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跟随传唤的人,快步来到前厅她爹的书房。
前厅事务,与内宅泾渭分明,她以前虽然很受宠,却也是第一次来这。
当她进来的时候,她爹老国公已经坐在了堂上,见她进来,随意招了招手:“坐。”
白怜儿却第一次没听她爹的话,站在中央,对着她爹微微福身:“爹爹,您找怜儿有什么事吗?”
老国公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茶盏,直直地看过去:“这次找你来,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以前的白怜儿,虽然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总是去找她父亲撒娇。
但是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这个父亲。
然而这次,她却没有那么怕了,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父亲:“爹爹,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怜儿自当依从,绝无二话,爹爹特意把怜儿找来,是有什么额外的事要嘱咐吗?”
老国公一愣,他没想到自己从前柔柔弱弱,静如弱柳的女儿,会有这样气定神闲的气度。
好像那一个“玉华”,真的把她的骨头都换成了一副“玉骨”。
老国公敲着椅背,神情莫测地看向她:“可我听说,你似乎对你的表哥有情,如果我将你另嫁他人,你不会心生怨恨吗?”
白怜儿闻言,垂下头去,露出一分哀伤的神色。
“爹爹,情之一字何薄,怜儿与表哥青梅竹马,朝夕相对,自然难免生情。”
“可怜儿也始终记得,谁才是怜儿的根,怜儿既然是爹爹您的女儿,您用得着怜儿的时候,怜儿定不惜此身。”
老国公身体不禁后仰,靠在椅背上。
原以为她这个女儿,被小娘养的,虽生出几分才貌,但没生出几分骨头,不免令人头疼。
现在却瞬间改观不少,抬起头,认真看着她:“哦?爹爹需要你做什么?”
白怜儿抬头,目光直直地看过去:“爹爹需要女儿,嫁给新娘娘,是吗?”
老国公眯起眼睛,正常人会说“嫁给新娘娘的弟弟”,白怜儿这句省略,却不是因为口误,于是老国公来了兴趣,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得到示意的白怜儿,再次福身,认真地看向她的父亲。
“爹爹掌握一府,譬如暗水行舟,别人只闻船上弦歌雅乐,怜儿却知道,爹爹暗中所耗费的心力。”
“我褚国公府,虽然家大业大,令人艳羡,但背靠的,其实也并不是万事无忧的根基。”
“昔年追随太祖的那么多功臣,如今已经飘零凋敝了不知多少,焉有我褚国公府,就不会重蹈覆辙的道理?”
“手握如此重器,就是爹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如今咱们褚国公府,恰巧就搅入了一湍激流。”
“各方势力,都在对咱们虎视眈眈,稍有不留意,顷刻就要葬身虎狼腹中。”
“所以爹爹您,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代表国公府去联姻。”
老国公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这个女儿,居然有如此见解,兴奋地示意她继续。
白怜儿便再次福身。
“怜儿之前想着嫁给表哥,也不全然是私情的缘故。”
“如今朝臣都逼迫着陛下立储,陛下心里,未必痛快。”
“若怜儿以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嫁给别的世子,恐怕会惹得陛下心里不悦。”
“但若嫁给表哥的话,表哥腿有残疾,无缘大位,陛下心中放心。”
“若侥幸生下一子,从此之后,咱们国公府便更得飞天之助了。”
“现在怜儿蒙幸,居然被新娘娘看中,那嫁给新娘娘,其实也是一样的。”
“现在新娘娘根基未稳,若是与其联姻,就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若娘娘将来真的成势,我国公府便是独一份的功劳,若是不能——”
白怜儿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上前几步,跪在他膝前,闭上双眼,流下一滴眼泪。
“若是不能,就请爹爹舍弃怜儿吧,怜儿只是一个小小庶女,于国公府微不足道,就算失去也没什么可惜,您不必为我难过……”
老国公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以前只知道她像她的母亲,很乖巧,很听话,很柔弱,让他省心。
如今才知道,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居然有一颗如此炽烈的心。
老国公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扶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认真地看向她,语气郑重道:“你怎么会觉得,咱们公府,会抛弃白家的女儿呢?”
白怜儿茫然抬头,怔怔地开口:“因为女儿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老国公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庶女又怎么样,庶女就不是我白先业的女儿了吗?我是太纵着你嫡母那房了,才会让她和她的女儿依仗身份,如此轻贱你们母女。”
白怜儿有些手足无措:“其实嫡母嫡姐也没有……”
老国公把手一挥,打断她:“你别为她们说话!”
反手将白怜儿拥在膝前,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你真的很聪明,像我白先业的女儿,可终究跟着你娘,见识短浅了一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之前说了,别的公府都逐渐没落,只有我褚国公府依然屹立不倒,可知是为什么?”
白怜儿茫然摇头:“女儿不知……”
老国公轻笑一声:“那自然不全是因为太祖荫蔽,最重要的,是咱们祖先传家的家风,‘玉骨’二字。”
“玉骨”乃白家家风,每个白家人都知道,白怜儿知道父亲在教诲她,就抬起头,一脸求知若渴地望过去。
老国公看她乖巧求教的眼神,顿生几分爱子之心,爱怜地拍拍她的脊背。
“人行于世,皮肉皆可失,然无骨不立,我白家立世,靠的就是这根硬骨头。”
“没有输的勇气,谈何赢的根基,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左右逢源,那是小人行径。”
“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筹谋着押注,你以为为父就当真没这个心思吗?”
“可无论是光王府,瑞王府,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王府,依为父来看,都差着一点意思。”
“我将你嫁给新娘娘那边,不是因为你是个庶女,不将你放在心上,而是这位新娘娘,对于咱们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褚国公府的摊子,已经太大了。”
“咱们府上当然可以帮助下一任新帝,可新帝,会念咱们的恩多久呢?”
“对于皇座上的九五之尊来说,只要有一丝背主之心,就是大忌。”
“为父与今上情同手足,咱们府上多蒙陛下大恩,要是下一任皇帝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就罢了,可下一任皇帝是陛下的侄子,那为父现在站队,将来该如何自处?”
“不管是站哪边,都是在新帝心里扎刺罢了,如此一来,倒不如坚定地站现在这位陛下。”
“忠心、玉骨,可能会被一时埋没,但永远不会被丢弃,这就是咱们家的立身之道。”
白怜儿瞪大眼睛:“爹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给你惹大祸了……”
老国公笑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你一个深闺女儿,能看到这步已经不错了,可比你那倒霉哥哥强多了。”
白怜儿立刻急道:“我哥他……”
老国公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罢了,罢了,那是你哥,也是我儿子,我以后会教他的。”
白怜儿听到这,顿时破涕为笑,连连替哥哥道谢。
老国公对她的孝悌很满意,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
“要是为父没做好准备,那根本不会把你嫁过去,以咱们家的根脉,如果不能进,甚至不如退。”
“既然准备好了要接受这门亲事,那断没有还想着留退路这回事,连这点赌的气魄都没有,咱们府上,凭什么长盛不衰?”
“你记住,你是我白家的女儿,就算走出再远,身上也流着我白家的忠勇之血,白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宸妃娘娘,如此大手笔,抬举咱们家,那为父自然也不会吝啬。”
“等你出嫁,为父会给你备一份艳羡全城的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而咱们家里,也会把你记入族谱,被我白家子孙,万世供奉。”
白怜儿猛然抬头,震惊地看向她的父亲:“爹,哪里有出嫁女儿,记在自家族谱上的?”
老国公哈哈大笑:“如何不能?宸妃娘娘可以赐你未嫁女夫人之荣,爹爹为什么不可以给你出嫁女,入祠之荣呢?”
“我不仅要将你的名字入谱,将你的事迹入谱,还要将你的娘提成副妻,与你一同入谱。”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褚国公府响当当的嫡女,谁敢说出去个不字!”
白怜儿几乎被这巨大的惊喜砸蒙了,不知过了多久,眼眶泛起热泪。
一下子扑进老国公怀里,痛哭失声:“爹爹……女儿舍不得离开您啊!”
老国公搂着她柔弱的肩膀,一颗心不禁也泛起慈父柔肠,老泪纵横地搂住她:“爹爹也舍不得你啊,谁知我那么多儿女,最知乃父心思的,居然是你这个小丫头。”
“要是你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啊,爹爹就不用把你嫁出去,也不用愁,这么大的家业,无以为继了。”
父女俩抱在一起痛哭起来,父女之间,从未像此刻离得那般近。
当白怜儿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时,眼泪还没有干涸,她却止住了来献殷勤的婆子,轻声道要自己走走。
过了元宵节,依然凛冽的寒风,几乎将她的眼泪凝成冰晶。
白怜儿木然地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最后还是一点点撕得粉碎,将它投入冬湖,渐渐沉没。
她终于知道,澜哥哥是爱她的了,过往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可他的爱,总是来的又迟、又薄、又懦弱。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白怜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长廊上,情与利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利。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自私自利,满心算计,贪图安逸的女人。
可是当长廊走尽,看着跃过来的新景色,她又有点失神。
要不在外面多哭一会吧,不然好像会显得她太过冷血无情。
要是她不冷血无情的话,怎么能在这个悲伤时刻,感觉越来越好了呢?
她和她娘,从此都有根了呀……
元宵节一过, 朝堂上,就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
散朝后,国公爷想起了和皇上昔年的情谊, 希望若是皇上不弃, 能邀他过府一叙。
崇文帝立刻龙颜大悦, 欣然应允,约好日期, 还说会带上宸妃娘娘一起去。
刚刚散朝, 并未退去的朝臣们, 集体陷入沉默。
这些日子, 他们一直沉默着, 等待一个破冰的良机。
万万没想到,这第一声冰裂, 居然是从新娘娘那传来的。
国公府啊, 有着太祖荣耀,数世根基的超级巨鳄,他们的态度, 简直像一根定海神针, 给纷乱的局势, 又捶下势若雷霆的一击。
如今有了国公府这个岳家, 新娘娘的根基,再不像从前那样,只凭皇帝的一丝宠爱,漂泊无依。
她终于有了一个皇后,甚至太后的资本。
众大臣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怎么发生的,但它确实发生了。
一个卑贱的奴婢, 只用几息,就完成了华丽蜕变。
宫宴前,还没露苗头,就孤注一掷押“太后”,让自己的内眷,讨好新娘娘的朝臣们,简直要笑疯了,他们赌对了!
豪赌嘛,赌的就是个心跳,岂有你“萧”“林”万世名,也当有我无名氏上场的机会了,哈哈哈!
于是一听到风声,立刻有一群人凑上来恭喜老国公:“国公爷,笑得这般畅快,可是喜事将近了?”
老国公乐呵呵地拱手:“要说喜事,还真有一桩,若是成了,就请诸位来喝喜酒。”
人群听此,顿时笑成一团。
熙熙攘攘的人,打他们身边经过,然后陆续的,有更多的人前来问喜。
此刻,无论是萧相的人,林相的人,还是“储君”的人,心里全没底了。
当大家全没底后,意外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新娘娘占据了皇上的全力支持,风头最劲。
但是皇上老了,她还没有子嗣,万一皇上有什么万一,一个奴婢上位的太后,单凭“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就可以直接把她打下去。
诸王室子占据了合法的继承权,身份最正当。
但不确定他们谁能上,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上,老皇帝万一没有万一,努力活一活,过继一个幼子,那谁都没戏。
萧相、林相这种干实事的,就算皇帝更替,也不能直接越过他们去,跟着两位相爷倒是安全些。
但这二位相爷的权柄,也全来自顶头上的皇帝,萧相肉眼可见的自身难保,林相又被皇帝厌弃。
跟着他们,都不用考虑未来储君的问题,现在就得卷入党争漩涡。
抬头望天,只恨不得揪掉自己的头发——
究竟处在哪个皇帝晚年的朝臣,会像他们一样,连个线头都理不出来啊!
崇文帝没有亲子这件事,直接把水搅到最浑,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出现哪匹黑马。
而对于袭红蕊来说,现在这种状态,就是最好的状态。
受限于自然真理,她的身高,没办法短时间,拔的和别人一样高。
那就先把个高的人,腿给砍断,这样大家不就成了一条线上的人了嘛。
大浪好行舟,乱世出豪杰。
风暴乱石堆里,可就论不到出身了,呵。
崇文帝带着宸妃娘娘亲去国公府后,两个人一碰,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互换庚帖,互合八字,定媒定聘。
白怜儿母女入族谱的事,也很快得到了族老的首肯。
现今满京城满大街,都在流传玉华夫人的才名,白家人脸上倍觉有光,自然同意的非常痛快。
只有白沁君母女快要气疯了,她们老爷什么意思,是要抬那贱人母女和她们平起平坐吗!
面对闹上门来的母女俩,老国公不耐烦极了,不仅没理她们的抗议,甚至还对着白沁君训斥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像样。
转头让国公夫人,从府库里给白怜儿支出一笔厚厚的嫁妆,别给他添乱。
国公夫人看着他给出的,比自己嫡亲女儿还厚的分例,更加哭天抹泪,指责他偏心。
老国公却急眼了,拍案而起,对着国公夫人暴喝——
“等我死了,整个国公府都是你儿子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们母子,是不是眼里只有自己,丝毫容不下我的其他子女!”
“要是这样,那正好,袭爵的人,我还没向皇上报呢。”
“一府之人的身家性命,要是交到你们这样苛酷的母子身上,还不如让它断送在这里!”
听到此话,国公夫人后退几步,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夫君。
她出身高贵,娘家硬气,所以就算是面对国公爷夫君,也从不向他低头。
然而如今涉及自己亲儿子的爵位,这位要强了一生的国公夫人,终于感受到了一丝胆寒。
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妻,被一个贱妾同列,已经没有丝毫脸面可言。
可偏偏为了她儿子的爵位,就算打落牙齿,也不得不忍下去。
白沁君看着母亲受辱,泪流满面。
她绝对不会放过那对贱人母女的!
和国公夫人的满心哀怨相比,白母却喜极而泣。
以前她和主母斗得不相上下,日子过得花团锦簇,风光极了。
可夜深人静,望着眼前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也会心绪翻腾。
等她死了,无名无姓的,会不会就成了一缕永远飘荡在这黑夜中的孤魂野鬼?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被提拔成副妻,并被允准进入白氏族谱。
虽然得到的,可能仅仅是“副妻周氏”几个字,但已经大不一样了,她终于有安身之处了!
白母以前以为,想要抬入白家祖坟,只能靠她儿子争气。
万万没想到,做到这一切的,居然是她的女儿。
上天赐她一个这样的好女儿,她这一生还能有什么求呢……