗愈皇弟病症的药材。”
“直到后来,大皇子才发现,原来自己爱上的竟是妖中神族,毕方。哈,神族又如何!”昆仑王怒而震声,“要知妖族性狡诈,毕方也是如此——她根本给不出解药!”
“你应知妖族与修士有壁,于我等而言,通婚更是不可想象。然而我那不孝子却弃皇位、责任于不顾,受妖族蛊惑,哪怕被欺骗玩弄,也不愿回到昆仑,而是在辉焱那个鬼地方待到病死!”
大皇子身死他乡,毕方在孕育生命后,也撒手人寰。
“两人最终只留下一个孩子,那就是褚辛。”
云笈手心湿润,捏着裙摆,定神看着茶水顺着桌沿淌下。
褚辛出于何故流落辉焱,她曾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其中缘由。可真没想到,听来的会是这种等级的皇族秘辛。
昆仑王的威压已经使她背后湿透。
“过去的事皇且不论,褚辛毕竟是我昆仑血脉,为了找到褚辛,这些年我们里里外外花了不少功夫。”
图穷匕见,昆仑王掷地有声:“如今褚辛该回到他应在的位置。昆仑,已经等待他太久。”
前世的萧褚辛在回归昆仑后不久,即坐上少主宝座,足见昆仑对他有多么重视。
只要褚辛愿意回去,等待他的是开阔前程。
这一点,云笈自认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
然而自今早起来,细想几日间发生的事,云笈却对昆仑心怀疑虑。
此次乾朔一行,凶险异常。
青云弟子们有修为傍身,虽不至死,却也折损大半,就连作为东道主的乾朔也同样。
然而来自三国的弟子中,昆仑的人转移得最为及时,受伤最少。
云笈不免想起,在鲛皇使用阵法前,萧无念就曾提醒过她,要她留意小心。
也许萧无念早就知晓怀梦草能够以魂易魂,只是受制于身份,只能对她旁敲侧击地提醒。
昆仑早就感知危险,可依旧作壁上观,任由鲛皇伤害无辜者。
并非君子所为。
而且,昆仑王亲自赶赴乾朔,想必早就对褚辛一事有所打算,然而在夺草时、褚辛入海牢时,却从未对褚辛出手相救。
哪怕是为褚辛多说一句话,也不曾!
就当她有一腔多疑的小人之心吧。
任昆仑王将故事说得如何好听动人,云笈总觉得他在掂量、观望,待褚辛好似锱铢必较的商者,而非关切备至的亲人。
她甚至想到,昆仑王与魏掌柜最大的不同,不过是一个目不识珠,用一支朱钗将褚辛售与她;一个备好了珍宝无数,去做将褚辛赎回的买家。
昆仑王的威压下,云笈的鬓发已经被汗水沾湿。
她仍然抬眸问:“若我不愿将他交出去呢?”
昆仑王只认为她可笑:“褚辛终究是我昆仑流落在外的血脉,你与他非亲非故,有何资格为他做决定?”
面前的女子却有着年少的执拗。像是哪怕连自己都看不清前路,仍懵懂地、本能一般地坚持着什么。
云笈想也不想,就辩驳:“他是我的好友,而非侍从。”
“好友。”
昆仑王咀嚼着这两个字,竟是大笑出来。
“毕方当年铸造的血魄至今被保存在昆仑,于褚辛而言,得到血魄与否,关系到日后的能力大小。你若将褚辛作为友人,便不该扰他前程。”
“况且,本王并非在征求你的意见。”
“在擅自做主前,不如问问褚辛怎么决定,如何?”
三日后,青霄山。
春日花残,今年雨水太重,簌雪居一带的棠梨开了几茬,又纷纷败了去。
相较于以前的寥落,揽月阁很是热闹。
谷粒像是被谁拿在手里没揣稳,稀稀落落掉了一地,鸽子麻雀纷纷嗅着味儿赶来,叽叽喳喳在院子里觅食。
人却不在院中,而在阁中。
屋里窗帘半掩,光线被切得稀碎。
木地板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箱格被人拉开了还未合上,里头装着几件薄衫、几盒膏药。
褚辛将几个小箱子摊在地上收拣。
刚收好一个,就被人一脚踹翻,里面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褚辛并不恼,很有耐心地一一捡起地上的卷轴。
拾捡到最后一卷,还未捡起,云笈就一脚踩了上去,一个字也没说,提裙抬脚,啪地把卷轴踢到房间角落。
云笈就这么看着褚辛走到角落,捡起卷轴,拍拍上面的灰,和其他卷轴放在一处,整齐地收好。
她一肚子怒气简直撒不完。
那日昆仑王让她询问褚辛的意见,语气不善,让她烦躁不已。
一句“问就问”就要脱口而出,忽听见身后有人说:
“云笈,我会去昆仑。”
褚辛竟是不知何时也被昆仑王召入隔绝外界的空间里,也不知听了多久。
因这一句话,云笈一连三日没同褚辛说话。
她被褚辛噎得不轻,等缓过劲来,便觉得一腔揣测和好意都喂了狗,自己被褚辛当了笑话看。
他说要走,她还能继续拦着吗?
而褚辛继续做好他该做的事,就连要走了,也和夏霜秋蝉一起服侍她起居,直到将要离开的这一日。
这几日,褚辛跟平时大差不离,早晨帮她配好衣裳,在车上会帮她剥好瓜子水果。
只有一件事他以前不曾做过:任她怎么不高兴,都要在晚上检查一遍她房中灯火,同她说一声晚安。
一听到他的声音,云笈就蒙上被子不做理会。
谁想要他那一句晚安?!
等到褚辛走出房间,她都要把枕头扔到门上,当做打了褚辛,撒了气再捡回来。
云笈有脾气,却很少有这般大的脾气。
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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