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笈按捺爆炭一般的性子,道:“怀梦草为我所需之物,我为此筹备数月,不可轻易言弃。”
“萧公子,怀梦草为我最先发现,此地凶险,我无意与你动武。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今日我得怀梦草,日后我必为你提供其他宝物作为补偿。”
她言辞郑重,语态认真,想来的确很想得到怀梦草。
然而听至后半,褚辛的脸色只越来越冷。
“云姑娘,萧某临行前获知主上特意嘱托,此行务必将怀梦草带回昆仑。”
他将“云姑娘”三个字咬得格外重,续道:“怕是要得罪了。”
话音刚落,羽扇啪地打开,几支青羽急速飞出,并非向着异兽,而是向着云笈而去!
云笈啧了声,在他的攻势下无暇顾及怀梦草,闪身躲避青羽。
她好声好气同褚辛说话,却得了这么个答复,被乍然出现的攻击逼得恼火。顾不得多想,怒上眉梢,鹤翎一挥,也径直攻向褚辛。
褚辛眼眸中异色闪动,云笈的剑锋锐利莽直,他竟也半分不退——这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但云笈不曾与他交手,自然对此不知。
周围异兽愈来愈多,二人竟一边驱赶异兽,一边缠斗起来。
云笈实力强劲,纵是褚辛,想要抵御也要下狠功夫。不多时,褚辛身上就已经挂了彩。
而褚辛的攻势也半分不曾收敛,云笈的衣衫上被灼出火痕,连头上的发簪都被青羽削去一半。
她青丝散落如瀑,靠近褚辛时,发丝不时拂过褚辛的面颊,为他在痛楚外又带来微弱痒意。
你来我往数十招,云笈已经带了显而易见的怒意:“萧公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再打下去,于你我都没有好处。”
褚辛不言,挡住鹤翎的进攻。
“噌——”
羽扇与剑锋相交,顿时发出铮然鸣音。
云笈冷哼,翻手换了招式,剑锋带着一往无前的攻势向褚辛而去。
褚辛的动作迟滞片刻,竟躲避不及。
下一秒,鹤翎刺入褚辛肩头,暗蓝色衣襟上晕出猩红的血色。
云笈此前的狠招都被躲避,这一下,却是实打实能要人半条命。
褚辛肩头一痛,喉头发腥,竟从口中淌出血来。
海雾中,他皮肤苍白,猩红的血液使他薄唇愈红,轻易使人联想到易碎的琉璃。
他以手背擦拭唇角的血液,刺人的红色便在他唇边晕开。
纵是云笈,也被这场面震住。
她只想将眼前这个烦人玩意赶走,不是真想杀了他!
云笈抽出鹤翎,看看自己沾血的剑,看看褚辛染血的肩,最后盯着他吐血的嘴,不可思议道:“你、你倒是躲啊?!”
她愣神的功夫,褚辛眯了眯眼,一个闪身将怀梦草连根拔出,风一样连连后退,瞬间离开云笈数尺!
云笈回头一瞧,洼地中只剩杂草,哪里还有怀梦草的影子。
连半片叶子都见不着了!
中计了。
褚辛提着怀梦草,肩头的创口带来阵阵刺痛,他却莫名觉得爽快,远远留下“呵”的一声嗤笑。
云笈手中的鹤翎还在往下滴血,海中异兽挥舞着触手逼近,拦住了她追向褚辛的步伐。
她猛地斩断异兽,咬着牙愤愤道:“狗东西……!”
在更多异兽靠近前,褚辛运起功法离开。不多时,就与循迹而来的萧无念会合。
怀梦草已被摘下,海面上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海雾缓缓散开,拨云见日。
文鳐鱼长翅挥舞,载着修士返回望海台。
异兽的数量逐渐少了,修士们大多一脸懵。还以为会好生打斗一番,没想到夺草之行这么快就结束了。
只有昆仑的弟子们满脸骄傲,兴奋地围观神草。
人群之外,褚辛取了药箱,为自己敷药。
或许是神剑主人收势及时,鹤翎留下的伤口不算太深。然而伤口有鹤翎附带的持续伤害,悠悠白光中,鲜血汨汨流个不停。
青云的文鳐鱼逐渐跟上大部队。
萧无念看了看那头,只见青云的文鳐鱼背上,云笈浑身不复来时精致,发簪掉了双髻散了,裙摆被烧出两个豁口,抱着手一言不发地生闷气。
而这头,褚辛还在敷药,伤口上的白光简直就像是在他身上戳了个章,一瞧就知道留下痕迹的是谁。
萧无念啧啧摇头:“你俩真够狠的。”
两条文鳐鱼并肩时,云笈不时看过来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忿忿不平。
褚辛则眉目舒展,心气平顺。
待文鳐鱼落地,褚辛回到客栈休息。
他已经将伤口周围的血渍处理干净,擦洗过浑身污渍,换上一身孔雀蓝圆领阑衫,依次系好玉蹀躞、羽书令,抚平衣褶。
哪怕伤口只经过简单处理,仍在作痛,在无人处,褚辛也未表现半分失态。
整理好衣冠,他取出一卷书,等待医工来为他探查伤势,做进一步治疗。
昆仑弟子都宿在同一客栈,窗外不时有脚步经过,传来弟子的谈话声。
嘈杂声中,忽而有一人说:“哎,看见云六了没?”
褚辛摊开卷轴的手顿了顿。
“哪儿呢?”
“他们说刚刚在门口见着了,不知道她来干嘛的。”
“我瞅瞅……没看见啊,走了?”
“别是那群傻子看错了吧,哈哈哈,咱们去门口看看呗。”
弟子们兴奋地议论纷纷,不多时,密集的脚步声都向着楼下去了。
褚辛放下书卷,手指蜷缩又张开,竟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等弟子们都离开,他放下书卷,隔着布料摸了摸伤处。
半痒半痛。
耳边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大概是医工来了。
褚辛将羽扇别在腰后,开了门。
这一开门,却是让他呆在门前。
云笈一袭鹤纹白裙,已经梳妆齐整,长发半披肩头,另一半绾成两个发髻,贴着琉璃装饰的金色花钿,两边各垂下两绺穗子。
这装扮娇俏得很,与她甚为合适。
哪怕是她烦闷不耐的神色,都使她更灵动了些。
见了褚辛,她张了张嘴,许是想打招呼,却又不快地闭了嘴。随后看见褚辛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盯了几秒,挪开视线。
“云姑娘特意赶来,可是有话要与萧某说?”褚辛摸向背后的羽扇,“怀梦草已经交予家姐保管,若云姑娘是为此而来,怕是白跑一趟了。”
他一口一个“云姑娘”,云笈听出阴阳怪气,却觉得莫名其妙。
她为数不多的耐性被消耗殆尽。
云笈也摸向自己腰间,语气不善,生硬地冷哼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又如何?今早算你走运……”
怎么,是想要打完早上的那一战么。
褚辛冷冷看着她伸向鹤翎的手,在她握住鹤翎前,羽扇一抬,不顾此时还在客栈,决意先发制人。
云笈被他打得猝不及防,手中动作到了一半,就连连后撤。
表情先是懵逼,随后震怒。
没等她说什么,褚辛的羽扇又逼了过来。
她刚要去躲,羽扇凌空一划,就已经抵住她喉头。
只要再进一步,这把羽扇就能够要走她的命!
褚辛居高临下把她逼到墙边,冷笑道:“青云一剑,不过尔尔。”
云笈却低头不言,他只能看到云笈的花钿和发包。
只见云笈双手颤颤,不管他如何要自己性命,继续摸向腰间,却不是去拔鹤翎。
她腰间的羽毛旁,别在腰带上的乾坤袋半开着口。
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瓷罐。
就在刚刚,云笈躲避时,那瓷罐掉出袋口,在褚辛的攻击下,啪地一声,裂了。
里面的白色药粉泛着光,就着被砍成两半的瓷罐,哗啦撒了一地。
云笈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褚辛的挑衅。
她只盯着地上的药粉,抖着声喃喃:“那是……那是我特意问二哥讨的……讨的,对付神器伤害的速愈药粉……整个青霄山,只有三罐……”
再抬头时,她眼睛红红,柳眉竖起,明媚的脸蛋上已有怒意:“萧、褚、辛。”
“你个混球、王八蛋、跟踪狂!”云笈破口大骂,不顾还在昆仑的地盘上,声音越来越大。
褚辛手里一软,向后一退,羽扇竟没有拿稳,啪嗒掉在地上。
就听云笈逼身向前,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睛继续骂:“……阴险的小气鬼!可恶的花孔雀!”
骂完,她一掌挥向褚辛的脸
——“滚啊!”
那真是一个再响亮不过的巴掌。
响亮到一掌将在梦境中苦苦支撑、旁观一切的褚辛拍醒,猛地脱离梦境,被拽回了现实里。
褚辛掀开被子,瞬间坐直。
醒来时还是半夜,揽月阁的灯火依然亮着,窗外传来几声啾啾鸟鸣。
这梦境使褚辛出了满头大汗,有种手脚松软的无力感。
他靠在床背扶额,用了许久,才将自己从那荒诞古怪的梦境里脱离出来。
满身黏腻,他头昏脑涨,起床放了一盆水,连烧都来不及烧,就这么坐进了凉水里。
用凉水擦了擦脸。
脸颊好像还在作痛似的。
梦见云笈,一次还说得通,可这已经是第二次。
而且虽然所梦的一切都十分荒诞,可所见所感,竟这般真实。
要怎么解释?
四方寂静无声,在明珠阁听过的,青衣掐着嗓子唱得九转十八弯的欢喜曲调儿,此时却忽然在褚辛耳边幽幽腾起。
一个极大胆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褚辛脑子里——莫非,是他喜欢上云笈了?
他很快否定。
这不可能。
云笈只会是他的猎物,用以啖血、好让他顺利褪羽的猎物。
仅此而已。
褚辛看着浴斛中自己的倒影。
脑中如何坚定,水面上倒映的狭长凤眸都有两分慌张。
不知怎么,他倏尔想到那对红通通的眼睛。
褚辛猛地站起身,水花四溅,他出了浴斛,湿着身子去找浴巾。
然而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月光照着褚辛湿漉漉的身体,他垂着头,伸手沿着雪白的背脊一路摸到剧痛的尾椎。
半晌,咬牙切齿般爆出一句粗口。
云笈一夜好眠,起得格外早,天刚亮就在院子里舞剑。
倒是褚辛,虽然踩着点到了,但抵达簌雪居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不少。一到簌雪居,就被安排去扫地。
云笈神清气爽,也没注意褚辛来到的早晚。
直到看到褚辛,她才想起自己昨天被他骗着啃了手指,要了两滴血去。撇了撇嘴,不大高兴。
褚辛心不在焉似的,平时的衣服都穿得没有一丝褶皱,今日的腰带、发簪都整理得很是生疏。
他沉默地扫着地,扫两下,摸一下脸。
云笈注意到他的异常,忍了半晌,终于没忍住,收了剑势,问道:“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为什么总爱捂着?”
褚辛看她盯着自己看,竟没如平时一般假笑,反而短促地颦眉:“没事。”
云笈更觉奇怪,不容分说,掰开褚辛的手看了看。
他面颊干净,确实什么都没有。
就连气色都挺不错。
褚辛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
云笈也摸摸自己的脸:“这么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褚辛慢慢挪开目光,拿着扫帚低头扫地:“没有。”
扫帚却被剑锋抵住。
云笈挑眉:“褚辛,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见褚辛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夺过扫帚:“罢了,这地晚些时候再扫,我还有事想要问你呢。”
褚辛抬了眼:“何事?”
云笈叉着腰:“之前我同你切磋过一次,你说你什么都不会,没法跟我打,现在你总会了吧?”
她用鹤翎指向褚辛眉间:“来,刚好今日有空,你同我打一场玩玩。”
褚辛最近都收敛得很,除了在课上,云笈还没见他用过术法。
她还以为褚辛会推拒自己,没想到他竟眸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下反而是云笈愣了。
这一眼,叫她觉得怪熟悉的。
春风正盛,新长出的棠梨被风吹拂,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喜鹊,同常驻簌雪居的麻雀在花枝上站成一排,叽喳不停。
梨树下,云笈和褚辛隔着几尺距离对站。
褚辛长身玉立,身着湖绿色劲装。不知是不是错觉,最近他似乎长高了些,以往合身的衣服,看起来有些短了。
在他对面,云笈则一袭淡黄色长裙,下摆绣一圈海棠。她提了提裙子,踢了踢腿,松泛着裙摆下的白色裤腿。
褚辛提出以术法比试,云笈答应了。
她主攻剑术,修行多年,以术法较量,对褚辛的确更公平一些。
“既然如此,就再多一条规定,只能用初阶术法。”云笈看了看树梢的麻雀,“再加一条,不能破坏花草树木。要是弄坏了这些树,再种出来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褚辛点头:“是。”
云笈活动着指骨,准备掐诀。
虽说术法不是她的专长,但她水平也不低。
她抬了抬下巴:“开始吧。”
褚辛果真要抢先手,云笈一声令下,他就掐出最基础的清风诀,向背后急退。
与此同时,却暗中召出青鹭火,一旦云笈追上他,往他面前莽,就中了他的圈套。
呵,这招她也就见过几百次吧。
云笈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在原地驻足,以不变应万变。
褚辛发现她没有上当,召出一道水箭向她左侧刺来。
同时,又在另一头唤出两条极细的冰刺,往她右侧围攻,甚至还有一条绕了个弯,往她背后去了。
就这,她都不知道应对过多少回了。
云笈脚尖轻点,向上一跃,躲过水箭和冰刺的夹击。
接下来可要轮到她了。
见褚辛要引青鹭火,云笈以迅雷之势靠近褚辛,也掐出冰刃诀,指尖一连串咔啦的结冰声,瞬间化出适宜近战的冰刃。
她惊鸿游龙一般上前,只瞬息就掠至褚辛眼前,将冰刃抵在他眉心。
褚辛的青鹭火还未召出,就看见眼前一道抢眼的淡黄在他盛放。
少女的指尖凝结着冰刺,手腕上的珠串随衣袖一起滑落到小臂。
笑得嚣张至极:“我赢了。”
跟褚辛过招,哪是打架,打的全都是心眼子。
她前世和褚辛交手数百次,从一开始的懵懵懂懂,到后来深知他有多猥琐,只要嗅到褚辛的味道,那都要千防万防,恨不得背后都长出眼睛来!
跟她斗?现在的褚辛还是太嫩了。
“是我输了。”褚辛沉默一会,放下手。
也没有落败的失望,只如常抱拳,好似打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切磋,输了并不丢人。
云笈挑挑眉,一副前辈的模样:“不错嘛,比之前好多了。”
又补了一句:“就是跟我比呢,还是有点儿差距。”
褚辛现在的修为虽然还不够看,但他的进步放在山下学舍里,也是拔尖的。
云笈摸了摸下巴,凛实是不是将他教得太好了些?
要是不小心把他教得超过她了,那可不行。
门后传来鼓掌声,有人笑道:“精彩。”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云笈的脸色顿时放晴:“四哥,你怎么来了?”
棠梨树下的石板道上,云秋瑜坐在轮椅上缓缓行来。
在他身后,一个傀儡人推着轮椅,另外两个默默跟随。
见云笈朝自己奔来,云秋瑜也笑得灿烂几分:“难得外出回来,路过韶华宫,就想着顺便来看看我们小六在干嘛。”
他斜了褚辛一眼:“没想到竟在苦练术法,真叫我意想不到。”
后者已经重新拿起扫把,一言不发地扫起了地。
云笈不好意思地挠头:“小打小闹,登不上台面的,跟四哥你还是比不得。”
说罢,云笈从傀儡人手里接过轮椅,将云秋瑜往簌雪居里头推。
她看了眼云秋瑜身后的傀儡人:“哥,你之前不是做了几只进阶的傀儡人吗,额头上有蓝色印记的那种,怎么没用了?”
今天跟来的,都是些普通的傀儡人。
云秋瑜道:“那几个啊,都送给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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