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你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云书阳忍了大半日,所有挤压的难堪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丝毫没有想到,眼前是他从来好言相待的妹妹。
他冷笑着,俊朗的脸显得刻薄:“是我这些年待你不够好,你突然觉得不快活?还是我叫你随我去南山境出征,给你的报酬不够?”
云笈张了张嘴,可一时无言,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夜色渐深,云书阳不准备与云笈纠缠太深。
他只朝云笈走近,伟岸的身形裹挟着使人窒息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对云笈说:“小六,你还小,涉世未深,辨不清对错,二哥会给你机会。”
落雨中,黑伞与白伞擦肩而过。
“下一次,不要选错。”
云笈的目光不曾挪动,云书阳绕开她,她就看着垂花门前的宫灯。
直到听见身后有什么被撞到的声音。
“滚开,不要挡路。”云书阳狠狠道,“卑贱的半妖。”
云笈转过身去,看见云书阳已经走过褚辛身边,褚辛不过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把伞扶正。
这一次,他的伞没有被撞走,但肩头还是被雨打湿。
少年只掸了掸肩,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冷静自持,好像这种程度的欺辱于他不过小打小闹。
的确,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形下,云笈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个。
但云笈的情绪好似也没什么波动。
冷静到有些怪异。
夏霜和秋蝉对视一眼:“殿下……”
云笈深吸一口气:“走吧。”
恰逢下雨,韶华宫的春日结界被撤走,簌雪居也温度骤降。
春日结界已经在此地维系几十年,一朝被撤下,备用的木炭和火炉就都得翻找出来,才能让人在冬夜里好生歇息。
夏霜和秋蝉都忙碌起来。
云笈的披风始终未取下,发饰也和回来时一样。
她说要休息,然而即便卧房已经收拾好,换上厚实的被褥,点上安神的香薰,她也不似真的要躺下。
游廊的夜灯亮成一排,她独自在廊边看雨。
每到夜晚,夏霜秋蝉不在,傀儡人都休憩充能,簌雪居就总是像现在这样,空落清净,她习惯了。
也许是冬夜的雨太冷,今夜的花瓣掉得比以往都多。
不知满园棠梨能不能撑到真正的春日来临。
云笈疑惑地反问自己,你怎么还有空心疼花草树木?
她以为自己会悲痛,至少两滴眼泪是该掉的吧。
可事到临头,只觉得恶心作呕。
这感受于她罕有。
云笈拍了拍胸口,可是越是专注于那点恶心的感觉,那感觉就越来越深。
她按压着胸口和锁骨,一路摸到喉咙,反胃的感受也没停下,最后甚至有些晕眩,使她在原地晃了晃。
她伸手去扶廊柱,小臂却被人握住,让她稳了下来。
云笈没料到这里还会出现第二个人。
褚辛的掌心温热,送来柔和的暖意。
她一时忘了自己还想干呕,匪夷所思地看着褚辛:“你在这里干嘛?”
褚辛还是那身粗布衣,肩头也依旧是湿润的,这种天气,衣服干不了。
也不知他在簌雪居守了多久。
“夏霜和秋蝉都在忙,我也不该走。”
是了,今夜的事情来得太急,骤然间有许多事要做。褚辛不懂内务,也就很难有他帮忙的余地。
这解释并不能化解云笈的困惑。
正相反,光影暗暗,她被褚辛的突然出现激出三分警觉。
褚辛愿意回来,这件事本就怪得可以。
要知以他的脾性,做出的行为十有八九都有明确目的。
可今日的情况是,她设局骗了褚辛,逼他为她引阵,还嘲笑过他!
褚辛不跑也就罢了,还愿意回来,甚至知道自己需要在韶华宫填补空缺,做事尽责,妥当得不合常理。
为什么?
云笈想不通。
而且,抛开他的目的不谈,现在是深夜,他这般跟着她,是不是跟得太紧了些。
真将自己当做贴身侍女了么。
褚辛的眸光深不见底,静默得像是死水无边的深潭。
云笈方才与云书阳对视都不曾畏惧,此时却捕捉到危险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褚辛握着她小臂的掌心越缩越紧,力气越来越大,简直如同捕兽夹捉捕到等候已久的猎物。
云笈骤然反应过来,甩开褚辛的手:“走开。”
她把手缩回披风里,揉了揉手腕。
褚辛也不气恼,关切地看着她:“殿下只身在此处,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做?我身为内侍,当为殿下解忧。”
云笈用见鬼的眼神看他一眼:“我不用你管。”
旋即抱着手望向庭院,不再看褚辛。
她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看见褚辛。
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她眼前,她都会想起前世。
想起前世她修补大阵,四处流浪时,褚辛远道而来,对她讽刺挖苦:“你真的以为你的兄长有多么爱你?”
青年长眉一挑,薄唇翕动,月光下斜眼看她,目光显得晦暗:“云笈,你当真是连别人爱你与否都分辨不出的睁眼瞎。”
天知道她那时多讨厌褚辛,自然将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当做狗吠,二话不说,拔剑与褚辛战,恨不得将他的嘴都挖下来。
云笈看着满园落花,默了默:“你若是真想为我解忧,那现在就离我远点。”
至少今夜,哪怕褚辛根本不知道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也要远到让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然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好让她忘记自己输给他一回。
灯光下,褚辛含笑同她道:“那殿下若还有吩咐,随时叫我即可。”
等他走到拐角,快要消失在夜色中。
云笈远远地同他说:“明日一切照旧,巳时来簌雪居应卯。”
夜雨打檐,少女在煌煌灯火中遥望他,身不沾雨,衣不染尘,却莫名像是只身一人站在暴雨中,与残花败叶同样易碎。
褚辛对她颔首。
“是。”
夏霜将灵木放入炭炉,火星子刺啦一跳,周围顿时暖和不少。
她开了窗户,周围犯冷的鸽子有的飞进了屋,有的在窗沿站成一排,挨得紧紧的。
褚辛终于还是找到了事情做。
库房的灵木都被取了出来,他坐在夏霜旁边,和秋蝉一起分拣灵木。
夏霜扒拉着木炭,看了看褚辛:“韶华宫的春日结界,是很久以前二殿下为咱们殿下布置的。”
褚辛分拣灵木的动作停顿瞬间,又继续。
“宸妃娘娘当年身体抱恙,圣上四处寻灵药为她吊着,也没能将她留住,在冬夜里溘然长逝。”
“那年殿下才小小一个,”夏霜比划了一下,“还不及我的腰高。”
她放下手,目光飘远了:“自娘娘过世以后,小殿下就一直怕冷,也讨厌冬天,更不喜黑暗的长夜。”
褚辛问:“所以簌雪居才连夜点灯?”
夏霜点头,弯了嘴,半是好笑半是心疼:“殿下平时大喇喇的,在这种事上偏偏忍得。我们最初不知道她怕黑,直到一天晚上,我落了东西,回到簌雪居拿……”
那时院里的灯还没有现在这么多。
夏霜临走前为云笈吹了灯,然而打了个回马枪,却看见卧房里的灯又亮了起来。
小云笈坐在床边,裹在厚厚的被褥里,看着鹤形烛台上一灯如豆。
发现夏霜进来,她抬起眼来,圆圆的眼睛里盛满泪水,被照得亮亮的。
该是害怕的,或许还有些难过,但是她一个怕字也不曾说。夏霜靠近了,她就抱着夏霜的腰,把脸埋进夏霜的裙子里。
连哭都没有声音。
从那天起,夏霜就记得为簌雪居留灯。
“后来,二殿下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件事。”夏霜说,“也是有心,寻了学舍最好的阵术师来到韶华宫,又将殿下骗出去游玩,用了好几日时间,才布下了春日结界。”
结界落成那日,少年皇子牵着小公主的手回到韶华宫。
离开前还是冬日雪景,归来时已是满园春色。
梨花扑簌落在云笈的发包上,她摘下来,看见白鸽成群飞过,天空湛蓝,白云缓慢地游走。
她的冬季,提前宣告结束。
在幼时为人点一盏灯,那灯里的火,是可以随时间燃烧很多年的。
燃得久了,也就有了它将永不熄灭的错觉。
直到某一日,发现那光芒戛然而止,不含一点温存意味地离去。
褚辛蜷了蜷手掌,指腹还能感受到隔着布料紧握云笈小臂的触感。
在光滑轻薄的布料下,她的皮肤太冷了些。
褚辛无视心中隐约的不适,悄然弯了弯唇。
那刻的小公主,简直是逃一般地把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再会法术又如何,有计谋又如何,陷害他又如何。
回到这青霄山,不过是个缺爱的可怜蛋。
她这副任人拿捏在手的暗淡模样,可没有那时抓他回去时一半夺目。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就好。
褚辛的拇指与食指无意揉搓着,呼吸均匀地延长。
雨夜中,任何气味都会成倍放大。
他仿佛还能嗅到从云笈身上传来的冷香,还有嗅到过一次就再也忽视不了,总若有似无存在的血液气息。
云笈就一直像现在这样,才不会枉费他的决意蛰伏。
褚辛背过身,背对着灯火,将收好的木炭放入柜屉里。
唯独有一点很是古怪。
云书阳竟与他在梦中所见,挽着云笈的那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大概是他在南山境偶然见过云书阳的塑像,以至于潜意识记下来他的脸的缘故。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别的解释。
毕竟那日的情景,与梦中大有差别。
而且,以今日情况来看,云笈跟这位兄长的关系并不如传言和洽,怎么会言笑晏晏,挽手看烟火。
秋蝉说:“我这边的灵木都分好了。”
褚辛合上抽屉,微笑道:“我也可以了。”
夏霜从分好的灵木里提出一篮,递给褚辛:“最近都会有些冷,殿下让你不要忘记带些灵木回去。”
褚辛怔了怔,接过篮子:“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少年神色认真,夏霜看了眼秋蝉。
秋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东西想教给他。
她远远看见过云笈教褚辛练剑。
这半妖看起来怪笨的。
夏霜想了想:“你初来乍到,不会的事有很多。明日等下课了,有空时先随我跟班,慢慢学。”
晨钟悠扬,随着在山雾中拖着冗长钟声,巡境青龙缓缓飞过。
青霄山下,晨练的弟子纷纷收起剑,活动着肩膀和胳膊,收好随身物什,成群结队地往膳堂赶。
“诶,”一名弟子拍了拍友人的肩,“昨晚宫里出事了,你听说没?”
友人被惊了一跳,连忙嘘声:“这可不兴说啊,旁边这么多人!”
那弟子左右看了看,不以为然:“嗐,这有什么。跟你说啊,我前日还往韶华宫里投了文牒,还好没被收下。”
周淳收拣好自己的包袋,跟上那两人,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
弟子拍拍周淳的肩,示意他贴近耳朵,咕咕哝哝,小声把相柳云云、封赏仪式云云的小道消息倒豆而出。
在他满意的目光中,周淳惊得嘴巴越张越大,磕巴问:“那殿下现在……是好,还是不好啊?”
“按理说,六殿下当然办了件好事,在南山境和北山境都名望大涨。”
弟子摸摸下巴:“可她此前与二殿下那般亲近,两兄妹亲密无间,现在俩兄妹之间如何,就都说不准了。”
见周淳愣到都走不动路了,弟子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喂,你也不要给韶华宫送东西了。现在去亲近六殿下,不就是跟二殿下作对么。”
青霄山由几座山头簇拥而成,从学舍所在的山脚眺望,恰能看见缭绕的晨雾中,鸽群在晨曦中飞过韶华宫的屋檐。
周淳没听清弟子说了什么,好像又看见自己在韶华宫里喂过的鸽子,淋过的雨,还有在褚辛那蹭饭时,总是有意无意多送来的饭菜。
快走到膳堂时,周淳腰间的羽书令闪烁起来。
他往玉佩注入灵力,看着上方浮现的字迹,缓缓在往来人群中驻足——“诶?”
满园棠梨被摧残得不像样子,被安排扫地的傀儡人多了一倍不止。
白衫青年摇着山水折扇缓步踏入,边走边啧啧摇头:“可惜,真可惜。”
走过垂花门,踱步走过游廊和鲤鱼池,梨树背后是云笈正在练剑。雪白的对襟常服,白底绣浅色菡萏的阔腿长裤。
看见凛实来了,挽了个剑花,手腕一翻,鹤翎就化作羽毛一支,回到她腰间。
凛实合了折扇指指点点:“园子的花都快掉光了,你就一点都不难过不伤心吗?竟然还记得让我来授课。”
云笈笑出一口白牙:“听闻凛实先生这几日都很忙碌,给您添堵,恰好能纾解我的难过伤心。”
这话说的。凛实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云笈了。
他跟云笈往书斋里走:“秋瑜说,给你发了很多消息,你是理都不理。怕你独自郁结,让我今日过来时关照你的心情。依我看,是他想多了。”
郁结,不至于。
不高兴,那确实有一些。
云笈昨夜回到卧房,因着还有些干呕,她左右睡不着,前世今生往事种种堆叠上来,不能够不想。
相柳本该在几十年后现世,现在提前出现,也许今世在许多事上本就与前生不再相同。
她要向前看的,一定要向前看的。
因为今生,断不能再以同样的方式去过了。
想到云秋瑜,云笈挠挠脸,也觉得自己不能长久地当缩头乌龟了。
她接过夏霜递来的雪绒披风:“晚些我会和四哥联系,嗯……报平安。”
一路走到书斋,入眼就是那副巨大的花鸟图。
唯一的同窗比她来得还要早,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书卷。
云笈撩了撩衣摆,扩了扩肩膀,抬了抬下巴,把练剑时弄乱的头发往后一甩。
凛实嘴角直抽抽,看不懂她这般作态是在干什么。
就看见云笈提着裤摆,姿态端庄地坐在褚辛旁边。
褚辛早就为她整理好书桌,照着上次的样子,方便云笈坐得离自己远一些。
可她这回倒不埋怨两人座位太近,反而把放在角落的书推回中间。
褚辛好像忘了行礼,问候:“殿下,早。”
云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傲慢的哼哼,算是问候回去了,再对凛实一招手:“上课呀。”
凛实只见过云笈在自己的课堂上睡得七荤八素的模样,哪想得到她竟还有主动要他授课的时候。
嘴角抽得更厉害了,折扇在颊边拍了拍,咳嗽一声:“嗯,上课。”
“上回说到简单的符箓样式和初阶阵法,今日就续着前几日的课程继续讲,说说中阶阵法布阵的材料,以及画阵的几种方式……”
云笈取了发夹,把两绺碎发别了上去,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
凛实上课没用书,她就取了一沓空白的纸页,凛实讲到哪,她便记到哪,竟真的认真听了起来。
褚辛拿着毛笔,也随凛实的授课不时画下阵图或是用古篆记录。他上次上课就听得很是认真,这次也好似心无旁骛。
凛实合起折扇,折扇顶端现出一个光点,随他移动,在书案前凌空画出发着白光的简单的中阶阵法样式。
“二位,默记下阵法图样,再临摹下来。”
褚辛仔细看过阵法的每一块边角,待凛实画出的阵法消失,回忆着阵法的图样,在白纸上临摹起来。
日光斜照,将隔壁桌台上毛笔的影子拉得很长,肆无忌惮地铺在褚辛的白纸上。
褚辛笔尖微顿,无声斜看云笈。
少女的碎发都被别在鬓边,只有几丝零碎的发丝逃脱束缚,日光微尘里,调皮地散落在额前。
云笈的笔画很快,落笔飞速,笔锋凌厉,几个笔画就把阵法图大概描摹纸上,比起凛实的原图,更加锋芒毕露。
如此坚定,好像昨晚有关她伤心难过抑或受惊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没有凭据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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